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有游戏规则。”黑衣人似乎对他的聪明和识相很满意,口气也温和了不少,“我会帮你进入图中,你从最里面的烦恼圈开始,一层一层向外游走,直到找到那第四个烦恼为止。”
“如果我找到了那第四个烦恼,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似乎跟这个黑衣人冥冥之中有一种感应,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洪力也能感受到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包括轻轻地牵动一次嘴角。就像此时,他分明能感到黑衣人利剑一样锐不可摧的目光里,涌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狡猾笑意。
“如果你真能找到它,就带它出来见我。”想到这个结果,黑衣人忍不住笑了,笑声就像春天的晚风拂过树梢一样沙沙作响,“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你放心,在这片森林里,你是绝对安全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什么?”
“进入那幅图是很伤元气的,所以我每天都会为你看着时间,等你的体力消耗到了极限,我就会让你出来。然后第二天接着来,直到穿梭完整个生死轮回。”
“万一我死在图里了,那你又将如何处置我的同伴?”带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洪力试探着问道,“我既然为你而死,你能不能看在这个情面上,放了他们?”
黑衣人好像没有留意他的话,又好像在故意逃避,只是心不在焉地转过身去望着窗外,幽幽地说道:“《生死轮回图》,难道真的是我的生死轮回吗?”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后又无奈地摇摇头,叹息着准备离去。
“等等!”洪力叫住了他,“还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
“好吧。不管这场游戏的结局是什么,你既然远道而来,是应该多知道一些事的。”
“我想知道,你的宫殿在什么地方?还有,忧伤森林里的所有奴隶,是不是都像我一样,是被你用《生死轮回图》做诱饵给骗回来的?”
“要是只靠一幅生死轮回图,我哪能找回来那么多奴隶?如果你有朝一日也可以成为我的奴隶,不仅可以见到我的宫殿,还可以亲口问出那些奴隶是怎么进来的。我想,你会听到这辈子都没有听到过的惊奇故事。”黑衣人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向门外走去,低着头,好像心里还在想着别的事。
“游戏什么时候开始?”
“天亮。”黑衣人的声音从门外远远传来。
半夜的时候,洪力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景象很混乱,似乎都有一些凶兆。不知怎么,他就一下被惊醒了。
朦朦胧胧中,他好像听到了胡子刘的惨叫,叫声像哭一样。
忧伤森林的早晨,真是冷得透骨。
洪力还在熟睡,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东西在拱他的后腰。当他勉勉强强睁开双眼的时候,竟然看见了一头肥猪!
“胡子刘?”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可是那头猪看着他的眼神里除了满满的好奇之外,根本没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猪老老实实地瞪着他,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你是胡子刘吗?”他还是不能确定,试探着伸出手想抓住那只猪的前蹄,猪立刻嗷嗷地发出受惊的叫声,摇头晃脑地向一旁奋力躲闪。
他再仔细地看了看这头猪,终于肯定它不是胡子刘。而且,上次胡子刘变的猪比它肥多了。
是啊,在忧伤森林这种地方,又不是只有胡子刘一个人才可以做忧伤森林主人的猪。
他不由得苦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一会儿忧伤森林主人就该来送他进《生死轮回图》了。
可是猛然间,他舒展的身体就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这种反应,就跟他在天眼寺醒来的第一个早晨完全一样。
这是什么地方?昨晚还是阴暗幽深的森林,怎么一觉醒来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土地和空荡荡的天空?
他抬头望了望天,发现天也很古怪,天并不是蓝的,而是那种灰暗和苍白相交的颜色,像死人的脸。他吸了吸鼻子,甚至也没有感觉到空气的流动。
那头一直在旁边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猪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变得躁动不安,吭哧吭哧用鼻孔拱着地,前蹄奋力地刨着土,小眼睛现出凶狠的光芒,从嗓子眼里呜呜地发出警告的低吼。
他顺着那头猪的视线向后看去,发现身后不知是什么时候盘踞着一条长长的蛇。那条蛇高昂着尖尖的三角形的头,咝咝地吐着分叉的黑信子,满身红黄相交的花纹晃得人眼花。它似乎也察觉到猪的敌意,身子弹得笔直,做好了一副要开战的准备。
洪力悄悄地退到一旁,他从来没有见过蛇和猪打架,今天可有好戏看了。
可是正在怒目相视的蛇和猪又突然同时扭头看着另一个方向,戒备的神色比刚才更深了。
那是一只公鸡。
三只动物互相打量着,猛地冲到了一起,凶猛地互相追咬着尾巴。
奇怪,它们为什么非要咬到对方的尾巴不可?
这三只动物奇怪的行为与组合让洪力觉得很有意思:一头猪、一条蛇、一只公鸡?
糟了!他一下醒悟过来——他已经在《生死轮回图》里了!
现在这个地方,就是图的第一层:烦恼圈。
游戏已经开始了。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拔腿往这个圈子的边缘跑去,因为只有到了那里才能进入图的第二层,也就是业力圈。昨天晚上他已经想过,这个烦恼圈只是填空题后面的那个空格,第四个烦恼肯定不会在这里,他要做的是照着这个圈子现有的形式去找到答案。
可是,当他进入业力圈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却把他吓得差点跑回去:
这个圈子只有简单的黑白两种颜色,无数的人头袭卷着飞过——黑色的半环里,无数的人头向下飞驰;白色的半环里,无数的人头向上飞驰。每一颗人头飞过的时候都带起了一阵强劲的风,呼呼而过,就像一颗颗疾驰而过的流星。
他根本无法看清他们覆盖在乱发之下的脸,只感到自己的骨骼和血肉就要被呼啸的狂风撕扯成碎片。
他打算暂时放弃这里,先到后面的圈子里去找那第四个烦恼。可是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有一颗人头从白色半环的另一端冲破所有阻碍向他疾驰而来。
是谁?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慌乱。
那颗人头飞到他面前的时候停住不动,接着扑啦啦拨开覆在脸上的乱发,露出一张素净苍白的脸。而那张脸上,是穿透长空的忧伤。
柳青?
刹那间,就像有千万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仿佛时间静止,世上所有的人都变为行尸走肉,眼巴巴地等待着他想起最后一天的回忆。
柳青,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吗?你的复生仪式到底还是失败了,为什么你不明白,死了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
柳青,你出现在白业之中,是要升向天堂吗?你向我飞来,是不是想起在永别之前还有什么话没跟我说?我还有没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
他呆呆地望着那颗迟迟不愿离去的人头,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样,世界在他心里缩小到不过一指间的距离。在这一刹那,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对柳青的感情有多深。
蓦地,面前的人头像是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战栗了一下,然后忽地向后飞去,瞬间隐没在千千万万飞旋的人头之中。
“呼——呼——”,狂风又一阵阵吹来。
来不及多想柳青的事,他立刻往业力圈的边缘狂奔而去。他记得,白色半环中的人头是飞向天道、人道或修罗道。因此,他急不可耐地希望,进入六道后见到的第一道就是这三道其中之一。
事情好像真的很巧,等穿过业力圈,他便看到两位禅者在树下入定。四周一片寂静。
与刚才狂风呼啸的业力圈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没有声音的真空世界。当然,这里就是“人道”。
实际上整个人道并不是这么安静的,这里所看到的情形只不过是人道中描写“出世”的画面。人道中可以看到众生的欢乐和痛苦,以及生、老、病、死。
他四下看了一眼,发现不远处有一城墙样的物体,上面篆刻着深深的“人道”两个大字,相信城墙的里面就是众生之相了。
如何在茫茫的众生中找出第四个烦恼呢?他正焦急地徘徊,突然听到树下的一位老人跟他说话:“年轻人,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烦恼!”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老人呵呵地笑了,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他:“世上哪有人会自寻烦恼呢?”
“不,不是我!”他赶紧纠正,“我是来这里……”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卡住了——这两个老人,知不知道自己是画中的人?既然是画中人,又怎么能开口说话?
“你是来这里找那第四个烦恼的。”老人竟然主动替他说了出来。
他更惊诧:“你……全知道?”
老人颔首,笑而不答。
“那你知不知道第四个烦恼在哪里?”洪力边说边偷偷地打量在一旁静坐的另一位老人。他发现,那位老人一直都没有睁开眼,似乎根本不想理会他们,又好像早已禅定于无人之境,不知眼前发生了何事。
“你想知道那第四个烦恼?这好办。”说话的那个老人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城墙,“进入‘人道墙’,你就可以一览人间之道。世间一切烦恼,皆因世间有情,你只有先体会众生之苦,才能找到你要的答案。”
老人的话让他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先体会众生之苦?那要花掉多少时间?”他说完转身就走,打算撇开人道直接进入下一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老人又在身后叫住了他。
“什么意思?”他不由得再次停下,“难道我们现在是在天上?”
“不,我只是打个比喻而已。事实上,你现在在哪里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了。”老人微笑的眼睛不知不觉眯成了一条线,目光隐藏在后面幽幽闪动,像一只在黑暗中窥视人行踪的狐狸。
这不可捉摸的目光让洪力心里怦然一动:这老人似乎很清楚自己是画中的人!
不止如此,老人早就知道他要来这里,而且也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
这老人,到底什么来头?
恰在此时,老人又说话了:“我打的那个比喻只是想告诉你,进入‘人道墙’之后,一切都将如白驹过隙、云烟过眼。在人道墙里,一切都过得飞快,你要把握机缘啊。”
把握机缘?什么才是机缘呢?
他心里正七上八下地打着鼓,老人又对他说:“年轻人,时间不多了,快去吧!”
这时,随着老人的话音刚落,城墙的大门吱嘎嘎自动打开了一条缝,缝隙里有白光跃出,隐隐听到里面人声嘈杂,似乎是笙乐欢歌,又像是哀哭之声。
他下定了决心,于是把心一横冲进了城门。
城墙之内所见的一切景象果然是繁华缭乱、千帆过眼:一边是富贵黄金、一边是穷困潦倒;一边是歌舞升平、一边是痛苦呻吟;一边是初获新生、一边是人老将死;一边是嫉恨、一边是忏悔……每个欢乐的一面都有一个痛苦相随。
众生芸芸,第四个烦恼到底是什么?他站在疾速闪过的人群中,焦急地张望。
突然,一只干瘦如柴的手像鸟爪一样从背后伸过来猛地抓住了他。
他惊得一转身,看见了一张又老又肮脏的脸,皱纹和刀疤纵横交错,像是一张破烂的网。那双眼睛满是眼白,灰白而浑浊,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带着一种邪恶的神情。
“你是谁?”他警惕地盯着这个佝偻着身体的小老太婆,心里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
一阵风掠过,拂开了老太婆披散在脸上的乱发,露出了额头上一个鲜红触目的“十”字。
“年轻人,”老太婆的声音就像是一把生锈的铁锯在拉动,“我知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也知道?”他又吃了一惊:怎么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目的?
“我们不如做个交易。”老太婆手上一用力,拽着他来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你到底是谁?”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老太婆示意他一块儿坐下来,压低了声音小声告诉他,“我可以指点你怎么找到第四个烦恼,不过咱们要有交换条件,你得帮我做一件事情。”
“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还有,你必须回答我,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知道我是来找那第四个烦恼的?如果你不说,我这就走!”
老太婆一把拉住他,一双不会动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终于不得不妥协:“好吧,我告诉你。你既然进到这个图里,就应该知道我们都是画中的人物,那么你奇不奇怪为什么我们都是活的呢?”
“为什么?”这个问题正好是他急着想弄清楚的。
“因为你的到来,我们才可以在图中复活。以前也有人来过,每一个进到图里的人都和你一样是来找第四个烦恼的,可惜,没有人成功过。”
“第四个烦恼真的这么难找吗?”
一抹狡黠的窃笑浮起在老太婆的嘴角:“所以,你最好跟我做那个交易。”
“那么,你让我为你做什么?”不知怎么,明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圈套,洪力竟还是身不由己地迈了进去。
“在你穿行六道的时候,也许会碰到一个眼睛湛蓝的人,那个人和我一样,额头上刺着一个鲜红的十字,他是我前生一直寻找的仇人,你要做的,就是替我摘掉他头上的十字!”老太婆的声音里带出了凶狠的杀机。
“这……”洪力听出了老太婆的企图,犹豫起来,“你是要我杀了他?”
老太婆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不必对他心存慈悲,他的恶业早已种下,不论生死都已注定了轮回中的报应。何况我说过,我们只是在画中复活的人物,并不是血肉之躯。年轻人,不要犹豫了,你既然来到这幅图里,想必也是受了别人的要挟。想想看,哪个更重要?”
这个老太婆不止是个可以一眼看透人心思的老狐狸,还是个很有煽动力的说客,洪力很快就动摇了:“你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可是,万一我碰不到他呢?”
老太婆从破烂的袖管里掏出一个莲心的链子挂在他脖子上:“只要你身上带着这个东西,他就一定会主动来找你的。”
他低下头摆弄了一下那个莲心,不由问道:“你以前也是用这个方法来委托那些进入图中的人吗?”
“是啊。可惜,他们都没有成功。所以,我只有不停地等待。”
他点点头:“放心,我会帮你做的。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怎么找到第四个烦恼了吧?”
老太婆浑浊的眼眸里又露出了那种很难察觉到的狡黠笑意:“如果换作你是我,你会不会傻到现在就把答案告诉我呢?”
“你……”
“你放心,只要你完成了这件事,到时候再到这里来找我,我一定把答案告诉你。”
“可是,等完成了你的任务,说不定我已经穿梭完整个六道了,时间也一定过去很久了,还再回这里来找你,到那时可能……”
“不用担心。”老太婆从容不迫地向他保证,“穿梭完整个六道,其实是件很快的事情,你看,你现在不是连业力圈都已经过完了吗。”
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个老太婆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时时闪动着另外一种让他不安的光芒。
——那是一种猎人捕捉到猎物后的得意与狡诈。
但是他还是决定试一试,本来进这个图,已经是在玩冒险游戏了。
2
离开人道之后,洪力竟然掉进了饿鬼道。
可是他只看见了一个饿鬼。那个饿鬼蹲在一旁瞪着铜铃一样硕大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他,嘴角的涎水已经挂得老长了。
猛地看见那个饿鬼饥渴的眼神,洪力吓得一哆嗦,立刻直蹦了起来。这个举动把那个饿鬼也吓了一跳,也蹦了起来。
他立刻转身就跑,因为他一看这个饿鬼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有多么想吃他。
跑了一阵他回头看,那个饿鬼还在身后紧紧跟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人,而对方是鬼,怎么可能甩得掉呢?
于是他索性停了下来,悄悄握紧了双拳,厉声问道:“你是想吃我吗?”
没想到饿鬼竟然连连摆手:“别怕,我不想吃你,我是受人之托来接你的。”
“接我?”
“是啊。”饿鬼冲他一招手,“跟我来就知道了。”
沿途走来,他所见的一切都荒凉无比:树木枯萎,花朵残败凋零,土地干裂坚硬,连草叶都是灰白的。
渐渐地,他看到了其他的饿鬼,他们都一样长着鼓起的大腹、干瘪的四肢和针般细小的颈项。无论男女,一律都赤裸着身体,他们的身体呈现出土地一样的深褐色。每个人的眼睛都突鼓着,贪婪地四处寻觅,眼里流露出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和饥渴。
可是当这些饿鬼接近水的时候,水就变成了火;当他们接近花果,花果就变成了枯枝;当他们刚刚找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立刻就有大批的甲士围追驱逐他们。于是他们更加饥渴难忍、苦不堪言。
洪力一路跟着那个领路的饿鬼,很快来到了一片干枯断裂的小枯木林,在一棵巨大的空心树上,他看到了一个长相更为奇特可怕的饿鬼。
“他就是想见你的人。”领路的饿鬼说完消失不见。
树上的饿鬼似乎对洪力并不感兴趣,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往这边扫一下,他像一只蝙蝠那样倒吊在一截干枝上,悠闲地一荡一荡,粗大的肋骨紧贴着单薄的肚皮,就像是一堆刻意暴露的标志。
这个饿鬼确实很不一样,因为他的腹部不像其他的饿鬼那样高高隆起,而是深深地陷了下去。而且,他也不像别的饿鬼那样不眠不休地急着四处找东西吃。
“是你找我?”洪力盯着那个饿鬼猿猴一样骨骼高耸的脸,满腹的疑惑,“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是这里所有饿鬼的头头,我叫古古。”树上的饿鬼冲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再走近一点,“其实我这么做是受一个朋友的委托,他想见你,而且他现在正在地狱道里等着你。”
“那么……”
“你一定要去见他。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不过,在去地狱之前,你必须先去畜生道里找到一头六腿猪,只有它才能背着你到达地狱之底。”
“可是,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你必须去!否则,其他的饿鬼就会吃了你!”古古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接着,他跳了下来,走到洪力面前,“跟我来,我送你去畜生道。”
不经意间,洪力瞥见了古古脖子上一道梅花形的印记,或者说,那是一块烙印。
听说,凡是不信因果的邪见邪行等愚痴之辈,死后都会被贬入畜生道。
这个领域的众生,不能分辨善恶是非,要么被人劳役或吃掉,要么被人残暴地捕猎,要么同类相残、弱肉强食,完全受到它们自己屈服于本能和愚痴的痛苦。
一落地,洪力就看到了古古要他找的那头六腿猪。那头猪好像是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了。
一看到这头猪,洪力就忍不住想起了胡子刘。
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拍了拍那头猪的后背:“胡子刘?”
猪对他的举动没有任何反应。
他叹着气,失望地摇摇头,然后拉住那头猪的耳朵,坐到它背上。
“走吧,带我去地狱道。”他说。
猪像是得到了指令,全身立刻为之一震,仰头向天发出了一声悲惨的长嚎,接着就驮着他离开了地面。
他们此刻去往的地方就是地狱道。
地狱是六道轮回中最痛苦不堪的一个领域,生活在这里的人,没有一刻能逃离痛苦的煎熬,成天哭唤不止、双眼泣血。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只需要一念忏悔,就可以得到佛的慈悲,离苦得乐。
六腿猪驮着洪力,飞快地向下驰行,十七层地狱在他们眼前迅速向后倒退,很快他们就到达了第十八层。
地狱到了这里,就像是突然被阻断了,四周一片黑暗,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殆尽,静得怕人。地狱的前方,应该是再没有路可以去了,因为这里已是尽头。
“有人在吗?”他大声地向着黑暗呼喊,“我是古古带来的。”
马上,黑暗中就有了回应:“真是古古叫你来的?”
紧接着,一小片雾一样的灰白亮光出现,映出了一个盘腿坐着的人。
“你真的是饿鬼古古送来的?”那人又重复着问道。
“是,他说是你想见我。可是,我并不知道你是谁。”
那个人并没有回答他的话,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了他另一个问题:“这么说,你身上一定带着那朵莲心?”
“莲心?”他吃了一惊,“你知道我身上有莲心,这么说你就是……”
“死老太婆前几次都叫人带着假的莲心诱我出现,害我和古古都上了她的当!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故伎重施!”那个人说着抬起了头,额头上鲜红而凸起的十字愈发显得狰狞而夺目。
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碰到了老太婆要他找的人!他瞪着对面坐着的人,心里咚咚地乱跳个不停。
只要摘掉这个人额头上的十字,他就可以立刻从老太婆那里知道第四个烦恼在哪里了。
对面的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还没等他有所行动,突然伸出了一只利爪向他的胸口直直抓来。
“呼——”,他赶紧侧身闪过,立刻展开反击,向对方额头抓去。
两个人就这样来回进攻、躲闪,谁也没有占据上风。
可是洪力渐渐觉得体力不支,身体里的血液精气似乎正在一点点地流走,有好几次都差点被对方尖利的爪子抓到。他想起了忧伤森林主人的叮嘱,在这幅图里待得越久,身体的虚耗越多。
要么想办法先脱身,要么击倒对方。可是如果下次再来的话,对方就不会再出来见他了。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他突然听到对面的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他面前。
就在那个人的身体在他面前倒下之际,他看到了站在那人身后的六腿猪。
六腿猪眯着一对小眼睛打量着倒在地上的人,偷偷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獠牙上的血迹。
“你……”倒在地上的人还有一口气在,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指着六腿猪,咬牙切齿地说,“你根本不是从前的六腿猪!你是,是……”
“嗷——嗷——”,猪又仰天发出悲嚎。
一旁的洪力瞅准了这个好时机,飞快地冲上前去一把扯掉了那人额头上的十字。
整个十八层地狱里都回荡着那个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无尽的怨气似乎直直冲上了九天!在一阵近乎疯狂的挣扎中,那个人的全身迅速地缩小,很快便只剩下一张皮还连在骨头上了。
“你……过来。”那个人微弱地喘息,看样子就要死了,“让我看看那颗莲心是不是真的?”
“这……”
“我马上就要化为灰烬,难道你还怕我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将脖子上的莲心取下,递到那人的手里。
那人握着莲心,一扬手,立刻将莲心捏得粉碎:“死老太婆,又用个假的来骗我!”
“那个老太婆究竟是谁?她和你到底有什么过节?”洪力控制不住心中的好奇,索性坐下来问个清楚。
“她是一个阴险的巫师!她欺骗了我的爱人,用花言巧语骗得了她的魂魄。这些年来,我为了找这个老妖婆报仇,杀了很多人,仇恨使我迷失了本性,所以才被打入第十八层地狱。可即使这样,我的仇恨仍然没有熄灭,老太婆意识到我的存在对她始终是一个威胁,所以三番五次地派人来杀我。”
“你既然知道她拿假的莲心骗你,为什么还让古古主动来找我?”
“因为我总想碰碰运气,希望有一天能得到真的莲心。只有老太婆那颗莲心,才能让我脱离地狱。”那个人说话的气息越来越弱,瞳孔渐渐放大,干瘪的舌头无力地耷拉着,看起来像是一个吊死鬼,“这里真是太寂寞了!你知道地狱的十八层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吗?生活在这里的人,每天都会在这种无所依靠的寂寞里经历一遍生前最刻骨铭心的痛苦,你知道这种滋味吗?”
临死的人悲戚的诉说让洪力也感到了难过,他后悔不该听信巫婆的谣言,结果错杀了一个可怜的人。可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能让我帮你完成吗?”他内疚地扶起那个人的身体靠在自己的怀里。
“如果你在穿梭六道的时候碰到了她,”那个人从怀中掏出一卷画轴打开,颤抖着指着画中的女子,眼中已有了泪水,“替我把画像转交给她,告诉她,这是我临死前的遗言:即使没有生死轮回,我也会一直等待她,不管是做人做鬼,还是地狱人间!”
一看到画中的女子,洪力立刻脸色大变!
“你,你……”他慌乱地指着画中的女子,“原来你……就是伊志?”
可是怀中的人已经不能回答,因为他已经死了。
十八层地狱里,只有一种声音在回响,那就是六腿猪低低的呜咽声。
伊志是那个被来古教的大长老镇压在祭坛之下的人,他就是柳青的心上人。柳青为了拯救他的亡魂将自己的肉身换给了一个巫婆,结果却中了巫婆的奸计,使得自己也成了一个四处飘荡的游魂。
在《生死轮回图》中,洪力已经是第二次见到柳青的样子了。
柳青,你到底坠到了六道中的哪一道?
他盯着画像上的那个女子,盯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突然很害怕地想起了在那个古寺中发生的很多事……
六道轮回。人道墙内。
那个老太婆像是早就算好了他此刻一定会出现似的,早早地就等着他了。
他们又一同来到上次密谈的那个偏僻角落。
“事情办妥了吗?”老太婆堆起满脸的笑容,看上去像一个干透的橘子。
他摊开手掌,亮出掌心那个血迹未干的十字,冷冷地质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骗走柳青的肉身?”
老太婆悚然动容,目光中的寒意瞬间而起,死死地盯着他:“你认识来古教的那个圣女?”
“回答我!”他冷笑,“我相信你一定还有别的仇家,我可以把你在这里的消息散布出去。”
老太婆看出了他眼里浓烈的仇恨与杀机,心中不免有些胆怯,叹了一口气:“我本来就是一个修炼巫术的巫婆,很多巫师为了自己的修炼是会想出一些类似于这样的方法的。其实当年我也并没有骗她,我收了她的肉身,也履行诺言给了她法力,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当她去祭坛之下拯救心上人的亡魂时,发现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了!”
“狡辩!”
“我说的是实话。当时我听说伊志并没有死,大长老处死的只是另外一个人。”
“那伊志呢?”
“我也是等那件事情过去了好久后才听说的:伊志是大长老和外头的女人生的孩子,是那个孩子不肯认他,所以一直才不回来。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和柳青才留下了一条性命。大长老早就知道了他们的事,只是一直不说。他知道祭祀大典这天一定会出事,所以早就找到了一个长相和伊志很像的年轻人关在房子里,因为他已经计划好了,要借着这次的事情放走柳青和伊志,让他们出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对柳青所做的惩罚也只是为了给族人一个交待。可惜,柳青太心急了。”老太婆的声音里也流露出了几分惋惜。
事情突然峰回路转,连洪力也感到很意外——难道柳青的悲剧是她自己造成的?
“可是,为什么伊志一口咬定是你骗了他们?”
“那个年轻人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我想一定是我的仇人存心在他面前挑拨离间、添油加醋,那个年轻人十分固执地认定是我骗了柳青,红了眼地要找我报仇。一直到进了这幅图里,他还是不死心,想尽办法要取我的性命,我,我只好先杀了他。”
“等等!”他突然从巫婆的话中发现了一丝破绽,“你说过,你和伊志死了之后就被封存在这里了,你们只是生活在画中的人物。那么,人在画中,伊志又怎么找你报仇?”
看着他迷茫不解的样子,老太婆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这就是你们这些平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在你们看来,画是死的,其实画中另有天地。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是‘生活’在画中的人。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张纸而已,你又进来找的哪门子烦恼?”
洪力渐渐地有些明白了——他们,包括那个忧伤森林主人在内,都是真正的巫师,巫师的世界当然有别人不能理解的怪事。再说,这幅图是忧伤森林主人送他进来的,如果想知道画中的人为什么是活的,恐怕就只有忧伤森林主人才知道了。
说不定,他们就是忧伤森林主人口中所说的“奴隶”。
他心念一动,问道:“是谁把你们抓进来的?是忧伤森林主人吗?”
老太婆眨了眨眼睛,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很奇怪:“我从没听过那个什么‘忧伤森林主人’。至于是谁把我们抓进来的……告诉你也没用,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不过,他就是当年真正买走柳青肉身的那个人。”
“你把柳青的肉身卖给他了?”他气愤地一把抓住巫婆的衣领,将她像小鸡那样提了起来。
巫婆疼得呲牙咧嘴,连连摆手求饶:“当年我收了她的肉身之后才发现,她和我相克,我无法借助她来修行,正好这时有人找到我希望买下她的肉身,我就答应了。不过,我也看不到那个人的样子。当时,六腿猪也在场,不信你问它。”
一直卧在一边呼呼大睡的六腿猪像是听到了巫婆的话,立刻翻身从地上坐起来,一边点着头,一边从鼻子里发出嗯嗯的声音。
他看着那头猪獠牙上残留的血迹,一下子又想起了被他错杀的伊志,心中的愤怒更浓,把巫婆举得更高,让风吹散了她的枯发:“古古让我去找六腿猪,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你早就暗中做好了手脚,现在的六腿猪是你派去的奸细!如果不是这样,伊志根本就不会死!”
老太婆在半空中挥舞着双手,双脚乱蹬,整个身子都在他的手上摇摇欲坠。一阵风吹来,她立刻吓得哇哇大叫:“如果伊志不死,你就得死!生死轮回图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怎样找到第四个烦恼,如果你现在杀了我,你就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了!”
巫婆的话起到了作用,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差点想杀死巫婆。巫婆不仅是他,也是那六个同伴现在唯一的希望了。
于是他把巫婆放了下来:“既然我已经完成了你的托付,现在你也该履行诺言了,告诉我怎么找到第四个烦恼。”
“嘿嘿嘿嘿……”巫婆呲出嘴边几颗尖利的黄牙,又露出那种猥琐而令人生厌的笑容,“你不要着急嘛。”
巫婆说着转过了身,伸出一只手冲他招了招,示意他跟着过来。
这老巫婆又想玩什么花样?他心里虽然嘀咕,还是快步跟了过去。
巫婆佝偻着背,漫不经心地把他引到了一条鱼肠一样狭窄的小胡同。当他们走到胡同深处的时候,巫婆突然转过身猛地扑到他的肩膀上,贴着他的耳根,吃吃地笑道:“你听好了,现在我就要告诉你第四个烦恼在哪里了,不过,我只担心你没有能力找得到。”
“到底是什么?”
“是……”
“扑——”一声沉闷的响声,就像一把刀捅进了一堆陈旧的皮革中。巫婆的眼睛像死鱼一样暴突,嘴角的涎水滴了下来。
“你……”她咬着牙,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后,身体便犹如一个破布袋般重重摔倒在地上。
洪力面无表情地收好手中的弯刀,转身离去。
——当年如果不是受了你的唆使,柳青就不会用自己的肉身和你交换精灵的法术!你不止害了柳青,还借我的手杀死了柳青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至爱,只有杀了你,才能祭奠他们的在天之灵。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巫婆的尸体,目光中的寒意一闪而逝。此刻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有了杀人的快感。
从《生死轮回图》中出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忧伤森林主人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醇香的美酒。
“怎么样,今天有什么收获?”忧伤森林主人边说边举起酒杯轻轻尝了一口。
“如你所愿,一无所获。”
“今天的美酒不错,尝尝吧。”忧伤森林主人向他举起了杯。
“我没心情。”他冷冷地说,“你赢了,我们给你当奴隶;而如果我赢了,你只是放我们走而已,你不觉得这样太不公平了吗?我们应该再得到一些其他的好处。既然你说第四个烦恼对你很重要,那为什么不自己进去找它?”
“因为,这也是游戏的规则——我不可以进去。”忧伤森林主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洪力发现在说完这句话后,忧伤森林主人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似乎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是什么人制定的规则连忧伤森林主人也不得不遵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