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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同心(〇四)

    芦笙这回求碧鸳无果,次日又去,谁知碧鸳跟前那丫头竟把着院门不放她进去,“五姑娘,姑太太今日起要闭关清修,往后一月都不见客,连老太太那头她都不去请安了。”

    芦笙还只管要往里闯,“我有要紧事要对姑妈说!”

    那丫头忙将门又阖拢了些,不耐烦起来,“您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姑太太一向不理会外头的事,在你是天大的要紧事,在姑太太这里,就是些闲事。您回去吧,往后也别再来了。”

    吱呀一声,那院门阖拢来,芦笙总算领会了意思,果然如她娘说的,碧鸳这是懒得理她的事了。她失魂落魄地回去,顶着日益热烈的太阳,脸上晒出些汗,皮肤有小刺扎着似的疼。

    燕太太赶来劝她,她没给好脸,一味恨她娘不中用,这么些年了,在这府里说什么都不算。从前是有个桂太太压着她,后来桂太太隐匿了身形,她也照样立不起来。

    这时候谁还能帮她?二老爷山高皇帝远,就是在近前也不会管她,她早看出来了,也许是嫌她不是个儿子。

    后来左思右想,想到玉漏,这时候兴许只玉漏能劝得动老太太。但从前和她闹得太僵,谁知道她肯不肯?不过再没有别人了。于是次日吃过午饭,便在首饰匣子里拣了个素日嫌老气的翡翠镯子,走到前头房里来。

    玉漏在小书房的窗户上看见她从廊下走来,就猜着了她过来的意思,忙将几本账册阖起来往卧房里跑,丢下话给丁香,“五姑娘找我就说我到大奶奶那头——”

    不想话音未断,芦笙已走进来,在罩屏底下喊她,“三嫂。”

    玉漏忙掉回身来笑迎她,“是五妹妹来了,五妹妹吃过午饭了么?”

    “吃过了。三哥哥还没回家来?”

    “噢,你三哥今日在史家吃午饭,要晚些。”玉漏请着她往那边暖阁里坐,打发丁香上茶,只管和她扯闲篇,“五妹妹怎么不睡午觉?天越来越长了,这会不睡,下晌反而没精神。五妹妹那屋里热不热?我们这屋里,还不到夏天就觉得闷。”

    芦笙不理她说什么,只管把那只翡翠镯子拿出来给她,“三嫂,这个镯子送给你戴。”

    现如今连她也送起礼来了,可见真是来求人的。玉漏推脱着,“你自己留着戴吧,我也没有衣裳配它,别糟蹋了。”

    “我年轻,这个镯子我戴倒不好看,我看和三嫂配些,虽然样子老气点,可水头很好的,不信三嫂看。”

    她把镯子对着窗户举起来,这人就是送礼还学不会说话,难道是说她老?汪姨妈主意打得不正,但有句话倒说得不错,芦笙这样的姑娘,真嫁到那些显赫的家里,公婆妯娌,兄弟姊妹,哪个会不给她些暗气受?

    玉漏讪笑着点头,“五妹妹的好意我心领着就是了。”也没说要收下。

    芦笙本不会绕弯子,把嘴轻轻一撇,镯子塞在她手上,“三嫂,你替我去求求老太太吧,我不想嫁给志远表哥,不想到汪家去,求老太太另给我定一门亲吧,好不好?我知道如今家里,老太太就愿意听你的,你好歹帮我说几句话。”

    “我?”玉漏勉强笑着,“你也太瞧得起我了,老太太怎么会听我的呢?昨日我和老太太还说起这事呢,我不过多问了两句,老太太就骂了我说:‘要你管她的事?你虽是她嫂子,可家里她这么些长辈还在呢,轮得到你问?你只管照着话办事就是了,不该你问的不要多嘴!’你听听,我还敢去劝么?”

    芦笙默住了没说话,脑子里还想着说辞。可巧此刻池镜回来,玉漏忙抽身出去,“你在史家用过午饭了?”

    池镜一面走到外间椅上坐着,一面瞥见芦笙坐在罩屏里头,也没问,和玉漏笑说:“不然会回来这样晚么?你吃过午饭没有?”

    “你昨日说今天史家请吃饭,我就没等你,先吃过了。你坐会,我去给你倒冷萃的茶来。”只管把芦笙丢给池镜,躲出去了。

    芦笙听见池镜的声音,眼泪不由自己地掉下来,迎面走出去喊他:“三哥,你要替我做主啊!”

    池镜好笑道:“做什么主?没头没脑说这些话。”

    她走到身边来拉扯他的衣袖,“老太太把我定给了汪家,他们家是做买卖的,我怎么能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那你想嫁户什么样的人家?”

    “怎么着也得是六品以上之上的官爵之家呀。”

    池镜半笑不笑地立起身,抽开了手,“那好,你自己去对老太太说。”言讫便向卧房里行去。芦笙忙要追过来,他回头凌厉地瞥她一眼,她没敢再追,立在原地呆呆了掉了会眼泪。

    玉漏在耳房里坐了半晌,及至丁香进来说芦笙哭着走了,她方端了两碗茶回房。池镜换了家常衣裳歪在榻上翛然地翻书,她看了看他神色无异,走去问:“芦笙没缠你?”

    “她晓得缠我也是无用,我不像你,可没那耐心敷衍她。”

    “你以为我想敷衍她啊?老太太这回像是故意的,连嫁妆的事也很敷衍。”

    池镜搁下书来想了想,大约是有什么隐情,不过终归不与他相干,他也懒得往深了去想,一两句话就丢开了,“横竖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

    “汪家的房子找好了么?”

    池镜方想起来这档子事,田旺看了处房子,正要告诉汪家去,叫他们自己去瞧瞧。便起身欲往花萼居那头去。

    玉漏也跟着起身,“我跟你一道走,老太太问我二奶奶的身子,我也好些时没过去看过了。”

    园中百花正艳,不免想到贺台,从前他总是避着这些花走。那回到底是怎么发起急症来的也没查出个究竟,太医只是大约是哪里惹了些粉尘,这些东西千防万防也难防住。

    玉漏睐着眼看了看他,见他眼睛放得老远,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凤二奶奶给下人引着,也是往络娴那边去。听说这一向总来,池镜上回说的,凤二在外头闯祸,花了不少钱。

    “大概是来借钱的。”玉漏道,拉着他在夹竹桃花丛中避了避。

    池镜因问:“躲她做什么?”

    万一凤二奶奶和络娴借不到钱,看见她,朝她张口怎么好?从前在凤家的时候她和风二奶奶虽没多少交情,也还算和气,逼急了的人,也不怕尴尬。

    她心里这样想,却没说,怕池镜觉得她过分小器,只咕哝道:“免得碰见了彼此都要没话找话说。”

    池镜会看不出来?闷着头在旁边笑。

    玉漏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摇着头,故意逗她,“近来在外头给金铃置办东西,我看见一块羊脂玉的镇纸很好,想买下来。”

    玉漏犹豫着,“多少钱?”

    要是价钱太贵,走官中的账,老太太少不得要唠叨,自家出钱,又舍不得。

    “三百两银子。”

    光是听着就肉痛,她擡起头来,“你小书房里好几块镇纸,哪块不要二三十两银子?又买个三百两的来做什么?都能办两所宅子了。”

    池镜叹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平白讨个奶奶来,倒把我越管越穷了。”

    玉漏偏过脸去没说话,隔会他扯她的袖子,“不是我要,是想着将来入京送给宫里的总管的,为金铃办婚事,麻烦他们不少,皇上晟王那头的赏归那头的赏,咱们女方家里,也要有些礼数。”

    玉漏有t点松口,“一块镇纸要那么些钱?你别被人骗了。”

    “这些东西还骗不了我。”

    他等了一阵还不见她答应,慢慢吭哧吭哧笑出声,转来捏她的脸,“我的奶奶,你不过先垫了这钱,回头官中还要补还你的,这种事不会要你割肉!”

    玉漏这才道:“我不是因为钱,是怕你哄我。”

    看见风二奶奶已走得没影了,她先往前走去。

    池镜两步追上来,“我哄你做什么?难道哄你三百两银子花?我又不是大哥,你几时见我有过如此大的开销?”

    那可难说,兴许是外头那女人要。她只顾往前走,“丑话说在前头,银子给了你,要没见东西,我可是不依的。”

    “你果然不依,又能怎么样?”

    她回头瞪了他一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能怎么样,只好吃了这哑巴亏,算来算去还不是一家的账,分不清的。不过想到他在外头养个女人还要花她的钱,觉得不上算,一气之下,要和她比着花钱似的,“你在外头替金铃打金器,也给我打顶金缠枝的冠子来。”

    “你要冠子做什么?从没见你戴过。”

    “你管呢。”玉漏嘀咕了句,没给他听见。

    两个人一并到了花萼居去,可巧汪姨父在家,池镜和他在外间说房子的事,汪姨妈则拉着玉漏到里间七曲八拐地打听芦笙的嫁妆,也不知她哪里听说的,老太太将这事叫给了玉漏去办。

    玉漏一味装傻,推说她也不过是照老太太开的单子去办,老太太眼下还没开下单子来呢。汪姨妈又打听燕太太又多少体己拿出来,玉漏更推说不知道了。

    心里却替燕太太算了算,想她撑破了天也不过能拿出几百两银子。

    那头燕太太是想着先看官中能出多少,因而待汪家搬出去,这头开始紧锣密鼓张罗起嫁妆的事后,也来探玉漏的口风。

    玉漏简直几面为难,老太太那头只叫少办,又不好明对燕太太说,因此只告诉她各样品类数目,并没说都是些库房里使不上的陈货。

    饶是如此,燕太太看着那单子,也还嫌不够,但又没个先例好比,老太太她们那一辈不清楚,碧鸳的嫁妆自然是不好比的,金铃的更不能拿来比,因此口气也有些不定,“就这么些?”

    玉漏道:“布料一百匹,一套黄花梨雕花家具,还不算现要裁的衣裳,要打的头面。”却没告诉她,布料都是些丫头们穿的料子,那套黄花梨家具也不过是各房里从前使旧了的,老太太叫重新打磨上漆。

    燕太太望着单子半晌没作声,后来只好递还给她,“先照单子上的办吧。”

    谁知没两日,听见底下妈妈说看见在清库房,将好些旧家具重新上了漆,擡到了园中去晒。燕太太和芦笙特地走到园中那块空地上去看,果然见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刷了一样颜色的漆,倒拼成一套了。

    芦笙当即便问:“难道这些就是陪送给我的?”

    连芦笙也看出端倪来,燕太太还有个猜不到的?当下气汹汹回房,叫了玉漏来质问:“你上回说那套黄花梨的家具,是在哪家打的?”

    这几日清点库房闹得动静不小,玉漏听她这样问,料她是猜着了,就笑道:“老太太说库房里搁着好些家具没用,倒白费了,叫重新刷上漆,也不必外头重打,费时费力的。太太放心,那些家具我一件一件都细细查看过,都是好的,木头也都是难得的好木头,又是老物件,比外头现买的强。”

    燕太太怄得冷笑,“好?好你怎么不搬去使去?”

    玉漏只道:“老太太都定给五妹妹了,我怎么好再去争?”

    又是老太太的意思,燕太太心下益发怀疑是事情败露了,不然老太太也不至于如此难她母女。她只得饮恨坐在榻上,给芦笙哭闹得心神不宁。现如今自然不敢去找老太太说理,就怕撞到枪头上,因而认下来,少不得自己多贴点银子去办。

    夜里她吩咐丫头搬出几口箱笼出来,在卧房点了好几盏灯,慢慢点算自己的私财,多半还是上回二老爷留下的。她不比桂太太,从未理过事,娘家又没多大势力,外头纵有求人办事的也求不到她头上来,这十几年根本没有多少进项。

    说来是个侯门太太,然而富也没富在她身上,不过名声上风光点。自来又是丈夫不亲,妯娌不和,婆媳间更不必说。从前老太太就一万个瞧不上她,而今更是变本加厉,这样急急地胡乱打发芦笙出门,只怕是知道了,将来好和她算账。

    她是躲不过去的,只是她死了,将来芦笙在婆家受气,还能倚靠谁?只能是倚靠一份丰厚的嫁妆,有钱傍身,到底要硬气点。因此一横心,将一切箱笼都封上,拟了张单子,次日打发徐妈去汪家新房子里递信,叫她姐姐夜里到西角门上去接。

    那徐妈疑惑道:“怎么不交给三奶奶?姑娘的嫁妆是她在张罗,给她叫她添在单子,到时候一齐擡过去,岂不便宜些?”

    玉漏她不放心,虽然没大听见玉漏背地里吞钱,可哪有摸过钱的手是干净的?也许官中的钱玉漏是不敢,难保不会揩她的,本来眼下这形势,都知道她们母女比从前更好欺负了。

    相较之下,自己的亲姐姐还是要靠得住点,反正要叫她打收条回来。

    于是这夜里,买通了角门上值夜的几个小厮,来替她把东西搬到门上去,汪家已打发管事的来接了。几个人打着灯笼,趁府里都歇下了,便往门上搬擡。

    谁知在路上猛地听见个婆子在远处呵了一声,“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众人打着灯笼一照,只见老太太院里的全妈妈领着几个小厮媳妇走来,对着几口箱子踢了踢,“里头装的什么?”

    那领头的小厮忙上前回,“是几箱桂太太的从前的衣裳,大老爷说桂太太这一向病重,把这些衣裳擡出去烧了,祛祛病气。”

    全妈妈道:“唬你娘的鬼,什么衣裳会有这样沉?只怕是你们偷盗!来,给我开了箱子查一查。”

    身后两个小厮上来,砸开了锁翻起盖,只见几箱银子在月亮底下晃着光。全妈妈仿佛早有所料,冷笑一声,“果然你们就是贼,老太太前日和老陈查银库,就发现库里少了一二千银子,想是家里出了贼,命我夜里偷么查访。真是她老人家神机妙算,这就叫我拿了个正着。”

    那小厮忙跪下来,“妈妈明察,这可怪不到我们头上,我们不过是替燕太太搬东西,不知道库里少了银子的事!这可与我们不相干呐!”

    “既说与你们不相干,那你们擡着东西,跟我到老太太房里说清楚。”

    说着掉转身去,朝身旁媳妇使了个眼色,叫去请燕太太一并到老太太屋里去。

    这里先过去,谁知老太太三更半夜竟还没睡,穿戴得齐齐整整地坐在榻上,问了小厮们的话。

    刚问清楚,燕太太便换了衣裳赶了来。一看这屋里灯火通明,站了好些丫头婆子,连玉漏和翠华也分站在榻的两边,仿佛左右护法。她想起她年轻的时候,刚进池家的门,也和桂太太这样站在老太太身边,十几年过去,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有增无减,一张脸成了老枯树皮,但就是不死。

    不待她分辨,那看门的小厮又当着面回了一遍,“那箱子里装的什么小的们也并不知情,是燕太太许了小的们几个钱,叫擡到角门上,说自有汪家的人来接应,小的们不过是拿钱办事,老太太可要明察!”

    老太太将眼挪到燕太太身上去,“人家当面指认你,你总不会说没有此事。”

    燕太太这一刻忽然心沉到了底,只好照实说,“这原是我这十几年的体己,做母亲的,无非是多为子女打算点,所以就全贴给芦笙擡到汪家去。”

    “这也情有可原,只是为什么不白天光明正大地送去,偏要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的送?”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见她给芦笙预备的那些东西,想她摆明是一样不许芦笙多带,哪里肯便宜她们母女半点?要晓得她有这么些体己拿出来,还不借故扣下?

    老太太见她不言语,斜着眼向玉漏一笑,t“你看,人家不放心你,怕交在你手上,要吃你的亏。”

    玉漏还在发蒙,不知怎的深更半夜给传到这屋里来,听了小厮和全妈妈们细说半日,才晓得家里有人往外运银子给捉了个正着。

    因为她近来清点库房,银库那边也查起来,她也没当回事,谁知昨日听见老太太说库里少了一二千银子。她还奇怪,她这些时算账,账上倒都是清楚的,怎么会少钱?只能是给人偷盗了,谁这么大胆子?

    屋子不透进来一丝风,有些闷,又是小厮又是丫头,汗味香味混成了一种温吞复杂的气息。这就家事,从不像衙门里审官司审得那样手起刀落干干脆脆,一向是把鱼闷在锅里慢慢煮,不觉间鱼肉煨烂了。玉漏看见燕太太鼻翼上的细汗,就知道了,今晚她是这锅里的鱼。

    老太太道:“你不说话,好,那我问你,库里丢了一千八百两银子,和你这几箱银子的数目,倒对得上,怎么这样巧?”

    燕太太立时明白过来,忙道:“库里丢银子的事我并不知道,这些钱是我这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和官中的钱并不相干。”

    “你积攒下来的?你一月不过几十两银子的月钱,这些年你那样宠着芦笙,随她要吃什么玩什么,你都拿出钱来替她去办,本来花费就不小,你娘家上门打秋风的人又不断,你还能攒下这些钱?”

    “这里头另有九百两银子是老爷回京时留下的。”

    “二老爷回来时拢共就带了那么些钱回来,替镜儿办婚事,我知道他贴了不少,还有九百两留给你?我这做母亲的竟不知道。”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呷了口茶,又道:“二老爷几时对你如此体贴起来了?”

    玉漏听这话说得有些玄妙,正想她话里的意思,眼睛一瞥,看见周围下人脸色皆益发疑惑起来。这才懂了,故意说这话,就是提醒大家,二老爷一向和燕太太母女不亲近,没道理有这九百两银子,不孝敬给老娘,倒贴补给她们母女。

    如此一来,燕太太愈发说不清。但也没证据说她就是贼。

    所以老太太搁下茶碗来道:“等我写信去问问二老爷,要是银子是他留给你的,自然没可说的,要是不是,库里丢的银子还没着落,少不得要查到你头上。”

    言讫便叫散了,几箱银子暂且先扣下来,燕太太单是私下里往外传送东西就不对,叫回房反省三日。

    玉漏又觉得闹这一场,有些雷声大雨点小之嫌疑,不像老太太的做派,却想不明白。于是大半夜回来,忙把池镜摇醒了和他细说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