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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昨晚做梦,梦见你了。

  是个很奇怪的房子,很空,没有人气的样子。我在里面四处张望,不知道门在哪里,也看不见窗。

  可是,偏偏却有门铃响起。我奔过去开门,而你就站在门外,说:“我回来了。”

  那一刻,屋子里忽然就亮起来,满起来,到处都是家具,还有鲜花,我记得很清楚,是桅子。

  桅子的花语是“幸福”。我爱,有你的地方,就有幸福。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曲风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坐起身,眼里撞进一片嫣红,蓦地呆住。昨晚的事依稀涌上心头,而洗手间里哗哗的水声证明那一切确不是梦。

  他强撑着起来,用凉水冲泡速溶皇室咖啡醒脑,正搅拌冰块,浴室的门开了,小林裹着大毛巾从里面出来,红着脸招呼一声:“早。”

  曲风手上一颤,冰块从杯子里跌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急急俯身时,冰水已经化开,小小一摊,收拾不起。

  收拾不起。

  曲风愣愣看住小林,小林羞红着脸,一声不响蹲下身来,取纸巾揩抹地面。

  ——如果少女初红也可如冰水般以纸巾略加揩抹即消逝无踪,或许男人的心便不会这般沉重。

  少女一旦于归,态度立即不同。小林并不回避,只略略背转身体,就在曲风面前更衣着裙,不忘了叮嘱一句:“帮我把拉链拉上。”

  曲风愣愣起身照办,犹自昏昏然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不愿意知道,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承认。

  这不是他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过夜,却是第一次如此仓皇失措,也是第一次酒后行事。而且,对方是一个处女,又深深地爱他,他不能再等闲视之……

  小林是处女之身,曲风是他的第一个男人。

  说起来,这倒也并不是因为她心高,或者特别地有分寸,洁身自好。

  而是从未有过机会。

  她在中学的时候,是很不起眼的丑小鸭,有个绰号“如花似玉”——花是仙人掌,玉是岫岩翠——粉刺又多,脸色又暗。

  是为了这个特别留意学的化妆。

  后来也不知是那些化妆品起作用了,还是年龄大了荷尔蒙自然谐调,脸色一天天白净起来,包包也都渐渐消了。但是最好的豆蔻年华已经逝去。再恋爱,就直接对准了结婚的目标去了,不得不看仔细点,不可以像小囡们一样放肆任性,只为了恋爱而恋爱,得有几分计较。

  就这样,便一天天挑挑拣拣地耽误下来,倒成全了一个难得的二十三岁的上海处女。

  然而无论怎样,那一树桃花映入曲风眼中的时候,他是感动的,也是震撼的,要到这一刻,才清楚地明白小林待他的,是怎样的一片痴心。

  她是他的女人了。

  他不能不拿出几分真心来。

  她在他耳边低语:“我自己愿意的……”——惟其如此,就更该温存对待,大丈夫敢做敢当,岂能借辞醉酒推拖责任?

  细想想,其实小林也不错呀,精明务实,又对他一心一意,两个人相处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虽然,那所有的优点与美德,也许都不过是婚前的小林们。婚后她们会叫他们洗内裤买卫生纸,及做一切琐碎不堪的杂务。这是上海女子的天性,结婚是为了自己,而不是别人。

  曲风很明白。

  他不想俯首甘为妇子牛,固而不愿走进婚姻。

  但是同居是另一回事。

  他终于答应为她添置衣橱。

  ——对女人而言,这是最大的接纳。

  小林站在镜子前一套一套地换衣服,摆出各种姿势要他评价。

  他唯唯诺诺,心不在焉,只点头一概说好,究竟也没有看仔细。心里朦朦胧胧地想,结了婚,以后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有口无心,得过且过。

  其实,结婚也没什么不可以吧?作为婚姻对象,小林总算也是个中上之选。

  她是那种寻常的女孩子,真实世界里最平凡亲切的女孩子,也听音乐——流行歌曲或者人鬼情未了;也学跳舞——当然只限于交际舞;也看一些文艺小说,不求甚解,陪女主人公掉一会儿泪,发阵儿呆,想像自己是那悲剧的主角——但是只在想像中,现实中是一心朝着喜剧方向努力的。

  娶了这样的女孩做太太,她们便是上海最寻常的太太,菜市场里和麻将桌旁到处可以见到的那种,斤斤计较,精刮利落,一算就算到生活的毫末里去,一只眼盯着丈夫,一只眼盯着孩子,可是还有一只眼盯着邻家的生活和同伴的日子,不知道哪里借来的那么多眼睛。梦和同情也还是有,在长篇电视剧里找,坐在电视机前那会儿工夫是留给自己的,畅快淋漓地为多情又多难的第三者们叹息流泪,然后在生活中寻找所有有做第三者可能的女子怄气,斗智斗力,并且防患于未然地,每天在丈夫面前把那准狐狸精骂得体无完肤。

  这样的日子是琐碎闷气的,可是这样的日子有它的真实亲切。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所以这样过是正确的,有安全感有归宿感的。

  他已漂泊太久,需要的,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归宿。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小林闲闲地说:“前几天我们收拾剧院的衣橱,有个柜子是阮丹冰的,团长有备用钥匙,打开一看,里面有个小匣子,你猜是什么?怪得很,一匣子烟头。”

  “烟头?”曲风大奇。

  “就是。”小林对着镜子左右转侧,“全部是抽过的,骆驼牌,阮丹冰那么清高的人,竟有这样怪癖好……”

  曲风只觉胸口被人重重一拳,一口血涌上来,差点喷口而出。骆驼牌,烟头,他忽然明白了,那天看到阮丹冰俯身拾烟头是为了什么。当时只道她有洁癖,却原来,却原来——阿彤说过,丹冰有信给你,就在她梳妆台的第三格抽屉里——他猛地站起。

  小林大叫:“你去哪儿?”

  “去看丹冰。”曲风回过身,脸色惨白,而一双眼睛血红:“我去找她问清楚!”

  “你找她问清楚?”小林大奇,如何问?问什么?可是曲风已经去得远了……

  曲风来到丹冰家时,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他断定他是第一次见到他,可是那眉宇之间,偏又有几分熟悉。

  奶奶已经急急地为他们做彼此介绍:“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曲。”又转向曲风:“小曲,这是我儿子,丹冰的爸爸。”不知怎地,好不容易和儿子久别重逢,奶奶的脸上却殊无喜色,反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

  “伯父!”原来是阮丹冰的父亲,怪不得面目依稀相识。曲风昏昏噩噩地点头致意,尚不曾从关于烟头的联想中挣脱出来。

  “你就是曲风?”阮先生定神打量着他,“难怪……”话说到一半,却又咽住。

  曲风更加茫然,不明白这位阮先生看着自己的神情何以这样古怪。他想起来这里的初衷,对奶奶说:“我上去看看丹冰。”

  上了楼,却发现屋子被重新收拾过了,东西零乱地堆放,许多包裹塞在地中,一场浩劫的样子。他一切不理,越过那些包裹走过去,径直拉开梳妆台第三格抽屉,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空的?他呆住,难道阿彤骗了自己?

  响声惊动了阮先生,他随后跟上楼来,看到曲风的样子,立刻明白了:“你在找那些信?”

  曲风愕然。

  阮先生说:“是我把它们收起来了。”他叹息,“过些天,我打算带丹冰去美国求医,无论如何都要再试一下……昨天帮她收拾东西,在床铺下看到这个,我想,她是写给你的。”

  曲风又一次惊呆了。美国,求医,阮先生……但是接着,他兴奋起来,那么说,丹冰有希望了?他热切地望着阮先生:“美国那边,有治疗植物人的新科技吗?”

  “很难说……”慈父的悲哀浓重地写在脸上,他摇摇头,取出一个厚厚的缎面笔记本递过来。

  曲风低头接过,略一翻看,已经脸色大变。

  桅子的花语是“幸福”。我爱,有你的地方,就有幸福。

  栀子!那盆在火中化为灰烬的栀子!他终于断定,他的栀子,是丹冰的馈赠。栀子的花语是幸福,她送给他幸福与生存,他却带给她死亡与灾难!怎么会?

  他摇晃起来,整个人站立不稳。

  阮先生长叹一口气,了解地说:“小曲,这些信,不是一时半会儿看得完,你,回去慢慢看吧……”

  回去?不!不能回去!小林在家里等自己。就在今天,自己才刚刚接受了小林,却突然发现了丹冰的情意,这是怎样的一笔账啊?

  荷花池畔,曲风终于读到了那本《天鹅寄羽》,读到了阮丹冰“生前”写给他的所有未曾发出的信,终于知道了丹冰的痴心,知道了那个令他震撼到无可名状、足以把整颗心炸裂的事实:丹冰爱他!

  丹冰爱他!竟爱到这般地步!

  坐在石椅上,他一页一页地翻读着那些信,那一行行血泪写成的情书,那用生命编织的爱情神话。那样深挚的、强烈的、纯粹而崇高的感情,是真实的吗?

  他看到了丹冰的爱情宣言,也看到丹冰的爱情理想——

  如果你爱我,请一点点对我好,就像小王子对他的狐狸,要一点一点靠近,眼中露出温柔神色,日渐将我驯服。

  又是《小王子》!

  他凝眉,第一次将水儿、阿彤、和丹冰联想在一起,也是第一次细心揣想爱情的问题。

  爱是要一点点驯化的,一点一点温柔,然后慢慢彼此感应,像沙漏一样慢慢倾泄,将所有的爱奉献,一点儿不留。那样的爱,真的有吗?

  他忽然想起那天旁观剧团女孩子为了争夺《天鹅之死》女主角打赌的情形来——

  “哪里有人真会做到空中撞击六下,那样的技术,真的有吗?”

  “如果有怎么办?如果我做到了怎么办?我就可以做到。”

  记不清阮丹冰当时有没有说这句话了。但是他觉得她说了的。就是嘴上没说,心里也一定说了。

  他想着那个骄傲的野性的小女生,飘扬的发,高洁的额,燃着火的眼睛,以及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那美丽的小女生呀!她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

  他又想起那些伞,一式一样的绿缎雨伞,栀子花,还有丹冰衣箱里整盒的烟蒂,是的,她知道什么是爱,一点点,一日日,从每个细微处,关心,留意,照拂,珍存,悄悄地爱着并奉献着。是他辜负了她,而且永远没有机会回报。可是,真的,永远没有机会了吗?

  他闭上眼睛,不,他不相信,不相信那纯洁善良的女孩子真会永远长眠。她的天鹅的心,总有飞倦的时候,总有归巢的一日吧?当她醒来的时候,他希望自己可以在她身边,献上春天的第一个微笑,对她说:欢迎归来,我的天鹅!

  我的天鹅。

  他忽然想起自己亲手放飞的那只天鹅来了。

  丹冰昏倒在舞台上那天,观众们异口同声说看到一只天鹅飞走了。可是,团里的人一直都不相信,视为无稽之谈。因为当时他们也都在台上,怎么他们没有看到,观众却看到了呢?

  然而此刻再想起那一幕,他忽然动摇起来:会不会,丹冰真地化作了天鹅,而他救的那一只,便是丹冰的化身?

  原来,不是每个为情早殇的少女都会变成维丽丝,也有的,像丹冰,会变成天鹅。

  他不知道,原来他们的故事都早已写在舞剧里,在那些剧情中,所有的情节都早已一一发生过,却借尸还魂,在他们的身上又重演一次。

  吉赛尔、红舞鞋、睡美人、仙女、天鹅之死、胡桃夹子……

  一个悲剧已经可叹,何况是那样多的悲剧集中在一起呢?

  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过错?

  难道只因为他属于音乐,而她属于舞蹈?

  丹冰!丹冰!丹冰还有机会再醒来吗?

  曲风在奔跑,心中像有一团火在烧,只有疾命的奔跑可以略微帮助他发泄那强烈到迸裂的悲痛。丹冰爱他!丹冰爱他!这怎么可能?她是为了爱他而死于非命的,那不是见义勇为,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全心全意无怨无悔的牺牲。是牺牲!

  阿彤打开门,听到曲风沙哑的声音:“你早就认识丹冰?”

  她一愣,轻喟:“你还是看了那些信?”

  曾经,想方设法,她希望他可以知道她的爱。就在昨天,她还亲自带着他去取回那些信。可是,当奶奶说出丹冰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的那一瞬间,惊痛之余,她的脑中忽然一片空明,她是为了爱他而经历这一次次轮回之苦的,但在这一刻,她却下定了决心:不告诉他任何事。

  她知道,如果说出天鹅的秘密,说出水儿与他的盟约,说出他们之间的暗号——当我的身体死亡,我的灵魂就自由了——他会遵守诺言,接受她,并重新爱上她的。

  可是,毕竟,她并不是真正的她呀。她总有一天还会离开这躯壳的,那时,难道要他再一次伤心吗?还是要他等待下一次还魂再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生离死别的痛苦?既然她已不久于人世,既然她不能陪伴他到老,那么,又何必让他为她而诸多伤心呢?

  不,她要把身体还给那个无辜的阿彤,就让灵魂随着丹冰的躯壳化作海上泡沫吧,连同对他的爱。

  连同对他的爱。一起深埋海底。永不倾诉。

  ——是为了这个才把那些信转移,也是为了这个才告诉小林去荷花池畔找他,为他们制造机会。

  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可是,她的心照见一切,清楚地猜出曲风的去向。她是那样地爱他,固而了解。可是,如今一切都落空了,除了祝福,她还能再为他做什么呢?

  没想到,他还是看了那些信。这,便是天意吧?

  她轻喟,只得说:“是的,我和阮丹冰早就认识,是好朋友。她一直跟我说,她爱你。”

  “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儿告诉我?”

  “早一点和现在,有区别吗?”

  曲风语塞。

  有区别吗?有的。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而那“毫厘”,是小林。

  可是,这样的话,怎么能同阿彤说呢?

  然而阿彤已经猜到了。她永远不需要用眼睛来看事物,自然,也不需要用耳朵来听解释。她直接用心灵读出了他的叹息和茫然。

  这茫然使她心疼得有眼前一黑的感觉,却不至于失态。希望过太多次,失望过太多次,如今,她早已是绝望。她对他的爱,因为绝望而纯粹,因为无奈而深刻,并在绝望和无奈中,把前因后果看得通透明白——不论是水儿还是阿彤,其实或直接或间接,都是由小林把她带到他身边。这,也是冥冥中的一种指示吧?虽然小林同她处处作对,却又一再不自觉地成全着她。那么,现在也让她来成全小林吧。

  忍住心痛,她劝他劝得十分透彻:“曲风,你既然看过那些信,应该了解丹冰的心,爱是祝福,不是占有。丹冰这样为你,也只是希望你幸福……对小林好一点,她对你,也很痴心。”

  他惊讶地看着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她看得通透。

  “阿彤,为什么我觉得你洞悉一切?”

  “小王子说过:肉眼是盲的,人们必须用自己的心灵去寻找……”她平静地低语,再次说,“曲风,对小林好一点,别再伤害了第二个爱你的人。”

  小王子?小王子!不知怎地,他有些心烦意乱,隐隐觉得有些什么秘密是就在眼前、急欲揭晓的,可是迷雾重重,一时看不清。莫非,肉眼真的是盲的吗?非要像阿彤那样,用心灵来寻找,才可以看清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