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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 热词:可疑的贵妇人乔治·西姆农遇见是劫数,爱上是注定红九独爱酷画家子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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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给你写信了。

  我知道这些信都是发不出去的。但是也许很多年后会有人看到它们。

  有人看到它们的时候,我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身体在土下风化,或者,化做天鹅。

  可是这些信还在,于是我对你的爱也还在,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当我在纸上写下对你的爱,我的心也就钉在了纸上。

  这些纸拿在别人的手里,一拿起就变了灰,散在风中,风一吹,就空了。

  我的爱也空了,灵魂得到飞升。

  如果我不再爱你,我会变得很轻松。轻如天鹅。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丹冰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湖边。

  天鹅湖。

  荒野密林的深处,绿柳成阴的湖岸,岸边是鲜花烂漫,鸟语呢喃。湖面上青萍聚散,荷叶连天,有无数天鹅在其间冉冉地游。

  天鹅,真的天鹅。

  丹冰在动物园看过天鹅,专心揣摩过它们的姿态,并将它融进舞蹈。可是,这样近这样真切地看到一群野生的天鹅,这还是第一次。

  天鹅们在湖上嬉戏,优游而雅。一层淡淡的绿烟浮动在湖面上,随着风的吹拂时聚时散,变幻无穷,像一个做不醒的梦。湖底青荇摇曳,引得鱼儿不住地接喋。有风将岸边的落花吹了到水中,载浮载沉,渐行渐远。

  丹冰艳羡地看着,目夺神驰,只觉水光云影,摇荡绿波,不待仔细寻味,却已变幻于无形,真是画里也描绘不出的美景哦!她不是一个善诗的人,可是此情此景,却使她想起一首极古老又极简单的诗来了——

  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如果可以将“鱼”字改成“天鹅”,就更恰当了。她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手,她的手臂化成了两只翅膀,而她的脚,脚趾粉嫩透明,趾与趾间长着小小的蹼,她惊叫,却说不出话来,她的声音是一种鸟鸣——哏哏!哏!哏哏!

  她变成了一只天鹅。一只不折不扣的真天鹅。

  丹冰张着天鹅的翅膀奔至湖边,在水面投下自己的身影:小小的冠,小小的喙,完美的双翅,还有完美的蹼,她真的变成了天鹅!

  临波照影,她细细地想回头,想到舞台上最后的演出就再也想不下去了。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片断是《天鹅之死》里那个凄婉的收场动作,双臂摆合,愈伏愈低,渐渐合拢羽毛,宛如安静地睡去。

  再醒来,黄粱已熟,而她,变作了天鹅。

  今夕何昔?此地何地?是她撞进了时间隧道?还是已经重新转世投胎?这里是世外桃源亦或绿野仙境?如果再回到人间,不知是不是已经百年?

  天鹅们看到有新伙伴加入,并不见得友好,一齐对着她示威地鸣叫——哏!哏哏!

  丹冰听出了那语气中的愤怒和不欢迎,却听不懂具体的含义。她委婉地解释,想向它们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可是——哏哏,哏哏。她发出天鹅的鸣声,可仍沿用着人类的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她是一个异类!

  她哑住,知道自己做了一只“夹生天鹅”——空有天鹅的身体,可是思想,仍然是个人,是那个跳舞的小姑娘阮丹冰。

  天鹅们听到她错乱的鸣叫,以为是挑衅,更加不满了,结成一队向她逼近,一齐振翅斥责:哏哏!哏哏!

  没有人了解自己的语气,哦,不,应该说,是没有天鹅了解自己,丹冰落寞地低下头,游至角落里,对着湖水清理自己的羽毛,心底盛满难言的孤寂与哀伤。初夏,乍暖还寒,她半埋在水中,天鹅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人的泪。

  水犹冷,眼泪更冷。

  做人的时候,常常喜欢感慨着一句话:人在人群中最孤独。

  现在才知道,一个拥有人的灵魂的天鹅在天鹅群中才真正孤独。

  暮色四合,夜的温柔一层层浓浓地拥围上来,略觉清寒。

  丹冰用翅膀裹住自己,怀念着鸭绒被和木板床。再硬的床也比最软的草好呀。露水打湿了她的羽毛,她微微打个寒颤,举首望天,广漠浩瀚的夜空点缀着几颗疏落的寒星,横着淡淡的一缕云,若有若无的云丝中,一轮孤月高高地悬着,冷冷地绽放一天清峻的光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人世沧桑,万家灯火,还有这寂寞的丛林湖畔。

  湖心岛上,天鹅们都睡了,立着一只脚,连负责守卫的哨兵天鹅也朦胧。丹冰睡不着,怎么能睡得着呢?这是她天鹅生涯的第一夜,太离奇,太渺茫,太莫名其妙,太匪夷所思了。还不习惯站着睡觉,一双翅膀有事没事地扑打着,不明所以。

  她还是一只新报到的天鹅呢。

  她漫步在湖边,欣赏着刚刚抽出令箭的荷花,已经是五月了,很快这些花就会开放,像一个个凌波仙子舞在水面,像塔里尼奥在舞剧中扮的仙女。哦,仙女,那真是一出美丽的舞蹈。

  丹冰开始试着在湖边起舞,用她新生的蹼,而不是踮起脚尖。

  多么讽刺,曾经想尽办法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一双脚尖处,一点一颤地舞动。现在,却因为扯开脚掌而失去重心,要从头学习平衡这门学问。

  振翅,跳跃,大跳,再一个大跳,腾空……咦,她飞起来了。她真的飞起来了!

  丹冰静静地在湖面上飞了一个圈又一个圈,用这个视角俯看地面真是好玩呀,湖水与荷花都好像要迎面扑来似的。一只蛙跃上荷叶对着她“呱”地一声,丹冰陡地一惊,失去了平衡,一个倒栽葱扎进湖水中,连忙划动翅膀,扑腾着跃出湖面,十分狼狈。

  忽然,四下里响起欢笑声:嘎嘎嘎,嘎嘎。原来是那些天鹅被惊醒了,看到她这番狼狈,都笑起来。

  丹冰羞窘地将头藏在羽毛间,等一下伸出来,天鹅们又开始笑:嘎嘎,嘎嘎嘎。

  噫,可真难听。丹冰忍不住也笑了,嗄嗄。哼,竟是一样的。原来,同为天鹅,虽然她还不懂得该怎样使用天鹅的语言,可是表达最简单的喜怒哀乐时,她们的声音却是一样的。

  丹冰知道了,高兴起来,起劲儿嘲笑自己:嘎嘎,嘎嘎嘎。

  天鹅们看到这新来的伙伴这样活泼好玩,都对她友爱起来,有了好奇心,纷纷游过来同她亲热地交颈,互啄羽毛。有两只天鹅更在她面前表演高难度的飞行,如何振动翅膀加速或转向,如何在收拢翅膀时继续滑翔,姿势优美娴熟,比丹冰自己琢磨出来的强多了。

  丹冰的好胜刻苦劲儿又上来了,立刻开始学飞,一圈又一圈,不厌其烦。天鹅们扇动着翅膀给她加油,笑声在月光下传得格外清远:嘎,嘎嘎,嘎嘎嘎。

  丹冰觉得,那真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射进密林时,天鹅们便醒来了,开始一天的游弋。

  她们围成一圈,热心地给丹冰当老师,教她如何熟练地使用脚蹼滑水。那情景,真跟剧团里排练《天鹅湖》一模一样。

  丹冰觉得,在这一刻,自己就是那个被施了魔法的天鹅公主奥杰塔,等待着王子来搭救,而这些天鹅,就是和她一起罹难的女伴们了。只是不知道,如果她们也都是人变的,又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故事里说,只有从未许给别人的忠贞不移的爱情才能解除奥杰塔的魔法,让她重新变回人形。

  王子向奥杰塔发誓会永远爱她,并将在母后为自己举办的宫廷舞会上宣布与她订婚。奥杰塔告诉他,她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中,如果他破坏誓言,她将和她的女伴们永远消失。

  到了第二天舞会开始的时候,奥杰塔碍于魔法的困厄无法出现,而长相与她酷似的黑天鹅奥吉尼娅却冒名而来。王子把她错认作白天鹅奥杰塔,当众宣布要娶她为妻。奥吉尼娅成功地破坏了王子的誓言,尖叫着飞走了。王子知道中计,追悔莫及。

  天鹅湖畔,悲痛得无以复加的奥杰塔向女伴们诉说了王子的负心,这已经是她们的最后一夜,等到天明来临,她们就将从此消失,化为虚无。天鹅们伤心地哭泣,手臂搭着手臂,最后一次跳起悲伤的轮舞。

  这时王子赶来了,他告诉奥杰塔,他并没有背叛她的爱,他之所以答应娶奥吉尼娅,是因为把她当成了她。他对着奥吉尼娅发誓的时候,念的是奥杰塔的名字,那些誓言,仍然是对她而发。

  魔法被破除了,纯洁忠贞的爱情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奥杰塔和女伴们围着王子跳起欢快的舞蹈……

  密林深处,有一双眼睛在窥视。

  一双人类的眼睛。充满人类特有的贪婪与欲望。

  丹冰蓦地停下舞步,凭着同类的本能,惊觉到危险的讯息。她回过头去,便迎上了那对眼睛。猎人的眼睛。与那侵略性的眼光同时暴露出来的,是黑洞洞的枪管。

  不好!丹冰张开翅膀,大声向同伴们示警:哏哏哏哏哏哏哏!

  可是天鹅们听不懂她的话,又为她奇怪的发音大笑起来,嘎嘎!嘎嘎!

  猎人举起了枪,那枪管在瞬间化成舞台顶突然坠落砸向曲风的大灯,丹冰不顾一切,忽然张开翅膀俯冲过去,以在灯下救曲风的速度和勇气义无反顾地扑向草丛中的猎枪……

  砰!枪响了,一缕青烟,丹冰的身形一窒,血花飞溅,她坠落在地,犹自拍动着那只未受伤的翅膀情急地向同伴们告警。

  天鹅们被惊动了,哗地一下飞起,在瞬间远远飞散。

  猎人举起猎枪连连向空中射击,已经来不及了,天鹅们及时地安全飞离到射程之外。

  丹冰笑了。

  猎人懊丧地站起,奇异地看着那只受伤的天鹅,又是恼怒又是惊讶,多么聪明而勇敢的一只天鹅,竟然懂得用牺牲自己来保护同伴。因为感动,他在一瞬间竟然有些动摇,想放过那只天鹅,可是想到钱……

  “挺俊的一只天鹅,卖到餐馆去,准能卖个好价钱。”猎人自言自语着,倒提着那杆冒烟的猎枪向丹冰走去,可是,就在他的手刚刚伸出,那只天鹅忽然腾空飞起,洒下一路血花直直地向丛林之外飞去。

  天鹅之死。死也不要死在猎人的手上。它还要在死前作最后的挣扎,完成最美的舞蹈。

  天际有云丝缥缈,猎人举首怅望,哪里还有天鹅的影子?

  丹冰在天空上寂寞地飞,拼尽最后的力气。

  她要去找她的王子,只有王子才可以破除魔法,救她重生。

  施魔法的人并不是可恶的巫师,却是人类中最平庸卑贱的——以猎杀珍禽谋取暴利的偷猎者。

  渐渐飞出丛林,回到城市,正是近乡情更怯,不禁有几分患得患失。

  呀,依然是那般的高楼大厦,依然是那般的车水马龙,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驰过,电影院门口的海报并没有换。

  她放心了。

  不是南柯梦醒,没有昏睡百年,现实并不曾流失在时间的汪洋里,上海依然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上海,并不曾改朝换代。

  霓虹灯依次亮起,天鹅飞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在人群中寻寻觅觅。

  相思如扣,少女的心事从来都只为那永恒的一个人——曲风才是她的王子。

  近了,更近了,已经看得见剧院圆圆的屋顶。

  今夜有大型舞剧表演是吗?不知是不是《天鹅湖》?是不是《仙女》?是不是《红花》?是不是《吉赛尔》?

  丹冰栖息在剧院的屋顶,俯视人群如潮水涌出。

  她等待着。

  她知道曲风总是最后一个走出,抱着他心爱的大提琴。

  月亮很冷。城里的月亮没有丛林里那么清明,可是也有如水的光辉,平整整地铺满在剧院门前的空地上。

  丹冰的翅膀在流血,一滴一滴,渗出它生命的气力。

  她坚持着。不,不能死去,一定要坚持到曲风出现,她要再见曲风一面。当她是一个人的时候,是为了曲风拼力承接那盏当头砸下的巨灯的,也是为了曲风才有勇气在重击之后仍然坚持着跳完《天鹅之死》;如今,她成了一只天鹅,可是她的心依然和以前一样,不管她的外表变成什么样子,她的心依然爱他。而垂死之际,最后的向往仍然是为了他!

  人潮渐渐散去,剧院门口冷落下来。

  丹冰等待着。有没有等过一百年?

  终于,曲风出现了,不仅有他的大提琴,还有小林!他们手挽手,肩并肩地自剧院里走出,如交颈鸳鸯,相依相偎——鸳鸯的世界里,没有天鹅。

  丹冰本能地呼唤了一声:哏!她闭了嘴,绝望地起飞。作为一只拥有人类思维的天鹅,她既不能表达天鹅的语意,也无法发出人类的语言。她不仅是一只夹生天鹅,更是一个夹生人。

  她不想再见曲风了,她已经看到他的背影,够了。剩下的,就是找一个隐秘的地方,安静地有尊严地不受打扰地死去。她拍动翅膀,如白云出岫,挣脱种种的情缘纠扯,欲凌空飞去——但,不行,她没有力气了。

  她没力气了,垂直地落下,落下,如万念俱灰,尘埃落定……

  曲风听到拍打翅膀的声音,惊讶地抬头,看到一只天鹅对着他直直地坠下来,落在他脚下,不动了。他俯下身,看到天鹅的翅膀,流着血。血迅速地染红了地面,像蜿蜒的心事,潺潺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