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天气骤然转凉。最近流感爆发,人人上街都蒙着一张口罩。樊异不喜欢这样,总觉得本已经十分疏离的都市人类,再蒙上一层口罩,就像科幻片里冰冷的未来机械都市一样。
当然特立独行的下场就是突如其来的低烧,咳嗽伴随着胸口抽痛。前两者还算可以忍受,后者就真是不堪其扰。
前两年,她左侧胸部查出有纤维瘤,为了预防瘤子长大病变,医生建议做手术切除,当场把天不怕地不怕的樊异吓哭了。胸上要留个刀口,想想都让她头皮发紧。
医生安慰她说这是二十来岁的姑娘常见的良性肿瘤,手术也是小手术,如果实在不想做,可以暂时药物控制,等准备受孕之前再动手术(因为孕激素会让纤维瘤迅速长大)。
这病是情绪病,压力大生闷气都是病因。中医上讲究个调理为主。樊异抱着侥幸心理,决定用中医的法子治疗。针灸,推拿,吃中药都试过。但长出来的瘤子没法用物理方式消除,只能控制着不长大,这也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阴影,时刻忧心着病变。
每次坐地铁看到“粉丝带”的宣传,或者公益广告上关于乳腺癌的科普,她总觉得是对她的一种警示。
流感咳嗽有时也会伴随肋骨痛,刚开始樊异还没往这上面想,带病坚持完春节前接的最后一场婚礼。
第二天本来打算在家休息,卧床时胸部的抽痛越加明显,每隔两分钟就要抽痛一次,终于让她忍不住抓起钱包钥匙去医院挂号。
在医院排队问诊检查,为了求个安心,胸透抽血轮番查了一遍。最后医生说是普通流感,只开了几盒感冒药和消炎药。
樊异不放心,追问纤维瘤的问题。医生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这是普通门诊,你看纤维瘤得挂专科。不过依检查结果看,你胸部肋骨痛是感冒引发的炎症而已,回去吃点药就行。”
“我还在发烧,不用打点滴退烧吗?”
“39度以下打什么针,过两天就自愈了。你们以为打点滴是什么好事?回去多喝点热水。”见她一脸不放心,医生又开了一盒退烧药,嘱咐道:“38.5度以上再吃。”
樊异提着装满西药的袋子和DR片子打的回家,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胸痛缓解了不少。
果然人不花点钱,心里总是不安心。樊异一边自嘲一边就着温水吞下几颗感冒消炎药。
正如医生所说,两天后低烧自然退了,感冒也在一个礼拜后痊愈。生活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原本这只是生活中一个再小不过的插曲。
自从上次的争吵,童舟和程久丰两父子渐渐淡出她的生活。童舟发过信息来道歉,承认自己偏激,不该把对老程的怨气迁怒于她。樊异没回这条信息,因为她还没想好这段关系应不应该继续。童舟于她而言还是太幼稚,一时悸动也敌不过三番五次的争吵消耗。
眼看就快小年,母亲打了好几个电话催樊异回家。她虽然对这个妈妈没什么深厚感情,但算上来已经大半年未见一面,年关就当走个过场也得回去陪陪她。索性定了火车票,回老家待上半个月。
樊异怕在老家一个人呆着无趣,打电话问连韵今年过年会不会回老家?连韵说刚搬新家,前三年会把父母接过来在新家过年。大概初五以后才会回一趟老家走亲戚。这个年便过得越发无趣冷清。
大年三十晚上,母亲拾掇了五样硬菜,就母女两人坐在电视机前边看边吃。电视机里春晚热闹的画面,和电视外沉默的氛围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
母亲一直偷偷打量着她,樊异假装不知,盯着电视机:“妈,有话直说。”
“哦。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见带个男朋友回来给妈瞧瞧。”
“刚分手了。”
“哦。”樊异说的是实话,但总能轻易把天聊死。母亲又扒了两口饭,设法开启一个新话题,“隔壁家的郭阿姨女儿去年刚结婚,今年第一回带女婿回家过年,我见着大包小包提了可多东西回娘家……”
樊异突然放下筷子看着她,把妈妈吓得不敢往下说。她从睡衣口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塞到她妈手里,“我懂您意思。差点忘了,新年快乐。”
红包鼓囊囊的,差点撑破口子,今年多得老程提携赚了不少,给妈妈的红包自然也加了一倍。母亲也有些诧异这个红包的厚度,悄悄拆开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觉上扬,嘴里却还说:“你这孩子……妈不是这个意思。我还不是关心你终身大事嘛?”
“妈,您放心。不管有没有男朋友。别人家女儿女婿孝敬娘的,我一样不会少你的。我的事您也别操心。我敬你一杯,祝您身体健康!”樊异起身从旁边的矮柜里拿出一瓶瓶身沾满灰尘的白酒。
“诶!别……”母亲话音未落,酒已经被启封,樊异给自己先倒上一杯。
母亲从不喝酒,这酒还是父亲走之前留下来的。小时候父亲就教她品酒,“这酒是越陈越香。我要给咱们婷婷封一壶好酒,等你出嫁时拿出来喝,到时候这酒飘香十里,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婷婷要出嫁了!”
“妈,别痴心妄想了。他不会回来的,至于我结婚,也是没影的事。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樊异一口干尽,抹了下嘴。
母亲听到她提起父亲,刚刚还挂着喜色的脸迅速阴沉下来,背过身去不讲话。樊异心里有一丝内疚,不该在本该喜庆的日子提起让母女两都不高兴的人。其实那话不是对母亲说的,是对她自己说的,不要再对父亲抱有妄想,他不会回来了……
樊异心里发愁,还想再给自己倒一杯酒,肚中突然一阵锐痛。她放下酒杯跑去洗手间,发现**上有一小片棕红色的污迹。算算日子,例假期已经过了两周,因为一向月经不调,她也没放在心上。这会终于来了,樊异松了一口气,马上又是一阵焦躁。
她提起裤子走出去问母亲,“家里还有‘姨妈巾’吗?”
“你来那个了?”母亲回头看着她,摇了摇头:“我早就绝了。家里没有,你去楼下小卖部看看吧。”
“大年三十这个点能有商店开门吗?”
“街口你霍叔那个小药店总是开的,去看看。”母亲说完从鞋柜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给,兜着。别被人看到。”
樊异觉得有点好笑,这年头买卫生巾还整得跟走私似的。她记得自己读中学时就很流行一种小碎花的‘姨妈巾’包包,像零钱袋一样。每个女孩人手一个,要是碰到特殊时期,她们上洗手间每个人都得揣上一个碎花小包。
碎花小包本意是为了遮掩‘姨妈巾’,但其实早熟的男孩们都知道那里头装的是什么。樊异没有买这玩意儿,但是连韵有一个,有一回连韵的小包被后排的男生拿走捉弄她。
男孩举着小包跳到桌上让穿裙子的连韵来抢,目的是想偷看连韵的裙下风光。连韵当然不会着道,抱着臂问他:“你下不下来?我数三下,不还给我,我就告诉老师。”
“你除了会打小报告,还会什么?”男孩对连韵做鬼脸,就是不肯下来。
从旁边经过的樊异,猛地踹了一脚桌子。男孩没站稳,从上面跌了下来,头磕在前排的课桌上,肿起一个包。
口口声声最看不起别人打小报告的男生捂着额头哭着喊着要去告老师。当然最后在好学生连韵的偏袒“包庇”之下,樊异并没有受到过多苛责,只赔了点医药费。她和连韵还因此从普通同班同学成为了莫逆之交。
在樊异的影响下,连韵也没再用过碎花小包。用樊异的话来说,月经是女孩正常生理现象,没什么好觉得羞耻遮掩的。对此抱有不雅想法的人才是不正常。这个观念后来被她延用到**上,同理可得。
霍叔是个鳏夫,近亲也都不在人世。他一个人守着的小药店,果然夜深了还在营业。他躺在躺椅上一边看春晚,一边喝着瓶廉价小酒,嗑了一地的花生壳。
药店里没有她平时用的品牌,樊异随手挑了个眼熟的牌子,拿去收银台结账。
“霍叔,买单。”樊异点了点玻璃柜台。
霍叔抬眼见是她,起身给她结账:“新年好呀。大半年不见,婷婷又变漂亮了。”
樊异不太习惯回应这种夸奖,嗯了一声,假装低头选货架上的东西。她看到收银台旁边摆着一排**,下面一排则是验孕棒,真是一条龙服务。略过这些东西,她随手拿了一支旁边口香糖。
“就这个吧。”樊异摸到母亲强行塞在她羽绒服口袋里的黑塑料袋,还是没有把它拿出来。
“好嘞。”霍叔扯了一个大红塑料袋,把她买的东西装进去。突然问道:“你妈最近怎么样?”
“嗯?”樊异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提到妈妈,摸不着头脑地随口回道:“挺好的。”
“那就好。她平时不说,但心里很想你的。有空你多回来看看她。”霍叔突然语重心长起来。
“她呀。只要每个月生活费准时到账就好。”
“你别这么说……”
樊异扫了一下柜台上贴着的二维码,电子报账声音响起。“叔,查收一下,我先走了。”
霍叔看着樊异的背影摇了摇头,“做儿女的永远不知道父母的心。”
樊异垫了两天姨妈巾,发现每天都是洁白如新,居然不是来例假。念及自己之前检查出的妇科毛病,樊异决定再去医院检查一下。
新年里随母亲走了几天亲戚,一直拖到初五才有空去医院挂个号。她把症状同妇产科医生说明,对方问了她的年龄,每个月例假时间,有没有结婚或者交男朋友,还有上次同房的时间。樊异都一五一十地回答。
“去验个血吧。先查下HCG值,看是不是怀孕?”
“怎么可能是怀孕呢!”樊异第一反应是荒谬,可笑。
“你例假时间都过了这么久,有什么不可能?”
“可是我例假时间一向不准确。”
“先去查查再说,拿到结果到我这来。”妇产科医生每天要应付无数这样的病例,有些孕妇可能到五六个月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实在见怪不怪。
等待结果的这两个小时,樊异一个人坐在医院长凳上出神。她回忆自己上次发烧打针吃药,还有喝酒泡吧,过年又每天不停地走亲访友。如果真有宝宝,大概也留不住了吧。
樊异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出神,一边心理安慰自己不可能是怀孕,一边又暗自懊恼怎么可以这么粗心大意。她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竟从未生出不要这个孩子的念头。
结果出来后,她拿着报告单去医生那,得到四个字的回复:“你怀孕了”。
“那之前流血是……”
“最近过年走动很多吧?那是漏胎。最近注意休息静养,尽快来医院建档。”
樊异浑浑噩噩地拿着结果回家,经过霍叔的小药店时,她突然冲进去拿了一盒验孕棒……
樊异呆坐在马桶上,手里握着两条杠的验孕棒。这类似某种仪式感。从怀上这个宝宝开始,所有症状都在她的知识范围外,没有一样和电视里演的相同。她没有突然的呕吐,嗜睡也没有对油烟反胃或是想吃酸的。原来怀孕是这样的感觉。从小到大,没有人教过她这些。
母亲在门外催促她快些出来,饭菜都做好了。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连韵的来电。她木然地接起。
“喂。在哪儿呢?我回来了。晚上出来聚一下啊!我还带了个神秘人物……”
樊异截断她的话,径直说出口:“我怀孕了。”
电话开的是外放,连韵的笑容僵在脸上,扭头看着旁边的已然石化的童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