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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蹈是什么呢?

  当一个人用心跳舞,她便不再是她自己,而只成为一个躯壳,听从舞蹈的支配。她的心是空灵的,在与天地对话,于空气间寻找一种平衡。

  这空气也是特殊的,有其韵律。

  那韵律,来自你的琴声。

  最怕别人伴奏了,常常让我在排练时完全找不到舞蹈的感觉。就好像在天空中滑翔,时时遇到逆气流一样,不能行云流水,翩跹自如。

  你请了一个星期假没有来,我天天都无精打采的,舞蹈也救不了我。

  柴可夫斯基创作了《天鹅湖》的舞曲,可是因为德国编导朱列津格尔的拙劣修改与死板排舞,致使首次演出以失败告终。直到柴可夫斯基去世一周年,彼得堡玛林斯基剧院首席编导彼季帕同助手伊万诺夫为了纪念这位音乐大师,重新编排《天鹅湖》,这出名剧才大获成功,流传千古,不致因为平庸导演的失误而明珠暗投,永被蒙昧。

  想想看,如果不是彼季帕的重演,那将是舞剧史上多么巨大的损失。而可怜的柴可夫斯基,竟然未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到《天鹅湖》演出成功,又多么令人遗憾。

  好的音乐不能没有好的排舞,同样的,失去你的音乐,我的舞蹈也就没有了灵魂。

  我爱,请弹奏起来吧,让我的心随你的琴声飞舞到天涯。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林家姐妹,曲风和水儿,一行四人来到郊区的一栋楼房,随小林曲曲折折地上了三楼,敲开一户人家。

  曲风打量着,从外面看,这户人家同所有的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廉价防盗门,一样的猫眼和门铃,然而推开门之后,他却大吃一惊,看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这的确是一位地道风水先生的家。所有的布置都按照五行八卦的格局来摆设,到处是桃符、宝剑、罗盘针和照妖镜。而小林口中的那位韩师傅,则是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五官分开来看倒也不怎地,可是放在一起,就有种说不出的委琐,让人看了不舒服。小眼睛小胡子,像老鼠;回避着人的眼睛不肯正面相对,你一回头,却发现他在偷窥,那神情也像老鼠;忽然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处处都像鼠。

  曲风强抑住心中的反感,和大林一左一右牵着水儿的小手,听小林在同姓韩的交待来意——来之前分明已经谈妥了的,可是当真一家四口上门后,姓韩的却又吊起来卖,装疯卖傻地讨价还价。

  水儿忽然骂出一句:“妖道!”

  曲风只觉痛快,忍不住莞尔一笑。

  小林狼狈地回头看他们一眼,有些下不来台,对师傅说:“如果你不肯,就算了,算我们白来。”

  姓韩的立刻便换了副面孔,说:“来都来了,怎么会不肯呢?这位小妹妹一脸乌气,印堂发黑,分明是被邪魔缠身,我又怎能见死不救呢?算了,当我积德,就便宜一点了。”敲敲里屋的门叫出一个蜡黄脸色的女人来,要她帮忙摆道场。

  那女人大概是他老婆,一出来立刻凑向男人嘴边小声问了两个字,曲风从口型判断出,那句话应该是“多少?”男人伸出右手比了个数字。女人便满意地一笑,状极委琐。

  曲风只觉作呕,一分钟都难以忍耐,对自己竟然答应小林来这里十分后悔,弯下身对水儿说:“如果你不愿意,我立刻带你走。”

  水儿感激地看着他,小手在他手上安慰地拍一拍,傲然地一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才不怕他们!”接着,微一蹙眉,又忧伤地说,“其实,我倒真希望他是有道行的,可以替我告诉你我是谁,免得我一直说不出口。”

  “什么?”

  曲风一愣,不等回过神来,小林已经过来把水儿拉走了。

  道场已经准备好,韩师傅令水儿躺到法桌上去,在她身周点满蜡烛,又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放了一只镜子一坛水。他说,这水是显形水,这镜是照妖镜,等一下,他施展降魔大法,就可以从这镜子里看到缠住水儿的妖怪的真面目了。

  小林紧盯着镜子,内心十分紧张,忍不住双拳紧握,半张着口,两眼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镜子,生怕错过了妖怪显形的好戏。

  曲风忍不住讽刺:“你还真以为等一下镜子里会出现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不成?”

  小林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韩师傅念念有词地作起法来,一会儿喝酒喷火,一会儿化符念咒,一会儿又舞动桃木签做出种种穿刺姿势。曲风十分不耐,觉得这些和港片电影里看到的驱魔镜头没什么两样,却没有电影里好看。加之房间里没有空调,又不开窗子,却到处是火,早已将他热出一身大汗,低低抱怨:“这样热,也不知水儿受得了受不了?”

  水儿分明已经有些受不住,却硬忍着,额上渗出大滴的汗来。没完没了的仪式和无边无际的炎热使她渐渐恍惚,喃喃着:“好大的火,是牛魔王的火又烧起来了吗?我想飞走,想飞走……”

  韩师傅绕屋疾走的步子忽然一定,大喝一声:“咄!”拔剑刺向镜子,镜子立刻碎裂了,溅了水儿一身。大林忍不住“哎呀”一声,曲风早已冲过去抱起水儿,问:“伤到你没有?”

  小林也迎上来,问师傅:“怎么样?”

  韩师傅拭着汗说:“我已经看到妖怪显形了,是个女鬼缠住了她。”

  “女鬼?”小林望向另外三面镜子,“怎么我没有看到?”

  “你是肉眼凡胎,当然看不见。可是凭她什么妖魔鬼怪,怎么逃得过我这双法眼呢?刚才,我已经清清楚楚地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吊死鬼,就是这个女鬼缠着你外甥女,现在我已经把鬼驱走了,她很快就会好的。”

  水儿这时已经热得浑身汗透,奄奄一息,却硬撑着骂了一句:“胡说八道。”

  小林也深觉失望,韩师傅的结论和她的想像大相径庭,分明一派胡言。什么吊死鬼?什么照妖镜?一点证据没有,全听他一个人自圆其说,是否捉了鬼,谁知道?至此,她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了。

  这时,大林忽然惊呼一声:“呀,水儿,你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

  小林立刻抓住韩师傅的道袍:“你不是说驱鬼治病吗?怎么反而把我外甥女弄昏了?”

  “这是正常现象嘛。她身上的妖气被除尽了,当然要睡一下子,醒来就好了……”

  曲风再也听不进他的胡说八道,大声说:“还嗦什么?我们赶紧回医院!”

  水儿回到医院,立刻被送进急诊室。

  林爸林妈和姐夫都赶来了,问明发病原因,对小林十分生气,纷纷指责:“你怎么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水儿的身体那么弱,哪里抗得住这么折腾?这么热的天,就是个健康人也受不了,何况她呢?”又骂大林,“你妹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你是水儿的妈,怎么能把女儿往火坑里送?”

  大林悔得肠子都青了,哭着自责:“是我错,我该死!我哪里想到会这样呢?妹妹说替水儿驱驱魔,把病根儿除了,说不定水儿就好了,怎么会想到她会被热得发病呢?”

  大林的丈夫不听则已,一听更是火冒三丈,指着大林叫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浑?竟然相信驱魔这种鬼话?水儿刚好了没几天,你这么折腾她!我告诉你,要是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任凭家人吵得翻天,小林只是一言不发。她在心底不住祈祷着:水儿,你可千万不要出事,一定要好好地从里面出来。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阿姨会被你妈骂死的。

  到了这时候,她也已经明白韩师傅的一番鬼话完全是骗人的了,可是心底里仍然抱着一线希望,也许是真的呢?说不定水儿真是睡一下子,从此就彻底好了呢?到那时,家里人就不会怨自己了。不但不会怨自己,感谢自己都还来不及呢。

  她们等待着,仿佛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医生从急诊室里出来了,摘下口罩,先长长叹了口气。

  大林迎上去,急切地问:“大夫,我女儿怎么样?”

  “暂时没事,不过,我们诊断出,她的癌细胞已经扩散……”

  一语未了,大林已经仰面昏了过去,甚至没来得及听到医生后来说的那一句“大概就是今年秋天了,你们,还是准备后事吧。”

  这句话说出,连林家父母也坚持不住,立刻痛哭起来。

  曲风只觉得脑子“嗡”一下,忽然变得空空的。“癌细胞”、“扩散”、“秋天”、“后事”……这些个词把他所有的希望都打散了,还想要等水儿长大呢,还同她有着一个十年之约呢,就在今天早晨,就在几个小时前,水儿才说过要快一点长大,要嫁给他,要做他的新娘。言犹在耳,可是誓约已经不攻自破,医生的话毁灭了所有的期待,他们没有未来,没有约会,没有期盼和等待。他们有的,只是眼前短短的几天。什么葛蓓莉娅,什么珍妮的画像,他全不管,他不管水儿的身体里到底是谁的灵魂,也不管是不是要等她十年,他只要她醒来,好好地长大,健康地活着,然后,十年之后,做他的新娘!可是现在,现在,还有什么希望呢……

  小林哭得跪倒在地上,拼命打着自己的头,发疯地说:“是我不好,都是我,都是我害了她!我干吗要跟她过不去?干吗带她去见什么鬼师傅……”她猛地站起来,往外就跑。

  曲风连忙拉住:“小林,你去哪儿?”

  “我去找那个风水先生算账!我要杀了他!”小林疯狂地叫着,在曲风的怀中挣扎扭动着。

  曲风死死地拉住她:“有什么用呢?你杀了他,就能救得回水儿吗?”

  “曲风……”小林倒在曲风怀中,大哭起来。如果做错了事可以修改,她真是宁可替水儿承受一切痛苦,现在,大错铸成,让她如何有脸再面对姐姐和家人呀!

  曲风的心中,也是无限酸楚,却仍然残存着最后的理智。他知道,现在林家一家人都已经被噩耗打倒了,如果他再不站出来说话,小林会把自己逼死的。他紧紧地抱着小林,酸楚地安慰着,“小林,不要太自责了,去看风水先生,只是个契因,水儿发病,是因为癌细胞扩散,驱不驱魔都一样的。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让她在走之前的这些日子,尽量过得开心一些……”

  水儿的病终于宣告无治。曲风向团里请了长假,来陪伴水儿度过最后的时光。

  在此之前,如果说他对于自己竟然爱上小女孩还有许多迟疑自责的话,那么此时,他早已不再在意别人的眼光,而明白坦诚地向所有人承认了自己的爱。

  为此,林家人特地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

  林爸林妈觉得曲风此举太超乎常理,而他表现出来的那种锥心之痛也未免过分了些。他们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怎么会同一个小女孩搅在一起呢?他们之间的感情看起来太奇怪,太不正常了。以前他偶尔来医院探病还没有什么,毕竟,他是小林的男朋友,关心女友的亲戚也是应该的。可是现在闹到要专门请假长陪,就未免太出格了。水儿住院,自有我们一家人照顾,用不着他一个外人来陪护吧?我们是不是该跟他谈谈,要他以后不要再和水儿走得这么近?”

  姐夫也说:“水儿这回醒来,对曲风比对我这个当爸的还亲呢。每次叫爸爸都叫得忸忸怩怩地,别说抱了,连手都不让我碰。可是跟曲风在一起,却亲热得不得了,简直一时半刻也不愿分开呢。我早就觉得怪了,要不是你们今天说出来,我还不想理会,但是既然大家都觉得不合适,这话我也就明说了,水儿是个小孩子,不懂事,可是曲风是大人,应该知道分寸,同小女孩这么搂搂抱抱的,到底看着不雅,现在闹到要陪床,就更不像话了,依我说,明天就让他回单位,好好上班去,做什么特别护士,咱们家又不是没人。”

  大林却不同意,拧着眉说:“我也觉得有点怪异,可是水儿自从上次醒来后,就只喜欢同她这个从天而降的曲大哥在一起,我这当妈的,实在不忍心剥夺她生命中最后的快乐。她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何必还用什么合不合规矩的大道理来要求她呢?”

  姐夫摇头:“依你这么说,就因为怜惜她生病,就由得她胡来了?”

  “水儿不会胡来。”大林坚定地说:“水儿很懂事,她心里,比普通十二岁女孩子明理得多,甚至比我们这些大人还懂得感情。记得她上次刚醒来不久,问过我,后不后悔生下她?我说:不后悔。虽然我看不到她长大,看不到她结婚生子,为我们养老送终,可是,她仍然是个好女儿,我不后悔有她,为她受再多苦也不后悔。她就劝我说,妈,我们能做母女,我爱过你,你爱过我,这就足够了,我没有白来一趟,你也没有白疼我一场。相聚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不同呢?只要有爱,怎么样的人生都是幸福美好的。这样懂事的女儿,怎么会做坏事胡来呢?”

  水儿和大林的谈话,大家还是第一次听到,都不禁又感动又震撼,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久,是小林先开口:“爸,妈,姐姐姐夫,我跟你们说,水儿的内心,确实已经是个大女孩,已经懂得感情,也懂得爱。她和曲风之间,便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情,甚至可以说,是爱情。”

  “爱情?”这个词,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旦明白地用语言说了出来,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呆呆地看着小林。

  小林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你们很不习惯这个词是吗?‘爱情’!对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来说,爱情,听起来确实有些不合常理。可是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只要曲风是真心爱水儿,水儿也只有和曲风在一起才开心,那么,他们反正也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来,我们又何必阻止呢?再说,就像曲风说的,水儿的日子不多了,我们应该在她走之前,让她尽量过得开心一点。她的时间也许只有一个月,也许只有一星期,甚至也许,只剩下最后几天,我们既然没有办法延长她的生命,就只能尽量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多给她一点快乐,如果她认为只有同曲风在一起才是快乐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满足她呢?”

  林妈妈愣了愣,轮流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最后说:“既然你们俩都这么说,我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只不过,”她的目光最后定在小女儿脸上,疑惑地问:“曲风不是你的男朋友吗?你也不在乎他对水儿的这种特殊感情?甚至,就像你说的,竟然是爱情?”

  “我不在乎。”小林坚定地说,“我对不起水儿,拉她去见什么鬼道士,才引起她这次发病。如果能做什么来补偿,我什么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同她计较曲风的感情呢?”

  林爸点点头,望向大林的丈夫:“你是水儿的爸爸,你怎么说?”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来客,正是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