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天都黑了。
沈星走出庙,四周没有任何光源,刚下过雨,也看不清周围有什么。
风还没走,冷意更甚。
男生从口袋掏出两个小型手电筒分别递给沈星和罗华艳,沈星确实不习惯黑暗,握手电筒像握救命稻草。
她额头沁出薄汗,人也有些躁郁不安,行动却十分小心翼翼,似乎所有举止都被禁锢在固定的数字里。
要安静。
要降低存在感。
沈星目光微垂,落在前方男生的脚上,他走一步她跟一步,除此之外不做任何多余行动。
她思绪好像也转不动,瞳孔微微涣散,也看不清周围究竟有什么,又走了多久的路。
最先过了一座桥,桥是断桥,剩下的唯一一点可以走人的路只能容下一个人单独过。
男生先过,沈星跟上,罗华艳走在最后。
过了桥,经一片芦苇荡,夜里风大,丛生的芦苇晃荡,像人又像鬼。
男生一直话不多,只有这时才叮嘱一句:“跟紧点。”
他说着扒开芦苇,人很快没入。
芦苇高又软,上面浸着雨水,拂在人脸上像细密的刀子划过。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摆脱这一身“触摸”。
有芦苇,就有河。
过河,要用船。
上了船,很快,经由一片大雾。
像进入了什么神秘的地带,沈星缩在一旁,盯看水面。
水漆黑,像无底的海。
波纹荡开,似有凶兽随时扑出。
可沈星却偏执地盯看漩涡中央,她莫名在这无边的沉默诡异中捕捉到一丝平静,以及活着本身。
她才十五岁。
她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时候死的。
“叮——”
一声铁物相撞的声音从遥远传来,飘渺却深刻,一圈一圈,绕在沈星头顶。
她凭空生出几分困意。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但又不似之前那些情况一般强势,这是一种安抚性地、说服性地、让你心甘情愿地睡去。
沈星在最后一丝清醒尚存的时候扭头看船尾的男生,他身后是大片的浓重的白雾,他像坐在水面上,面无表情,眼底比水还要黑。
风从他正面吹,他头发向后,露出整张面孔,领口被风撕扯得七扭八歪,一侧锁骨露出。
恍惚中,沈星仿佛看到男生胸前口袋有微微隆起。
里面装了什么?
沈星意识全无,陷入昏梦。
梦里同样冷,沈星不缺衣服穿,但是冷,骨头都是冷的,身下是铁板,四周是白色的墙,睡觉的地方棺材大小,活动的地方厕所大小,即便如此,沈星也要每天按时吃饭,看书,睡觉。
她很小一只。
她被规定地活着。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她已经很乖了。
可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她。
所以,她出现了。
沈星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在她身后。
“醒醒。”
“醒醒。”
“沈星?”
沈星睁开眼,表情茫然。
眨眼,视线逐渐清晰。
一张脸忽然凑近,沈星吓得往后躲。
是罗华艳。
“怎么还睡着了?”罗华艳看她,“昨晚没睡好?”
沈星躲开罗华艳的目光,仓促应付:“有点累。”
“那赶紧下船吧,回去还能休息会儿。”罗华艳说。
沈星没反应过来,“要回家了吗?”
罗华艳下船的动作一顿,头都没回地说:“不是,回奶奶朋友家。”
沈星这才扭头。
周围早已没了大片的白雾,船停靠在河岸边,刚下过雨,岸边泥泞,岸上是一片小树林,天虽然完全暗下,但是不远处有亮路灯,像村子里的灯塔。
灯塔像天破开的裂缝,光泄一束,照亮半个村子。
以及远处几乎要与天平齐的山。
很平静。
连绵不绝的平静。
沈星被这平静安抚,她难得没有畏惧外界的世界,安安静静地下船,跟上罗华艳和那个男生。
穿过小树林,是一条唯一的乡道,下过雨,路不好走,沈星几次跌撞,差点摔倒。
罗华艳自顾不暇,并没有看到此时的沈星走路已经不再如同丈量过一般。
天太黑了,路两边的小矮屋也没亮灯,偶尔才会有一点黄光。
沈星走着走着,忽然察觉身后起起落落的有声音。
沈星后背一僵,呼吸一滞,连眼睛都忘了眨。
起。
落。
起。
落。
是脚步声。
哒——
声音停在她身后。
一只手落在她肩膀上。
沈星猛地闭上眼睛。
“冤有头……债有主……”这人声音含糊。
沈星睁开了眼睛。
她没动。
身后人从她的左边挪到右边,继续重复:“冤有头……债有主……”
沈星还是没动。
她看着罗华艳和男生的背影,正欲开口,身后人忽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沈星瞪大眼睛,很快又被一股骚臭熏得眯眼皱眉。
她想踩身后人的脚,身后人却发出憨笑:“我是鬼哦,鬼是没有脚的哦……”
装神弄鬼。
沈星用力往后一撞,抓着这人的胳膊狠狠往旁边一拧,这人似乎不吃痛,立刻大喊大叫:“啊啊啊啊!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
这一叫,罗华艳和男生也听到了。
两人匆匆返回,看到沈星已经把那“鬼”扔到了旁边的柴火垛里。
个子不高,力气倒是不小。
不过这也出乎沈星的意料,毕竟这鬼给她的感觉并不虚弱。
她看向那“鬼”,一身破衣,蓬头垢面,脸比衣服还脏。
他很瘦,躺在柴火垛那儿,两条腿很长,有这腿,身高怎么也要一米八。
她居然那么轻松就把他摔倒了。
有点不可思议。
“沈星!”罗华艳吓死了。
男生看了看沈星,又看了看柴火垛,喊一声:“傻条!”
傻条还趴在柴火垛里,呜呜呜地打滚喊疼。
哦,是个傻子。
男生看上去拿傻条没办法,只能跟沈星解释:“不好意思,这人是我们村的傻子。”
沈星还没来得及说话,傻条忽然爬了起来,他跑到男生跟前,好像很高兴,“许午遇!许午遇!许午遇!”
许午遇?
沈星看向男生。
许午遇没注意沈星的目光,只是跟傻条说:“以后不能随便吓人,不然把你扔井里!”
傻条被吓到,忙不叠缩着脖子往柴火垛后躲。
许午遇这才扭头跟罗华艳说:“他不会怎么样的,他就是闹。”
罗华艳点点头,问:“你就是许午遇?”
许午遇看她一眼,嗯一声,又转身继续走。
罗华艳跟着说:“我听说你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现在怎么了?毕业了?”
许午遇没应声。
罗华艳自顾自的说:“怎么毕业不在外面,又回来了?”
沈星也挺好奇。
她重新打量这个叫许午遇的男生,不高,不壮,话也不多,没什么老气横秋的神色,但却又平静得不像个年轻人。
难道说,他只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早熟?
正猜测许午遇会怎么回答时,许午遇忽然停了。
他停得有点突然,然后看一眼罗华艳。
罗华艳讪讪,“怎么了?”
许午遇挪开目光,“到了。”
说罢转身拐到旁边的一家,木制门,这里的每一家好像都是木制门,门打开,里面是一截不算矮的门槛。
许午遇迈得轻松,罗华艳瞧着却愣了一下,沈星观察到罗华艳短暂的失神,问一句:“怎么了?”
罗华艳忙摇头,几秒后又看向沈星:“你先跨。”
沈星“哦”一声。
她鞋子太多泥水,裤腿也全是,迈远了裤子会紧贴肌肤往上抽,黏黏糊糊得不舒服,所以沈星直接踩着门槛借力过去。
她年龄小,不懂进门不踩门槛的规矩。
可罗华艳知道。
罗华艳不仅知道,还知道神婆家这比别人家高的门槛要拦的不是人,是那些东西。
陡然间,身后刮起一阵风。
风里还夹杂着水汽,轻而易举就浸透了罗华艳原本就单薄半湿的衣服,然后在她后背掀起一层鸡皮疙瘩。
幸而这已经到了神婆家门口。
罗华艳缩着肩搓了搓两臂,跟着沈星进门。
天太黑,没有星月,穿芦苇的时候早已迷了方向,更何况还在河上漂了那么久。
所以这房子具体门朝哪儿现在根本看不出来。
堂屋的灯亮着,许午遇没进去,而是去了旁边的厨房,去之前跟罗华艳说一句:“都在里面。”
罗华艳急迫又感恩地说句谢谢,然后匆匆往堂屋跑,等沈星也要往堂屋进的时候,不知从哪忽然摔过来一个玩意儿,落地的一瞬,散落一地珠子。
珠子滚得到处都是,偏偏颗颗没往沈星脚边滚。
一道沙哑浑浊的声音响起:“哪里来的腌臜东西!连我家的门也敢进!”
沈星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朝罗华艳的方向看去,却发现罗华艳满脸的戒备和抵御。
沈星皱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脚步声响起,从罗华艳身后的暗处里,一个老妇慢慢走了出来,她戴着一顶很传统的黑色金丝绒帽子,露出的面目皮肤老得像树皮,眼皮也耷拉得看不清她的眼睛,“真是好会装的一个丫头,以为从那种地方出来就能鸣冤?”
话落,沈星猛地看向老妇。
与此同时,罗华艳却哭了,她捂着嘴,一副震惊又委屈的模样,好久才哽咽着对老妇说:“您……您都知道?”
老妇哼笑一声:“我不知道,你还来找我?”
瞬间,罗华艳眼泪爬满全脸,她大步走到老妇跟前,拉着她的手,祈求道:“小神婆,你救救我女儿吧,求求你了,救救她吧。”
沈星觉得太荒唐了,她唤罗华艳:“妈。”
罗华艳大喊:“你闭嘴!你才不是我女儿!把我女儿还给我!”
沈星后悔了。
白天下车的时候,她就该搏一搏。
傻逼。
骂罗华艳。
也骂她自己。
沈星想都不想,扭头就走。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下一刻,她停住了。
因为厨房门口,许午遇正坐在那。
他脚边一块长方形石头,石头上一把刀。
头顶无月,沈星却好像看到了刀刃上折出的冷光。
是刚磨过的刀。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