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记者?”推开房门见到苏桐,贺桂兰惊讶地看了看早就黑下来的天色,“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再一次见到这位“受害者”,苏桐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我已经拿着病历复印件去采访过医院那边了,所以来跟阿姨您和刘峰先生谈谈。”
“采访过了?”
听了这话,贺桂兰目光闪了闪。
她不安地搓了搓身上灰色沾着污痕的围裙,在门口站了两秒才回过神,扭头往屋里走。
“那你们辛苦了啊,快进来吧,我给你们倒杯水。”
“不用麻烦您了,阿姨,我们站一会儿就走。”
苏桐跟了进去,闻景神色淡然地走在她的身后。
进了屋以后,房间里黄熏熏的灯光叫人莫名地觉着这寒冬凛冽,破旧的门窗和用土弥了缝的石头墙就更让人好像还能听得到外面冷风咆哮的动静。
土炕这间的反方向,那个门都低矮简陋又摇摇欲坠的房间里,时不时传来两声压抑而嘶哑的咳嗽声。
“我家老头子的老毛病了,一到冷天就这样……”
贺桂兰拉过来两张吱哟作响的木头凳子,伸手用袖口蹭了蹭上面的浮灰。
只是看到自己袖口上沾着的油污,她又局促地收回手,擡起头来看着两人哂笑。
“苏记者别嫌弃哈,在这儿将就着坐坐吧。”
“您这是说哪里话。”
苏桐连忙摆手,她给闻景使了一个眼色。
——这人到哪儿都喜欢贴墙站着,这一点苏桐早就发现了。
可要是今天还这样,贺桂兰肯定会觉着闻景是嫌弃脏不想坐。
闻景如今向来是原则以外的问题听苏桐的,原则问题也听苏桐的——只要跟他家小姑娘自己的安危没关系就行。
两人于是并排坐了下来。
此间,贺桂兰已经叫醒了床上昏睡的刘峰。
刘峰刀口未愈,被贺桂兰搀着下地擦了把脸,就回到房间里。
他始终垂着眼,除了最初跟苏桐打了声招呼外,再没擡头看两人半眼。
等四人都坐稳了,苏桐迎上贺桂兰按捺着焦急情绪的目光,低声说了句“抱歉”。
“我已经询问过院方,相较于保守治疗的高花费、长复原期来说,手术治疗方式虽然激进了点,但并不是什么医疗事故。”苏桐说,“关于这两种治疗方式的利弊,我也专门向几位医生朋友咨询过了——他们都赞同了乔医生的做法。因为乔医生确实是出于刘峰先生的患者角度,考虑过经济因素才——”
“他们明明都是胡说八道!”
苏桐话没说完,咬牙忍着的贺桂兰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
她激动地挥着手,像是要去打断那熏黄的灯光,半黑半白的头发在光下灼人的眼。
苏桐分明瞧见浊泪在她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他们医生之间肯定是官官相护!他们怎么可能为我们说话?!苏记者——你、你可不能被他们骗了啊!”
“……阿姨,刘峰先生的病我专门去图书馆查过资料,也在网上看了许多病例,保守治疗的用药我也罗列了一张清单,您看这价格和疗程,确实不是——”
“我不管!”贺桂兰挥开了苏桐拿着清单伸过来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叫起来,“我儿子就是被他们医院治坏的——就是那个乔医生!他们就该赔偿我们的损失!他、他要是不赔偿…………我就——我就去告他们!”
“……”
苏桐长这么大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人,一时都有些懵然地看着贺桂兰。
“哎哟我的儿啊…………”贺桂兰哭了会儿,就去拉自己旁边始终压抑也沉默着的刘峰,“我们娘俩儿怎么这么命苦啊——这以后、这以后可怎么过欸……难道这天底下就没地儿给我们这些穷苦人说理去了……哎哟……”
“——妈你能不能别撒泼了!”
压抑到了极致,刘峰突然嘶哑着嗓音吼了出来。
他从土炕边上猛地站起,把贺桂兰都吓呆在那儿,半天都没回过神。
而刘峰脸涨得通红,发紫的嘴唇颤抖着——
“人家乔医生都被你逼得辞职了!你还想怎么样——不就是钱吗!等我好了我挣给你还不行吗!”
说完,刘峰狠狠地一甩手,转头就往屋外走。
贺桂兰回过神,指着儿子的背影气得胳膊都在空中定不住——
“你……小峰你这叫什么话、啊?!你是不是要气死我……你——”
话音未落,屋外却是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重物砸地的声音。
苏桐和闻景眼神一变,闻景倏然起身,一把扯开了门帘。
只见刘峰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啊!”
贺桂兰惊叫了声,慌张地扑了过去:“小峰?!小峰?!——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闻景箭步上前,到刘峰颈动脉旁试了试。
然后他擡头,“昏过去了,脉动很快,应该还伴有高烧——要尽快送医院。”
苏桐看了看外面天色,急道:“这山路太崎岖了,叫救护车不知道要耽搁多久,这附近最近就是那家私立医院了——还是送那儿吧!”
“嗯。”
闻景点头,蹲身去拉地上昏迷的刘峰。
苏桐刚要上前搭把手,就见闻景毫不费力地将地上这个一米八多八九十公斤的汉子负了起来,速度丝毫不受影响地大步走了出去。
苏桐在原地怔了下,但顾不得多想,先扶着哭得上不来气的贺桂兰也快步跟上去了。
急诊的医生诊疗一结束,站在外面等了许久的苏桐便先一步迎了上去。
“大夫,里面那位病人怎么样了?”
出来的医生没急着说话,而是先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坐在长椅上的贺桂兰。
“他就是刘峰吧?”
苏桐眼神一紧:“您认识?”
“之前闹那么大,乔医生都被弄得辞了职,我能不认识?”这医生叹气,“当时乔医生就说了,不能出院、不能出院——可这阿姨就是不信,非要说是医院骗他家里钱。现在可好,伤口感染了吧?”
苏桐连忙问:“那感染情况如何?”
“具体还得再观察。”那医生说,“先下点抗生素,把烧退下来才行。”
苏桐点点头,“麻烦您了。”
“不过,你不是患者的家属吧?”
“……对,我不是。”
“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之前报道那个孤儿院事件的记者,我没认错人吧?”
“没有,是我。”
“我要是猜得不错,多半是这个阿姨找你报道这件事?”
“……”苏桐默认。
“我劝你啊,还是趁早离着这个漩涡远一点——他们家的人,那简直就是狗皮膏药——要不是治病救人是医生的本职、要不是医生没有选择患者的权利,我们医院都不会有医生愿意收这样叫人心寒的病患。”
苏桐心里叹气。
“给您添麻烦了。”
“……”
医生没再说话,摆摆手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苏桐就赶去了台里,给孙仁做了简单的调查汇报。
听完大概的实情,孙仁沉吟了一会儿,才擡头问苏桐:“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苏桐低下头。
“我很感激……在自己犯下大的错误之前,先吸取了这样的教训。师父说的那些话我都记住了,以后我会看清自己手里笔和话筒的杀伤力,通往真相的路的面前,必须谨言慎行。”
孙仁认同地颔首。
然后他又说:“其实还有一点。”
“……?”苏桐征询地擡眼。
“通过这件事,我希望你发现一个问题,”孙仁说,“那就是在这世界上,事有对错,但人——很难分个清清楚楚的善和恶。”
苏桐眼神晃了下,里面的情绪浮起,又慢慢沉下去。
“以后你会对这一点感慨更深。调查采访的案件越多,你越会发现,加害与受害的界限,并没有我们最初以为的那么分明。”
“……”
苏桐好久没有接话。直到办公室里安静了约莫有两分钟,她才用力地点下头。
“师父,我会记住这次教训的。”
“你啊……”孙仁脸色稍微松了下来,“哪儿都好,就是同感心太强——这对记者来说,是好也不好——同情和漠然两者之间,你自己要把握好那个度。”
孙仁缓了口气,“那这次调查,你准备怎么办?——一家人的无理取闹,这种事可上不了报道。”
“我想,不管结果如何,还是要有始有终地做完。”苏桐说,“至少我一定能从这里面学到什么,更希望能给当事人带去一些积极的东西。”
“……”
孙仁表情古怪地盯了她一会儿。
苏桐不解:“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
孙仁低下眼,翻着手里的资料咕哝,“我就是发现你这个在个人业绩上毫无‘上进心’的情况,真是叫人怀疑你实际年龄到底多大。”
苏桐莞尔。
“我不是为了业绩才做记者的。——虽然初见可能有错误、会改变,但初心不会变。”
“……”
孙仁右手拿着的钢笔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个墨点。
一张报告毁于一旦,回过神来他没好气地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瞧你这鸡汤一灌下来,吓得我手都抖。”
“师父再见。”
苏桐笑出了声,杏眼弯成月牙,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了。
只可惜这种愉悦的情绪并没持续太久。
刚出了孙仁的办公室,还没来得及上电梯,苏桐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打电话来的正是闻景。
苏桐特地嘱咐对方在医院里等刘峰的消息,而这时候来的电话,莫名叫苏桐的心里“咯噔”了一声。
——她隐约有点不祥的预感。
没来得及多想,苏桐接起电话,笑也收住了。
“刘峰的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
男人低沉的声线在电话里面传出来,微微震动着耳边的空气。
“大夫已经给刘峰前后下了三种抗生素,但从昨晚到现在仍旧高烧不退——医院这边判断,怀疑可能是耐药性菌株感染。”
“耐药菌株?!”苏桐声音本能地提高了八度,连脚步都戛然停在了原地。
身后匆匆的同事没来得及躲闪,砰地一下撞到了她的身上。
苏桐往前踉跄了两步,回头跟那人互相道了句歉,就什么旁的也顾不得了。
她走到一边压低了声问:“确定了吗?!”
“耐药性上基本确定。”
“只是现在不知道这种菌株是否为变异株,传染性和传染方式如何也就并不清楚……所以你别过来了,先去其他医院做下检查化验,只要你没事,其他……等药敏试验结束之后再来吧。”
苏桐只觉得嗓子一紧,心跳蓦地加速起来。
同时她立刻加快了步伐往电梯间跑去,边跑她边怒气冲冲地对闻景说——
“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能不过去!”
电话对面,男人靠在墙上拧起了凌厉的眉峰。
“你是不是又把我的话忘到脑后了?工作能比你的命重要?”
苏桐冲进了电梯里。
她按下楼层,攥着手机的指尖绷得发白——
“但你重要。”
“我不能扔你自己在那儿,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