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感谢苏总的配合。”
苏桐扭头示意摄影师收机,同时将旁边资料夹整理归拢,然后起身。
只是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她的身影就被身后的话声拉住了——
“桐……苏记者,今天中午能请你一起去楼下餐厅用餐吗?”
苏桐捏着资料夹边沿的指尖微微泛了白。
停顿了须臾,她背对着会客室轻笑一声:“……好啊。”
站在一旁的闻景意外地看向女孩儿。
然而苏桐只垂着眼,看不清眼底任何情绪。
“中午十二点,我在楼下餐厅等苏总。”
说完,苏桐毫不留恋,径直走了出去。
进了电梯,闻景瞥一眼旁边没敢出声的摄影师。
摄影师收到目光警示,自觉地往梯厢角落里缩了两步。
闻景收回冷淡的眼神。
“午餐我要陪你一起。”
“……”苏桐侧仰起脸盯了他两秒,然后弯了眼角,“这不是应该的吗?”
闻景难得怔了下。
过了须臾,他微微狭起眼,却没再说什么了。
苏桐在楼下跟摄影师做了嘱咐:“那片子的剪辑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苏记放心。”
“……别这么称呼,”苏桐失笑,“我下午回去就开始整理采访稿件,最迟明天,我们碰个面交接一下内容。这次报道事关重大,不能出纰漏。”
“嗯,片子一剪好,我给你发短信。”
苏桐点头:“好,辛苦你了,那下午见。”
“再见。”
“……”
目送着摄影师叫车离开,站得不远不近的闻景迈开长腿走上前。
“为什么要答应午饭的邀约?”
“……”
苏桐神色古怪地转回眸。
如她从这话音里听出来的那样,男人的眉心果然皱得正紧。
“之前有外人在、再加上采访事关重大我无暇分心——也就没跟你计较,你怎么还反问起我来了?”
闻景没说话,皱着眉俯视着她,眼神带点低气压的凉意。
见这男人毫无“知错”之意,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苏桐索性挑明了:
“你是怎么知道苏兆程是我生父、又怎么知道他跟我关系很不好的?——我可一个字都没跟你提起过吧?”
闻景一顿。
苏桐还从没在这男人的身上感受到与“呆滞”相仿的情绪——除了眼下这一刻。
像是只突然被人抢了食盆的动物,连眼神都透着无辜和茫然。
只可惜这些情绪停留了一秒都不到,就散了个干净。
男人迈开长腿走出去。
“你要采访苏兆程,我来调查一下——这本来就是线人的工作。”
“你是不是以前就调查过我?”
“……没有。”
“闻景,我不喜欢别人骗我。更不希望是你。”
“……”
走在前面的男人身形停住。
他转回身,垂眼看着女孩儿,“对,我调查过你。”
“为什么?”
闻景:“……”
他总不能说第一次调查就只是为了拿回赌场的录像带。
“我不想骗你了,桐桐。——你给我时间,最多再半个月就够了,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半个月?”苏桐想了想,莞尔一笑,“好,那就半个月。”
“……”
看着女孩儿绕到前面去的身影,闻景眼神微沉。
距离三月之期,他本也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
在那之前,那个A国的海关官员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什么行动……
离着十二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苏桐和闻景一起到了信定集团楼下的那间餐厅。
一进门她就见到了苏兆程。
原因无他——苏兆程显然是早做准备,已经把整个餐厅都包了场了。偌大一间餐厅里,除了苏兆程和角落站着的侍者以外,再瞧不见其他人。
苏桐本能地皱起了眉。
而里面早就站起身的苏兆程在看见苏桐身旁并肩走着的闻景的时候,也愣了一下才回过神。
等两人走到跟前,苏兆程伸手示意着闻景看向苏桐,“桐桐,他是……”
“苏总。”
没了采访必要的礼节,苏桐的语气冷淡而生硬。
她擡起视线,“我们应该已经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对于几乎是陌生人的两个人之间,您不觉得这种称呼太过狎近了吗?”
苏兆程的表情僵了僵,“……我们坐下吧,边吃边聊。”
“抱歉,苏总,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今天中午之所以肯来,并不是来跟您吃这顿午餐的。”
苏桐神色平寂地看着苏兆程,“我只是想跟您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苏兆程脸色一黯。
“你说吧。”
“首先,我希望苏总能知道——今天上午的采访跟我个人没有任何关系,请苏总不要抱有不必要的期冀、更不要认为我们之前十几年的陌生人关系能因为一个采访而发生哪怕一丁点变化——这绝无可能。我认为我们保持之前互不打扰、互不伤害的陌生关系,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最佳,希望苏总能体谅。”
一口气说完这段,苏桐冷然一笑:“就算体谅不了,我也没办法。”
“……”
苏兆程没有说话,只苦涩地皱起眉来。
“其次,”苏桐只当没有看到对方的反应,“上午的相遇就只当意外,而从今天开始,我希望苏总不要因为任何‘公事’或者‘私事’再跟我发生交集——这可能未必十分简单,但我相信对苏总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苏——”
“还有最后一点。”
苏桐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声。
“就算今后某天,极其不幸地,我们在什么地方偶遇了——请苏总把我当作一个陌生人。”
“因为我也会这样做的。”
说完,苏桐转身拉住闻景往外走。
“——桐桐!”
后面的苏兆程终于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他往前追了一步,见女孩儿身形戛然止住,他才停下脚,声音微颤——
“桐桐……给爸爸一个机会……爸爸不求你原谅、让爸爸补偿你就够了……好不好?”
“……”
女孩儿绷紧的肩压不住地抖。
“‘补偿’?”她哑笑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水光在这一秒不到的时间里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却咬着牙慢慢转回身去——
“你记得我养过一只猫吗?”
苏兆程愣了下,然后拼命翻找着记忆并点头:“记得——当然记得——黑色花纹的,我记得你那时候才五六岁,你很喜欢它——”
“我打过它。”
女孩儿却突然出口。
在苏兆程戛然而止的声音和不可置信的目光里,苏桐笑了起来,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倏然滑落。
“我那么喜欢它……”她笑着却几乎泣不成声,“因为它是唯一能陪着我、能有反应、又能不伤害我的存在……但我还是打过它——像你打我那样。”
“它瑟缩地躲到床下,我会拼命地把它哄出来——然后再打它。”
“在我连对错的概念都没有的时候……我只会把自己承受的东西发泄到唯一能够发泄的活物身上……”
“我那时候才六岁!才六岁怎么会那么可怕,啊?”
苏桐甩开了闻景的手,柔和的声音都变得嘶哑——
“到现在我每想起那一刻的自己都觉得恶心又扭曲……”
“我讨厌了自己多少年?——我多少次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看着窗上的影子怕得想从那儿直接跳下去?……我都不知道活着是什么感觉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数遍、无数遍!无数遍想去死!”
苏桐感觉自己歇斯底里地像个疯子,可她却没法压抑。
也不想压抑。
等她终于吼的累了,累得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她仍旧咬着牙透过眼里的水雾去瞪那道模糊的身影——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苏兆程…………你凭什么叫我接受你的补偿,啊??我连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我一想到我身体里有一半是你的血我就厌恶自己!——我是怎样、怎样……怎样努力地拼命才活到今天的……你知道吗,啊!?”
冲着苏兆程喊完最后一句,苏桐几乎脱力地跪向地面去。
她身后同样目光沉恸的男人连忙箭步上前,把人抱进了怀里。
嗓子已经完全哑了的女孩儿泣不成声而无力地推拒挣扎着:
“放开……别碰我…………”
“——”
闻景眼眸里的血丝骇人,他隐忍着擡头冰冷地看了苏兆程一眼。
这一眼就将已经傻了的中年人唤回了理智。
苏兆程几乎是本能地哆嗦了下——这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如果没有别人在,那个青年会直接上来撕了他。
然而到底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闻景攥紧了拳,指节都喀拉作响。
但他仍旧死死地咬着牙也压着眼睑不让女孩儿看见自己此时的神情——
“……我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已经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几近沙哑。
说完话,他就直接把女孩儿抱起来往外走。
在临出门的前一脚,闻景停住,侧过脸用冷得像冰一样的余光扫过餐厅里僵立着的男人——
“你再敢出现在她面前,我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