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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你说过我对你不是一见钟情是吗?

  (不,不是当面对你说的,是在信里——当然,那些信也从没有寄出过,就像这封信一样。)

  可是我却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情形。

  记得很清,忘不了。

  那是夏末的黄昏,我刚刚洗过澡,从公共浴池出来,湿漉漉地被你拦着问路。你的身材那么高大,背对阳光站在院门口,语气生硬而不驯,像个强盗。

  在你面前,我变得渺小,渺小而无助。所以才要和你对着干,才不肯被你的气势压倒。可是抗拒的同时,又不能不对你好奇,而且,你的样子一次次浮现在记忆中,并不因年月日久而褪色,反因为太多次回想打磨只会更清晰。

  那记忆,忧伤而湿润,带着夏日黄昏特有的苍茫。

  一直都记得,一直一直,忘不了。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夜风如剪,阿彤在月光下弹琴。

  这首《致爱丽丝》已经练了几百几千遍了,可是老师始终说她的琴声里缺乏感情。下个月就要举行全国钢琴大赛,她的练习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停滞不前了。

  教授苦口婆心地启发她:“你要用心来弹,要弹出那种爱的情绪,花红柳绿,鸟语莺飞,要有一种缠绵的感觉。这不仅是一首曲子,还同时是一封信,是一封情书,他表现出了作曲家对情人那浓郁的思念,更表现出他对爱情生活的向往和美好描绘,那是一个色彩缤纷的美丽新世界……”

  说到“色彩缤纷”的时候,老师停住了,代以两声咳嗽。阿彤知道,那是老师在内疚,觉得自己的话刺伤了她。其实,她哪里会在意呢?从小她就是盲的,被人“瞎子瞎子”地叫惯了,早已不会因为一两个敏感字眼而刺伤。她的苦恼,只在于自己的琴艺不能提高。

  已经两年了,两年前她已经是出名的才女琴师,可是这两年来,她的技艺一直停滞不前,再也没有进步过。老师说,这是因为她的弹奏缺乏感情的缘故。看不见不要紧,如果她有了爱的经验爱的感觉,并且悟透爱的真谛,那就等于为她开了一双天眼,会令琴艺突飞猛进的。可是,她又从何处去理解爱的感觉呢?

  老师堆砌了一大堆的形容词,说什么“爱是美好的,像春天一样美丽,阳光一样灿烂,白云一样轻盈,花的容颜一样稍纵即逝……”然而,她并不知道春天除了比夏天凉爽比冬天温和之外,还有什么美丽之处,而阳光又是如何灿烂,白云是何般轻盈,更不要提什么花朵的容颜了。她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没有色彩,也没有光。

  她并不是不懂得感情,孤儿院院长的恩情,老师和同学的友情,以及她对钢琴音乐的热爱之情,都是她的宝藏。可是,至于爱情,她就无从推测了。她没有恋爱过,也没有太多与男人打交道的经验,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什么是“缠绵”,什么是“浓郁的思念”,而又什么是“对爱情生活的美好描绘”。

  她只有机械地、无奈地、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弹琴,苦苦地想从中寻出一个什么爱的答案。秋风细细,星语如歌,她一边弹着,一边对天祈愿:如果,如果可以了解什么是爱,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去交换。

  忽然间,依稀听到一声天鹅的鸣唳,忽起于云霄间。她不禁抬头,凝神聆听,心底仿佛有什么久远的记忆被柔柔地触动了,几分辛酸,几分苦涩,几分怆恻,几分缠绵。是的,缠绵,缠绵就是这样的感觉吗?这就是教授所说的缠绵?

  广袤的星空下,盲女的眼是一颗不亮的星星,她对着夜空起誓:“如果可以,我愿意交出我的灵魂,去换取一次爱的体验。”

  她看不到,在她话音初落之际,一颗彗星拖曳着长长的尾悠然飞过天际,电光石火之间,游离的丹冰魂恰恰飞过窗前,倏地进入了盲女的身体……

  奶奶打开门,看到一位盲女站在门前,不禁愣了一愣:“姑娘,你找谁?”

  “我叫阿彤。”丹冰借着阿彤的口说,强忍住扑到奶奶怀中大哭一场的冲动。再次听到奶奶的声音,她的心是多么激动哦,可是,她却“看”不到她。她该怎么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呢?说自己是还魂再来的阮丹冰,来找回自己的肉身吗?那不要吓坏了老人家?魂离肉身,这是只有在聊斋故事中才会发生的奇遇,怎么能说给世人听?

  她努力地维持着平静,按照事先想好的借口念台词一样地背出来:“奶奶,你好。我叫阿彤,是钢琴老师。我的一个学生和阮丹冰是好朋友,她告诉我,丹冰喜欢听人弹琴。所以,我想上门来做义工。”

  于是,她“见”到了自己。当她一步步走上楼来,走进自己的房间,走向真正的自己,她的心,狂跳至几近迸出。

  多么突兀,一个自己走向另一个自己,她的两个自我即将握手。这一刻,她反而庆幸自己借魂于盲人了,否则,面对面地亲眼看到自己的样子,难保她不会被刺激得昏倒过去。

  当她终于接触到自己的身体时,激动和痛楚令她一阵晕眩,不得不扶住梳妆镜的台面才没有倒下。

  她“看”着自己,有一种骨血相连的痛惜,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就这般抛与永夜长眠了吗?

  告别自己的身体太久,几乎生疏了。虽然看不见,可是她知道,这就是她,失去了灵魂的她的身体。她握着自己的手,辛酸地流下泪来。

  奶奶也哭了,说:“姑娘,你真是善良。如果冰冰能醒来,一定会和你成为好朋友的。”

  “如果冰冰能醒来”……丹冰苦苦地微笑,如果,如果有一天真正的自己可以醒来,以阮丹冰的本来面目与曲风相处,该有多好呀。可是,会有那一天吗?

  病床上的丹冰,就好像舞剧中的睡美人,等待一个王子的吻。什么时候,她可以得到那份使她复活的爱,重新站起来跳舞呢?

  丹冰决心留下来照顾自己。虽然她不能“看见”,但是可以感觉到,屋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刻意地维持原样,甚至连那一盆栀子花,都散发着依稀可闻的花香。不需要任何熟悉过程,她便可以不必扶持地在屋子里自由走动,甚至准确无误地取拿东西。

  奶奶觉得诧异,同时也觉感慨。不知为什么,这盲女的到来使她寂寞的心感到安慰,当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仿佛觉得丹冰又回来了。

  曲风没有想到,第一次见到阿彤是在丹冰家里。

  他一直对这位盲女琴师充满了好奇,几次向小林提出想去拜见她,可是因为水儿的病给拖延了。后来水儿死了,小林没了学琴的兴致,和阿彤便断了往来。曲风以为无缘,没想到还是见到了她,却不是通过小林的引见,而是因为丹冰。

  那天,他按时来到丹冰家弹琴,可是一进门,已听到一阵流畅的琴声传自楼上。奶奶坐在楼下沉思,看到他来,笑嘻嘻地说:“小曲,你来晚了,有人代了你的位置。”

  “是吗?”曲风见奶奶有精神开玩笑,知道她心情大好,闻言立即说:“是谁抢我饭碗?”

  奶奶孩子一样地神秘地笑:“是个盲姑娘。”

  “哦?”曲风心里一动。

  奶奶接着说:“她说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所以有心报效社会,听说了冰冰的事,就主动上门来要做义工。我看她自己都是盲的,本来不想麻烦她,可是她态度很诚恳,又说就算她帮不了别的什么,至少可以给冰冰弹琴……”

  “阿彤。”曲风有些怔忡,“奶奶,她的名字是不是叫阿彤?”

  “就是呀,你认识她?”

  “不认识,不过会弹琴的盲姑娘,我就听说过这么一位,所以随便猜猜的。没想到真会是她。”曲风感慨,“这世界真是小。”

  “不单小,而且巧。说来也怪,我和这姑娘挺投缘的,她对我也很好,一口一个‘奶奶’叫得甜甜的,和冰冰的腔调一模一样,你要是光听声不见人,还以为是冰冰回来了呢……”奶奶顿了顿,脸上露出寂寞的苦笑,“唉,我太想冰冰了,恨不得把所有的姑娘都当作她。其实,她又怎么可能是冰冰呢?不过,她每次来都陪我聊天弹琴,做东做西,真是帮了不少忙……小曲,你可是有日子没来了。”

  曲风脸上掠过一个黯淡的笑容:“我的一位朋友亡故,所以……”他叹口气,把话题转回来,“幸亏有阿彤来代我班,不过,她的眼睛……”

  “她眼睛虽然看不见,心眼可灵着呢,比明眼人强。”奶奶很护短地抢过来说,“你可不要瞧不起她。”

  曲风忍不住笑了:“怎么会呢,奶奶?我对这位阿彤姑娘闻名已久,一直很敬重的。”

  “是吗?那你上楼跟她谈谈。”

  曲风拾级而上,小心地不想惊动了阿彤的弹奏。

  上楼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好像自己要去见的,不是陌生人,而是一个相识经年的老朋友。越往上走,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还在楼梯口,他已经看到一位白衣的少女背对着他坐在小客厅钢琴前醉心地弹奏着,她的一头长发随着弹琴的动作一荡一荡的,腰肢纤细,背部挺直,身形窈窕美好,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盲人。

  弹的是一曲《致爱丽丝》,情人的呼唤流传在风中,一声声,一遍遍,用心渴望着一个真情的回答,好似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曲风忍不住深深迷惑,此情此景,此人此乐,都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水儿之死带给他的悲痛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沉静,如尘埃落定,水静河飞。小林和教授不是都说过阿彤不了解爱情吗?可是,此刻听着这曲子,琴声里分明充满了感情,这阿彤非但懂得爱情,而且比一般人都要了解得更深更切呢。

  一曲终了,少女回过身来,轻轻问:“曲风?”她的声音低沉柔和,微带磁性,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曲风一愣:“你怎么知道是我?”

  少女笑了:“奶奶说,每个星期的今天下午,你就会来。而且,除了你,谁会这样懂得尊重别人的弹奏,可以忍得住在听琴时一言不发?”

  曲风更加迷惑了,他想起奶奶刚才的话:“她眼睛虽然看不见,心眼可灵着呢,比明眼人强。”顿时,他对这位初次见面的盲女充满了好感。她的琴奏,她的谈吐,她的高贵气度,都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而且,女孩说:“除了你,谁会这样懂得尊重别人的弹奏,可以忍得住在听琴时一言不发?”这句话也令他心动,他们仿佛不是第一次见面,而她,似乎对他相当非常了解呢。

  他惊愕地望着阿彤,她脸上瞬息万变的神情让他迷惑而震动,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强烈得他几乎张开口就可以喊出她的名字,可是,那名字,却不是“阿彤”。是谁呢?丹冰吗?天鹅吗?水儿吗?

  他哑口无言,好像在想起的一刻突然忘记了什么,又似乎忘记的许许多多在这一刻被重新拾起,可是,那些记忆,究竟是什么呢?

  屋子里一片死寂。阿彤和曲风面对面站着,都是一言不发。

  变成了阿彤的阮丹冰在承袭阿彤的身体和琴艺的同时,也承袭了她那固有的盲女的自卑与自傲。这段日子,她一直在等待着,等待再一次与曲风相见。

  此刻,他终于来了,可是,她却看不见他!

  她站在他面前,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有种隔世相逢的沧桑。仿佛进入时间隧道,天上只一天,人间已一年。从阮丹冰而天鹅而水儿而阿彤,对曲风而言,不过是一个夏天的故事,对她,却已经三次轮回。如今,他们又相遇了,这一次,却又有怎样的缘合?

  那一天,她飞离了水儿的身体,清楚地看到曲风流泪的眼,她想迎上去,拥抱他,安慰他,可是身不由己,随着一阵风飘摇而去。迷迷糊糊,缥缥缈缈,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何方。懵懂中,依稀听到一阵琴声,便蜿蜒而去……恰逢阿彤正自对月祈祷:“我愿意交出我的灵魂,去换取一次爱的经验。”

  那愿望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可以与丹冰对曲风的无与伦比的爱情相媲美,以至于她们的灵魂在这一刻忽然投契,合二为一。于是,她占据了阿彤的躯壳,取代了阿彤的灵魂,教会她一次真爱体验。

  然而,这场交易又能维持多久呢?她总还是要把这身体还给她的吧?她要在再次轮回前告诉曲风自己的真实身份吗?要对他说出天鹅和水儿的秘密吗?要在这难得的再世重逢中焚心似火,与他热烈相爱吗?

  以往的经验告诉她,无论她借助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她都不会是她完整的自己,而或多或少会拥有一些那形式本身的特性。毕竟,她只是过客不是归人,无论谁的身体,都不可能长久地收留她,她最终,还是要离去。

  然而,在这世界上,谁又是长生不死的呢?一天和一年有多少分别?一生和一次又有什么不同?她只想,抓住每一次机会,多爱他一天,多爱他一次,多爱他一点。

  可是,她又觉得怯弱,是盲眼人对于明眼人本能的那种怯弱。

  她找到了他,听到了他,可是,她却再也不能“看”到他。这使她不能不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一个不能看的人,如何去爱?

  两人默默相对着,只有刚才那袅袅的琴音依然回荡在空气中,仿佛情人的呼唤,一遍遍,一声声,周而复始,无止无息……

  是奶奶的上楼打破了这沉寂,她看到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地站着不说话,十分好笑,问:“怎么?不好意思?都是年轻人,说说笑笑很容易熟悉的,怎么倒比我还害羞?”

  阿彤惊醒过来,低头微笑:“我给你倒水去。”

  “还是我来吧。”曲风正想阻止,却看到阿彤毫无障碍地绕过钢琴径直走向房间一角的饮水机,从柜子里取了纸杯出来接水,不仅暗暗惊奇:她对这屋子的布局熟悉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如果不正视她的眼睛,简直看不出这是个盲人呢。然而,她侧耳倾听水流的样子,又分明是盲的。

  阿彤已经取了水过来,双手端着说:“曲风,请喝水。”

  她喊“曲风”的语调,十分熟悉。曲风不禁再次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