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已经是春末,绿化带里的月季在雨中开得饱满。
玉兰花俏在枝头,白得像雪。
秦晗没想到,在春天的最后一个月。
张郁青重新闯入她的生活。
她设想过很多很多和张郁青重逢的场景。
她想着要约谢盈来给她参谋参谋穿什么。
还想过以丹丹的老师的名义在家长会上与他相遇,若无其事地握手,说,您好,我是丹丹的老师,秦晗。
设想了那么多!
秦晗偏头看了眼倒车镜里自己的形象,刘海已经被雨拍得没型了。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车子里开着暖风,淋雨的凉意被驱散,张郁青脱了外套,递给秦晗。
“不用不用,不冷。”
张郁青没收回手,也没看她:“挡着些。”
秦晗蓦地回神,垂头看见自己被雨水打湿的丝质衬衫。
隐约透出文胸上绣着的花纹。
秦晗:“”
她接过张郁青的外套:“谢谢。”
起初谁都没说话,车里有种尴尬的沉默,起码秦晗是尴尬的。
好在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脸红了,也稍微比过去从容了一些。
为了转移注意力,秦晗从自己手包里面拿一包纸巾出来。
刚抽出一张,感觉到旁边的动静,张郁青单手开着车,另一只手拿了一包纸抽递过来。
“不用了,我有。”秦晗晃晃手里的纸巾。
张郁青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睛。
有时候记性好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会儿,他突然就想起来,小姑娘高中毕业那会儿,有个追她的男生给她打电话,她用的就是这种客气又疏离的语气。
车里更安静了。
秦晗擦过额头上的雨水,不太自在地动了动。
在车里坐着也没什么能做的,她手包里倒是有一个快递,是做交换生时的韩国情侣室友寄过来的。
外面的纸盒已经被秦晗扔掉了,只剩下一层白色的气泡包装袋。
这种意外相遇的场面,秦晗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安安静静撕起包装袋。
早些天韩国室友给她发过信息了,说是寄了一些去年圣诞节的照片给她。
秦晗刚把包装袋拆开,忽然听见张郁青叫她:“小姑娘。”
太久太久没有听见秦晗手一抖,有一张照片从包装袋里滑落出来,卡在座椅旁边的缝隙里。
她自己没感觉到,张郁青余光看见了,却没提醒她。
张郁青把车子停在路边,看向她。
小姑娘举着手里的包装袋,呆呆看过来。
她画着淡妆,看人时和张郁青记忆里一样,目光澄澈。
大概是因为淋雨,眼线或者是睫毛膏稍稍有些晕妆,显得眼廓更黑,有点像一只警惕的猫。
他慢慢笑了:“有个问题。”
“什么?”
“你坐车一直不系安全带吗?”
“系的。”
张郁青突然挺想逗逗她:“那坐我车不系?这么相信我?还是,等着我帮你系呢?”
他说完,小姑娘果然慌乱起来。
“不用!”
她手里的照片还没来得及看,被胡乱塞进手包里,又急急回身,扯了安全带自己扣上。
看她这种慌乱的样子,张郁青忽然有种错觉,好像秦晗从来没变过。
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不联系的这几年。
也好像,那年冬天的所有事情都没发生,他按照计划买了车,正在接她回遥南斜街的路上。
其实张郁青坐在车里等了一天。
窗外一直在下雨,他一直看着学校的方向,等秦晗下班。
看见秦晗站在公交站台时,他起初是没敢过去的。
万一小姑娘等的不是公交车而是男朋友呢?
后来小姑娘接了个电话,露出一些失望的神情,转身开始往路口走。
她穿得不算少,帝都这个季节穿衬衫也不会冷,但今天下了一整天雨,她又没带雨伞,显得格外淡薄
管她有没有男朋友。
有也是个不靠谱的。
这种破天儿,就不能来接女朋友一下?
张郁青承认自己开车过来拦住秦晗是有些冲动,他自己也没想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他知道他们很难有话题可聊。
小姑娘如果问起,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无话可说。
或者小姑娘如果满脸幸福,说起自己的恋情,他也无话可说。
幸好,这两个话题都没被提起。
看着秦晗慌乱扣上安全带的样子,张郁青才放松下来。
窗外雨势渐涨,他问:“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秦晗想了想:“张奶奶身体还好吗?”
没想到她说这个,张郁青愣了一瞬,才回答:“挺好。”
“北北呢?北北现在长大了吗?”
张郁青调出照片,给秦晗看:“现在是个大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像我,倒是挺像罗什锦,越来越肥了,还有小肚腩。”
“真的?罗什锦还那么胖吗?”
“不能说胖,说了他不乐意,会跟你嚷,得说是圆润富态。”
气氛忽然轻松起来,秦晗没忍住,笑出声。
她接过手机,看见北北还戴着她当年手工做的项圈时,有些怔怔:“它都长这么大了,项圈会不会卡脖子?”
“它喜欢这个,我送到后街的缝纫店,托人给它加大了些。”
张郁青靠在驾驶位的座椅里,偏着些头,“和李楠联系过吗?”
秦晗摇摇头。
“他前阵子去服装公司应聘,成功了,月底入职就是实习服装设计师了。”
说到这儿,张郁青笑了笑,“而且他是穿着女装去应聘的。”
“老板看出他是男人了?”秦晗微微瞪大眼睛,有些诧异。
“当然看出来,老板接受他的爱好,说他们公司只看能力,其他的不干预。”
秦晗由衷地笑起来:“那太好啦!”
张郁青看了秦晗一眼:“前些天去后街,路过刘爷爷家,他还问我,你怎么好久都不去他那儿淘书了。”
“我去国外做交换生了。”
秦晗大大方方地说,“现在回来啦,有机会会去的。”
张郁青笑了,很自然地接了一句:“有空也去我店里坐坐吧,看看北北。”
顿了顿,他又问,“现在想去吗?”
“不去了,改天吧,我今天和妈妈说好了回去吃饭。”
爸爸妈妈的事,秦晗从来没和其他人提起过,但张郁青是当年的知情者。
所以面对他,她很容易把这份喜悦分享出来:“今天爸爸会回家吃饭。”
张郁青笑着:“那是好事。”
两人没再说话,秦晗看了眼依然没被发动的车子:“那个,张郁青,我今天真的不能去你那儿。”
“我知道。”
她擡手指了指前面的路:“雨也不是很大,我们、我们现在还是不能走吗?”
张郁青忽然靠近了些:“不是不能走,是我觉得,你还忘了些什么没告诉我。”
车子里空间也没有多大,这样的距离有些影响秦晗的思考:“我没有什么要告诉你的了。”
张郁青笑了:“小姑娘,不告诉我地址,我往哪儿开?”
秦晗脸瞬间就红了。
那天路上还是挺堵的,车子走走停停,秦晗在车里接到了妈妈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能到家。
秦晗说不准时间,下意识扭头去看张郁青。
他专注做事时没有听音乐的习惯,车里很安静,秦母的声音他也能听得到。
张郁青神色如常,只给她一个口型:半小时。
“妈妈,我可能还需要半个小时。”
秦晗没有收回视线,有些心不在焉。
他还和以前一样,说话时眼里总是带着笑意的。
哪怕这么多年没联系,和他聊天也依然舒服。
记得在美国时,秦晗班里有一个美籍华人同学,偶尔会读一些国内的文章和诗集。
因为读诗的缘故,秦晗和她聊过几次。
那位同学有一天翻到一句话,拿给秦晗看:
“我始终相信,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
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
那天秦晗盯着这两句话看了好几遍,直到同学问她:“晗,你说,真的有那种历尽劫数,还能不叹不怨的人吗?像这句子里写得一样,生动干净?会有人那么从容?”
秦晗说:“有的。”
她们是坐在学校操场的树荫下,有一群男孩子滑着滑板跑过去。
同学又问:“真的遇见过那么多磨难,难道不会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或者孔乙己?怎么会那么干净呢?”
秦晗笑着摇头,坚持说:“有的。”
她那天想起了张郁青。
她想过,如果再遇见张郁青,他也一定不会提起她妈妈去过遥南斜街的事情。
他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下来。
默默又笃定。
但秦晗始终对张郁青抱有深深的歉意。
尤其是在她知道,张郁青那天是急着去医院,而丹丹和奶奶都在医院里之后。
“小晗,你在听吗?”妈妈的声音从手机传出来。
秦晗回过神。
妈妈应该是在她走神时说了不少话,连旁边的张郁青都在开车之余,偏头看了她一眼。
秦晗赶紧应声:“我刚才没听清,妈妈你说什么?”
“我在说顾浔呀,他们导师这周终于给放假了,明天你和他一起吃个饭?”
顾浔是秦母给秦晗介绍的对象。
据说是医学研究生。
感觉到张郁青的视线,秦晗有些尴尬:“妈妈,回家再说吧。”
窗外天色已经黑了,满眼路灯和霓虹,帝都市在夜里才更显繁华。
正逢一个堵车的路口,前面亮起一排刹车的红灯。
张郁青顶着前方的车辆长龙,眯了眯眼睛。
原来小姑娘的男朋友,叫顾浔?
连家长都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