第163章正文完结(1)正文完结(1)
边关打仗,钱粮先行。秦冠魁自从被齐殿卿耳提面命,便将这事情放在了第一重的位置。
于是天天跟在他阿爷屁股后面转,学这个学那个,生生把他一个不爱读书的人逼成了学富五车之人。
他学这么多,不就是因为对公主好吗?他是公主的人,就算是太子殿下,他也没有这般掏心掏肺过。
那他为什么对公主好?还不是因为公主想要他做将来的驸马嘛。
作为驸马爷,对公主好是应该的!这次来边关,本来也轮不到他,还是他大着胆子到陛下的面前哭了一通才得来的。
回去之后收拾行囊来边关,他阿爷还在那里说他简直丢了秦家的脸面——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有能在陛下面前哭成那样的!
但是秦冠魁一点也不在乎,气冲冲的对着老头子大吼,“得了吧,再不去,我这个驸马之位都没了。”
根据他的堂叔的儿子的好友来信,公主身边多了好几个亲卫,其中一个是仗着是公主救的,整日跟在公主身边,还帮着公主递手巾洗脸!
天爷!公主小时候就被皇后娘娘要求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哪里让人递过手巾,就是他也没有这个殊荣。
秦冠魁着急啊。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糟糠之妻,在家里替公主得罪这个得罪那个为她搏前程,但是丈夫却在外面有了知己,这谁遭的住啊!
他委屈的对秦尚书道:“这要再不去,到手的公主都飞了。”
反正他就要来!秦尚书只好气得在屋子里面打转,既舍不得驸马之位,又气不过孙儿这般没有秦家男儿气概,最后气得一挥袖子,“随你去!”
秦冠魁就哼了一声,“糟老头子懂什么情。”
他这种年轻人和陛下那种情种才懂。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陛下生的!当然了,这话自然要是被他阿爷知晓,准要说一句:陛下将你自小就领了去教,教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他想要你学的,你当然跟他像。
但是这种话,没人敢说,于是秦尚书气得胡子吹吹,秦母倒是有些着急,催着秦冠魁快点去。依照她的看法,儿子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又了成果,自然是要快点摘果子的。
秦母还怕儿子腼腆,道:“这该放下的面子就要放,你是个男人,男人就该死皮赖脸。”
秦冠魁谨遵母亲大人的教导,来到云州之后,便开始将死皮赖脸的精神发挥到极致。
岁安到哪里,他就跟着去哪里。虽然没有明明白白说出驸马两个字,但是他小心机的动作却让大家误会了。
比如所,岁安第一天因为太过于惊讶,没有拒绝他的握手,又因多年熟悉,小时候偶尔也会被这小胖子……哦,如今已经不胖了,被秦冠魁握住手激动的说些什么,所以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再加上这么多年在边境上,看惯了男人,也看多了男人,当时一时间没拒绝,于是秦冠魁便嚣张了,没几天安,军营里面遍布他跟公主青梅竹马时的事迹。
比如,公主跟陛下皇后娘娘等人住的园子里面有许多桃树,公主就曾经给他亲自摘过满满一筐桃子吃。
比如,公主走的时候,让他等她回去。
最后越传越邪乎,说他是皇家养的童养婿,这么多年,一直是陛下眼里驸马的不二人选。
反正就一句话,他是未来的驸马。
这话传出去倒是有人信。毕竟公主向来不假辞色,但是对他却好似有些耐心,即便这小子偶尔去牵扯下公主的袖子,她也不会生气。
于是,秦冠魁的驸马之位虽然还没有落实,但在众人的心中已经是了。
秦冠魁很是满意,再看那个亲卫,也不是那般的刺眼了,因为他发现,这小子怂的不行!
他自卑!
秦冠魁就对好友感慨,“他是战士,是亲卫,是保护公主的人,是上过沙场的人,杀过人,衣裳上溅过敌人的鲜血,我自然不敢对他做什么。”
他秦冠魁在这一面上不是什么卑鄙之人,否则就配不上公主的光明磊落了。
所以,他并不打压那位自卑的亲卫,他年纪比他们还小三岁,如此年轻就上了战场,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人才了。
不欺少年穷,不欺少年落魄,但是他也挺好的。秦冠魁真觉得自己不错,他跟公主简直绝配。
所以他只表现自己的优势,让公主看见就好了。
可惜……公主的眼里还是只有刀,没有他秦冠魁。
人间惨事。
要回京的时候,公主也回去,他就跟公主同行。公主身边的亲卫,叫做小石头的,一般是跟在公主的身后,于是就变成了三人行。
小石头一般不说话,秦冠魁有时候跟公主说完话后,便会情不自禁的去看他,发现他属实是个闷葫芦。整个人散发着我就是块石头的气息,除非公主跟他说话,否则,他绝对不会多说一句话。
就像个影子。
秦冠魁的话多。他说起话来,可以滔滔不绝一天一夜,而且说的都是自己的丰功伟绩,岁安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静静的听着,根本不言语,偶尔听见齐殿卿和折筠雾等人事情的时候,才会追问几句。
秦冠魁:“……”
他这个糟糠之妻,也太过于不受待见了。
他唉声叹气,问公主,“您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岁安诧异的看向他,“我没想杀你啊。”
秦冠魁:“……”
好吧。那他活着就是公主对他最大的爱意。
他又好了。眉飞色舞,开始说自己如何在官场上跟那群老狐貍们斗智斗勇,给云州的战士们讨军银。
岁安正经的道谢,“多谢你。”
秦冠魁得意的翘了翘尾巴,然后偷偷看那块石头,嗯,还是没有反应,低着头,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一行人走了一路,到京都的时候,岁安这才脸上有了明显的笑意。然后大军行到一边城门远处的时候,就有人来报了,说陛下带着文武百官亲迎。
那俘虏和大金的人肯定是不能去的,便分做了两拨,由主将带着这次的有功之臣先行,岁安自然在其中。主将还特意叫了她过去,但没有把她放在第一排。
她按照功绩站在第二排里,到了城门口,就见阿爹一双眼睛已经看了过来,但因百官在,并没有率先走过来,而是说了一段话之后,百官和将士们又跪了一次站起来,他这才毫不避讳的喊:“岁安,来,来阿爹这里。”
岁安快走几步过去,她穿着上战场的铠甲,戴着头盔,腰间别一把大刀,整个人英气逼人,气势不凡,齐殿卿高兴的道:“好啊,好啊,岁安,你很好。”
阿昭也笑着走过来,想念的抱了抱岁安,“你可是吓死阿兄了。”
岁安也很激动,但是此时此地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齐殿卿便道:“待会百官散去,你先回去看你阿娘和你弟弟,他们在夏园不好来,已经备好饭菜等你了。”
他说到这里,竟然有些哽咽,“岁安,你离家多年,你阿娘想你的很,你快些去看她吧。”
岁安也有此意。她便跟同僚们道:“我先回去了,我家阿娘和弟弟在等我。”
同僚:“……”
那就是皇后娘娘和三皇子嘛。
到了京都之后,才更加感受到岁安是尊贵的公主的事情。
岁安对小石头道:“你先去驿站等我,等我忙完了宫里的事情,便去找你。”
小石头闷闷的嗯了一声,然后牵着马走了。
秦冠魁就凑上去道:“这下子老实,但到了京都的地界,谁也欺负不了他,公主,你放心,我准能替你护住他不受欺负。”
岁安点头,“好。”
她便再不愿耽搁分豪,连忙去夏园里面。
折筠雾早就准备了一大桌子菜等她。她着急的等在门口,见一匹马狂奔而来,马上的人穿着铠甲,腰间别着的大刀迎风闯出烈烈雄风,见了她在门边,大喊着叫阿娘,折筠雾的泪水一时间没忍住,直接流了下来。
这个孩子十三岁就离家,一个人在外面,她担了多少心,流了多少眼泪,但不敢叫她回来。生怕她开了这个口,岁安没事,她的心却要静不下来,然后走了偏道,费劲心机让她回家来。
所以她都不敢想。
不敢想,从前其实心里也不信神佛的人,都开始日日给菩萨虔诚的烧香。多少个日日夜夜,她盼星星盼月亮一般,才将人给盼了回来。
她立马走上前几步,将从马上下来的岁安抱在怀里,哭道:“岁安,你好狠的心,这么多年,竟真的不回来看阿娘。”
岁安眼角湿润,颤抖着在折筠雾的怀里哭,好一会儿才道:“阿娘,女儿不孝,是女儿这么多年没有尽孝。”
两个人抱头痛哭,阿黎从旁边走出来,看着这个陌生但是有熟悉的阿姐,喊了一句:“阿姐,我是阿黎。”
岁安自然记得。她拍拍阿黎的脑袋,“你长大了。”
阿娘老了一些,阿黎也大了。
一去经年,回来之后,发现大家都在变,她错失了他们这些年的时光。
岁安坐下吃饭,吃着吃着便感慨,“这是杨太监做的吧?”
还是当年一样的味道。
折筠雾点头,给她夹了一块猪蹄,“晚间还做烤全羊。”
她道:“杨太监身体不好了,这可是他主动强撑着起来给你做的。”
杨太监也算是长寿之人了,今年已经有七十多。
岁安想到小时候吃他做的饭,道:“合该去看看他。”
不管怎么说,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
岁安能放在心上的人不多了。折筠雾便道:“去去也好……他如今是过一天少一天,你能去看看他,于他而言,便是可以圆满了。”
于是岁安便去了杨太监。他躺在院子里面晒太阳,见了她来,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岁安便道:“不用跪。”
阿娘说的没错,这个老太监确实快要去世了。他主动起来给她做膳食,倒是让她心里记起了多年以前,她还是一个孩子时,杨太监对她的照顾,他会做的东西多,又对她好,便总是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她吃。
她道:“刚开始离开家之后,倒是想念你做的吃食。”
杨太监很是激动,他也算是看着岁安自小长大的,倒是知道她的性子。能被她见一面,能被她说纪念着吃食,是真的被她记住了的。
他乐呵呵的道:“公主喜欢就好。”
他的年岁实在是大了,牙齿也掉了很多颗,味觉更是迟钝了许多。更可怕的是,他的记忆力开始下降了。
有一回,他给陛下和皇后娘娘做膳食,盐放了一遍,他没记住,然后又放了一次,这般盛了出来,尝了味道,他自己竟然没有尝出咸淡来。
幸而他自己仔细,知道自己老了,已经叫小徒弟来试菜了,这才发现了菜太咸的事情。
杨太监就坐在那里,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一向是运筹帷幄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像个孩子一般,完全没有主意。
然后在小徒弟关切的召唤声中回过神,突然有些悲戚。
他道:“我老了。”
小徒弟当时就跪了下去。
“师父,您不老,您可是陛下面前最得意的厨子。”
杨太监叹气,“再得用,都老了。”
老了,就得把机会让给年轻人。杨太监知道,自己这个位置已经被那些小崽子们盯穿了。
一个萝卜一个坑,他占着陛下一家的勺子,那其他人就没有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这般一算,他还是挺招恨的。
但杨太监不怕招恨,他还挺得意的。多少人记恨他,他就有多么得意。让他自己说,他这辈子,虽然只是一个膳食太监,但是,却比多少大官都强。
那大官得过陛下的夸赞?大官亲自给陛下布过膳食?杨太监知道,人家那些大官也不稀罕,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比他们强。
而且,大官们今日是大官,明日说不定就被贬了,他杨太监却不是。他是占住膳食防大太监这个位置几十年,从来没有一日变过,养了陛下的嘴巴,又养了皇后娘娘,最后还养了小主子们。
论起功绩来,他一点也不怵。
但是再得意,心里再觉得自己有千般万般的本事,终究岁月不饶人,无论是什么人,都有年老的时候。
杨太监知道,自己这股春风得意的劲头一旦碰上了“英雄迟暮”四个字,便该要被抢去了。
比如他,一个膳食房的大太监,如今嘴巴已经尝不出味道来了,脑子已经记不住盐放了几遍,那就是到了暮年。
于是就求了春隐,让她跟皇后娘娘说一说,让他在宫里面安享晚年。
太监到了他这个地位,这个年岁,有主子恩典是可以出宫去的。杨太监这么多年来积攒了不少银子,他去了宫外,便可以置办宅子和地,买几个奴才,日子过起来也是快活的。
但是杨太监不乐意。
他知道,自己都这般大了,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周边的人不知根不知底,又不是宫里出去的,没有人能跟他说的上话,住在那种地方自己也活的没意思。
索性就还住在宫里面,有小太监伺候着,这周围是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里里外外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何况这里还有陛下。
倒不是说他杨太监对陛下的情谊有多深,只好歹他是陛下面前说的上话的人,别人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所以就留了下来,没想过出去。这般过了两三年,他一次也没有进厨房,只是偶尔到御膳房里面去指导那些小太监们做膳食。
他的手艺也许不是最好的,但是陛下和皇后娘娘以及小主子们都习惯吃他的菜了,所以即便他的菜煮的不是最好,可依旧是小太监们想学习的东西。
杨太监觉得,只要有人肯学,那就说明他还是有用的,于是也乐意教导。
他就这样一日又一日的过着重复的日子。唯一变化的是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张桌子,刚开始缺个脚并不严重,拿一个东西垫在下面就可以继续用。
但摇摇晃晃的用了几年,桌子终究是不再牢靠,到了该散架的时候了。
杨太监也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他就想在自己死之前再做点什么事情,正好公主要回来,他觉得自己可以再动一动,若是能让公主吃的高兴,就说明他的手艺没有差。
谁知道做了一顿饭,还让公主亲自来看他了。杨太监自然要感激涕零的,等公主走了,他躺在椅子上面,想了再想,终于记起,比起他这个老东西来,刘太监又年轻得二十岁,倒是一直跟他称兄道弟,自己还要对刘太监陪小心。
他就叫小太监去唤刘太监来。因为大军回京,刘得福被皇帝差遣忙的热火朝天,一听小太监说杨太监叫他去,心里还有些怪不高兴的。
“真是越忙的时候越添乱。”
但嘴巴是这么说,人却还是来了。
“什么事情呀?着急忙慌的,听说今儿个公主来看你了?”
杨太监就笑着道:“刘得福,你的命够好的。”
杨太监如今想来,虽然刘太监这个人算不得顶顶聪明,可却阴差阳错得到了陛下的赏识,让他一步一步地坐在了大太监的位置上。
但凡陛下不是个念旧情的,刘得福就得给这宫里其他的人精让位。
杨太监就第一次以长辈的身份跟刘得福说话:“你这个人,聪明是很聪明的,也聪明到了地方上,得了陛下的喜欢。”
“可你还有一个死穴,你知道是什么吗?”
刘得福刚开始没想到杨太监着急忙慌的把自己叫过来是说这些闲话,但是想了想,这又不是杨太监的为人,他耐着性子问:“是什么呀?”
杨太监道:“你这个人,看着精明,但实际上心地软,做什么事情都下不了狠手,以为人人都留着点良心。这般下去,终究有人会代替你的。”
刘得福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闻言笑着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他都这把年岁了,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自己难道还能不知道吗?他自己心里有数。
刚要说,却见杨太监的精神越来越不济,他惊恐了一瞬,“老伙计,你该不会要死了吧?”
杨太监听见他这句话,就勉强睁开了眼睛,笑着道:“这几日可是大好的日子,公主班师回朝,我这老头子怎么敢在这上面触眉头,给主子不痛快?就算要死,也要过一阵子再死。”
他叹气,“我梦见小盛了。你说,你这般心地软,可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小盛吗?刘得福啊,人生在世,该狠还是得狠,吃了一次亏,上了一次当,就不要再吃亏上当了。”
刘得福还挺感动的。因为在陛下和皇后娘娘的眼里,小盛那件事情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其实对于奴才们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事情。
他刘得福知情不报,陛下只要言辞逼供,小盛为了清莺,可能就会把他供出来,到时候百口莫辩,毕竟这是欺君罔上的事情。
小盛这件事情完全就是刘得福运气好,碰见了陛下这个主子。可是一次能这样,那两次呢?
终究是会翻船的。杨太监有无数个徒子徒孙去让他说这些大道理,但是,他还是想要把这些话说给刘得福听。
刘得福便有些伤感。他又不是什么孩子,自然知道杨太监这是真的不行了。他哎了一声,“多谢你的好意,我记下了——”
然后道:“你给人做了一辈子的饭,临终前,可想要有人给你做一顿饭?”
杨太监就道:“怎么,你想给我做饭?”
刘得福撸起袖子,就给他炒了一碗蛋炒饭。他把饭放在杨太监的面前,“你还记得吗?很久之前,咱们两个都还没有进东宫的时候,你我都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当年我落魄的时候,你偷偷摸摸进厨房炒过一碗蛋炒饭给我。”
杨太监就仔细的想了想,发现自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笑起来:“所以我说你这个人喜欢念旧情,你这样的人,幸亏遇上了一个好主子。”
“只是主子终归是主子,脾气瞬息万变的,哪里就能宽容你一辈子,所以我告诉你的话,你千万要记得。”
他还要说更多,但小平已经过来叫刘得福过去了。他道:“干爹,陛下叫您去送东西。”
云州打了一场大胜仗,这次来了不少有功之臣。皇帝心里自然欣喜,就什么东西都愿意给他们一份。
皇帝要送,自然就有人为他跑腿。这跑腿的人不能太有身份,免得他们居功自傲,但也不能没有身份,给他们失了脸面。
所以,刘得福亲自去送,就合适的很。既不显得太过于张扬,也显得皇帝看重。
刘得福就辞别杨太监:“你可慢点死,等我忙完了这段时间,我还想再跟你喝一壶酒。”
说完就走,行步匆匆,杨太监看了,笑着摇摇头:“阎王叫你三更走,哪能留到五更回。”
他在椅子上面摇了摇,还有点兴致,唱起了小曲。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他在皇宫里面,看过了无数的起起落落,如今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
死后葬在哪里,他从来都没有去想过。一个太监,在活的时候能坐在他这个位置上几十年,就已经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人死如灯灭,死了之后的事情,杨太监一点儿都不愿意去想。他想,随便,他的尸体被狗吃了,那又怎么样呢?
反正他自己是不知道的。
他躺在躺椅上面,等到太阳落西之后,才慢吞吞的让小太监扶起来,回屋子里面去睡。
结果第二天,他就没了。
这可真……刘得福哭的跟死了爹似的,“让你晚几天走,晚几天走,你偏不晚,我那里还有一坛上好的桃花酿,就是为了让你死之前喝一喝的,你这个没有运道的,做了一辈子膳食太监,还觉得挺有脸面,实则一点运道都没有……”
折筠雾也听闻这个消息,她恍惚了一瞬,道:“这是喜丧了吧?”
寿终正寝的,年岁也大了,没有痛苦的死去,倒算不得什么坏事。
齐殿卿百忙之中对于杨太监的死,只感慨了一句,又匆匆忙忙地跟大金和谈去了。
岁安和阿昭也在这场和谈之中,同样忙得不可开交,两人只让折筠雾帮忙送行,然后就脚步匆匆。
唯有阿黎哭了一声,“阿娘,又有一个人死了。”
折筠雾叹气点头,“对。”
一个老太监死了,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也不知道有什么人会为他伤心。她即便此时此刻是伤感的,过不了几日,也会渐渐的把他给遗忘掉。
甚至,她可能还会喜欢上别的菜肴味道。那他存在的痕迹都会慢慢的没掉。
可能人生,就是如此。
她摇摇头,道:“阿黎,行个礼吧,他待阿娘是不错的。”
她十二岁进东宫后,吃的就是他做的膳食。
阿黎嗯了一声,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母子两个人往回走,这场祭奠就算是完了。
刘得福哭了一阵子,抹抹眼泪,也得继续回去干活。
这场大秦和大金的和谈前前后后经历了一个半月才结束,在此期间,齐殿卿春风得意,走路都是带风的。
最终大金割地赔偿,金银珠宝等各种物品若干。晚间,一家子人齐聚,齐殿卿越看岁安越是欢喜,“如今,你已经有了功劳,朕想着,你也别熬资历了,索性一步登天,做云州大将军。”
岁安连忙摇摇头,“这哪里使得,使不得。反正,女儿是想一个脚印,一个步子走的,如今才一场战争,算不得什么的。”
若是想要走一步登天的路子,那她当初就不会在云州城里面风吹日晒做小兵了。
齐殿卿叹息,“别人家是找不到攀天梯,咱们家却是有攀天梯,你却不用。”
他是皇帝,早年做不得臣子的主,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如今自己越过越顺畅,但是女儿一个将军之位,他却还不能直接给。
但话是这么说,谁的子女有出息,谁自己心里知道。他就感慨:“你自小就懂事,有时候觉得你太懂事了,又于心不忍,可又怕放纵你,反而让你娇了性子,废了自己之前的功夫。”
做一个父亲并不容易。
折筠雾见他今晚如此感慨,好笑道:“你可真是,又喝了几杯酒吧?”
齐殿卿笑了笑,“如今你越发管的严了,竟然连喝几杯酒也管着。”
不过倒是放下了酒杯,改为让在旁边默默吃菜的阿昭提祝酒词。
阿昭:“……让儿子再吃几口菜吧。这段日子忙死了,都没有时间好好的吃饭。”
齐殿卿就看向阿黎,阿黎转了一下脑袋,低头吃饭,表示自己一句话祝酒辞也没有。
至于岁安,挥刀倒是可以,但是出口成章,实在是有些难为她了。
折筠雾咳了一声,“吃你的吧,哪有那么多讲究。”
阿黎便道:“是啊,阿爹,快起来吃饭吧,哪有那么多讲究。”
岁安却吃了几口,突然想起和大金的和谈之后,自己就要回云州了。她看向兴致冲冲正在啃猪蹄的阿娘,又看向不甘寂寞自己又开始让人摆上笔墨伺候的阿爹,再看看一心一意吃饭的阿兄和阿弟,最终还是没有把这句话在饭桌上面说出口。
只是,他们在京都已经逗留的很久了,有些已经受过表彰的将军早就回了云州,她如今是最后一批没有走的人。
她得走了。其他人也知道她得走了。折筠雾尤其夜不能寐,有时候想到这个问题,她就睁开眼睛,一双腿不断的往齐殿卿身上踢,齐殿卿被踢了,也不敢生气,只好握住她的脚,“珺珺,力气小一点,力气小一点好不好?”
他叹息,看着她哭得像孩子一样,安慰道:“怎么年岁越来越大,脾气却越来越像个孩子呢。”
他劝解道:“有的孩子是雄鹰,注定是要飞向远方的。不仅是岁安,还有阿黎,都得飞走。”
“那将来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你若是还像现在这般,不还有的哭吗?”
折筠雾咬他的手,“我就哭!”
齐殿卿:“好,你哭,你哭。”
他哄了一晚上,最后没有办法了,干脆让岁安来哄。岁安懂什么呀,说来说去就一句话,“等过两年,我再回来看你。”
折筠雾哭的更加厉害了。但无论再怎么哭,该送的时候还是得送。
只是送走了,看着她骑上烈马,看着她乘风而去,她眼泪桌子又滚了下来。
孩子们终究是要长大离开的。这句话,再过了几年之后,又体现在了阿黎身上。
他被齐殿卿赶出去游学。阿昭时刻知道自省,虽然天赋不是很高,但是勤奋可以弥补。而且,阿昭做事情很有责任心,有一颗仁慈之心,确实是做皇帝的好料子。
岁安就更加不用说了,虽然对,情感上面有些欠缺,但是这对于父母来说,根本算不得是瑕疵,所以,她武能定疆,打赢了胜仗,不骄不躁,成了大秦朝第一个女将军,为父为母的,只有高兴的份。
所以,三个孩子里面,有两个已经成才了,剩下的一个懒洋洋,整天窝在园子里面不出去,只知道享受,倒是有天赋,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勤勉。
这般的小儿子,即便再受宠爱,那也要被赶出去的。齐殿卿就把他赶出去游学。
“你阿兄阿姐替你撑起了一片安详的乐土,那你就去这乐土上面看一看什么是人间疾苦。”
齐殿卿没有给他太多的银子,也不准他说出自己的身份,还专门给他捏了一个身份让他出门行走。
阿黎泪洒京都城门,想要求一求阿娘,却发现阿娘只有一丝不舍,却连滴眼泪水都没有——实在是跟当年阿姐离开城门的时候截然不同。
他灰不溜秋的出城去了。
等到阿黎也出去,园子里面更加安静。齐殿卿有时候想,等到阿昭也搬出园子,想来这里面会更加清静。
“到时候,不仅是阿昭,还有那些大臣们,都会又回皇宫里面去了。”
齐殿卿牵着折筠雾的手,一边往回走,一边笑着道:“朕有时候想想,还觉得舍不得这些让人生气的大臣们。”
虽然有时候他们气得他心口疼,但也有为之感动的时候。君君臣臣,一辈子了。
折筠雾就捏了捏他的手,“陛下,你是一个好皇帝。”
齐殿卿笑起来,“是,朕是一个好皇帝。”
又过了几年,齐殿卿五十岁了,他早就跟阿昭说好了这个年纪禅位,如今年岁到了,他坐在上首,手里拿着折子,笑着道:“朕都已经50岁了啊。”
过的时候没有感觉,倒是在快要禅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
阿昭跪在地上,哭着喊了他一句阿爹,齐殿卿倒是蛮高兴的。
“你不知道,你皇祖父当年,只让朕叫他父皇,那么多年,朕都不曾叫过他一句阿爹。”
他叹息,“所以朕这么多年,也没有让你叫朕一句父皇。”
君父君父,先皇只做到了君,没有做到父字,他问阿昭,“你觉得阿爹,做到父字了吗?”
阿昭点头,哽咽道:“我们兄弟姐妹三个人,都感谢你和阿娘的付出。”
齐殿卿就笑:“也是,朕也觉得自己做的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