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凯旋的英雄,伊泽尔·文尼回到了L1。或许没有哪位船主或舰队合伙人享受过他在庞杂体上得到的这么隆重的欢迎。他带回来了头一批获释战俘,其中包括乔新,还带来了他们的第一批合作伙伴:第一批飞上太空的蜘蛛人。
伊泽尔几乎什么都没注意到,只敷衍着微笑、交谈。看到丽塔和乔新重逢时,他也只感到一丝隐隐约约的欣喜。
最后一个走出侦察艇的是弗洛莉亚·佩雷斯。她是里茨尔冷冻箱里的受害者之一,统领大人准备把她留到最后时刻享用。解冻两百千秒之后,这女人还是一脸惊恐茫然。伊泽尔将她领出来时,通道里的人群安静了。奇维飘了过来。她主动要求帮助这些受害者,但来到弗洛莉亚面前后,奇维的眼睛瞪大了,嘴唇也颤抖起来。两个女人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奇维向弗洛莉亚伸出手去。她们身后的人群默默让出一条道。
伊泽尔望着她们离开,但他的心思却在别处。离开阿拉克尼一千秒后,安妮·雷诺特开始解除特里克西娅的聚能。返程的两百千秒中,范不断向他通报进展情况。特里克西娅已经完成了准备阶段,这一次不会再临时取消了。第一步是让蚀脑菌休眠,然后让特里克西娅进人昏睡状态,之后再慢慢改变蚀脑菌分泌毒素的模式。“安妮已经做过好几百次了,伊泽尔。”范说,“她说一切都很顺利。你回来之后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可以离开解除中心了。”这一次没有拖延。特里克西娅终于要自由了。
两天之后,等待已久的消息传来:特里克西娅好了。
去聚能解除中心之前,伊泽尔先去了奇维那儿。奇维正和她父亲一块儿重建湖泊园。树木大多死了,但阿里·林觉得他能想办法让它们活过来。解除聚能之后,阿里·林仍然是一位造园大师,奇思妙想层出不穷。不同之处在于,现在的阿里可以爱他的女儿了。特里克西娅会幸福的,跟噩梦之前一样自由。
伊泽尔穿过被摧毁的森林一路走来时,奇维正跟那些蜘蛛人说话。飞猫飞得高高的,一圈圈盘旋着,对蜘蛛人既害怕,又好奇。
“我们会对湖泊园做点改动,让它的形态更自由些,形成自己的生态环境。”站立的蜘蛛人比奇维稍高一点。在微重力环境下,他们不再是宽宽的、矮趴趴的生物了。肢腿舒展开来,形成蜘蛛人版本的零重力姿态:肢腿长长地垂在身下,让他们显得高了些,苗条了些。正在说话的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可能是娜普莎·赖特希尔。跟贝尔加·昂德维尔相比,她发出的世喳声简直像音乐般动听。
“我们会看着你们怎么做,但我猜不会有多少蜘蛛人愿意在这种环境里生活。我们希望试制自己的营帐。”布鲁特·津明充当翻译,声音欢快,是聊天的语气。到现在,津明可能是最后一个聚能译员了。
奇维对蜘蛛人露出了笑脸,“是啊,我太想瞧瞧你们最后会怎么做了。我—”她一抬头,看到了伊泽尔。
“奇维,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她已经迎上前来,“咱们等会儿再聊,好吗,娜普莎?”
“当然。”蜘蛛人踞着肢腿飘开了。津明仍在翻译,滔滔不绝地向阿里·林提问。伊泽尔和奇维四目相对,相隔三十厘米。“奇维,大约两千秒前,他们解除了特里克西娅的聚能。”
姑娘微笑了,笑容是那么明媚。直到现在,她仍有些孩子气。经历了那么多,但奇维仍旧是个开朗的人。她现在是跟蜘蛛人打交道的中心人物,向他们传授工程技术知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她的天份,从动力学到生化科学,到最复杂的交易,奇维无不精通。她真正代表着青河的精神。
“她—她一切都好吗?”奇维的眼睛瞪得很大,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对!安妮说,稍有点方向感缺失,但她的头脑和个性完好无损。还有……我今天晚些时候就能见到她了。”
“太好了,伊泽尔!我真为她高兴。”奇维的手松开了,伸向前去,抓住他的肩膀。突然间,她的脸离他很近很近,嘴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跟她说话之前,我想先见见你。”
“为什么?”
“我—我只想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救了我们大家。”谢谢你拯救了我的灵魂。“如果特里克西娅和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她又退了回去,脸上的笑容稍稍有点奇怪。“多谢,伊泽尔。可是……你用不着谢我。你有了幸福的结局,我真高兴。”
伊泽尔转身朝引导绳飘去,这是阿里安排的,方便园区的重建。“不如说是幸福的开始,奇维。这么多年,像死了一样,现在终于……哎,我晚些时候再跟你聊!”他挥挥手,越来越快地拉着引导绳,向这个洞窟的出人口飘去。
雷诺特已经将哈默菲斯特顶楼的聚能者协同工作大厅改造成了恢复区。过去,聚能者们在这里一个班次接一个班次替统领效劳,现在,他们在这里重获自由。
安妮在大厅外的走廊上拦住他,“进去之前,请一定记住……”
文尼正准备从她身边挤过去,突然停住脚步。“你说过她恢复得很好。”
“对。情感方面很正常,认知情况跟感染蚀脑菌之前一样好。甚至连她的专业技能都保留下来了。我们做了将近三千例解除聚能手术,易莫金历史上,没有哪个组织解放过这么多人。这方面,我们越来越棒了。”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不是聚能期间那种不耐烦的皱眉,而是一种痛苦的表情,“头一批解除聚能的人,我—我真希望再重做一次。现在再做,肯定比当时好得多。”
伊泽尔明白她的痛苦,让他羞愧的是,他心里突然一阵欣喜:谢天谢地,幸好特里克西娅的手术推迟了。早期手术积累了大量经验,特里克西娅从中获益良多。不过,也许早做同样没事,雷诺特不是恢复得挺好吗?无论如何,总算有了个好结果。雷诺特身后,宁静的绿色走廊尽头,特里克西娅就在那儿。美丽的公主终于醒来了。他绕过雷诺特,轻快地向前飘去。
身后,雷诺特叫道:“还有,伊泽尔……呱,见过特里克西娅以后,范想跟你谈谈。”
“行啊,行啊。”可他已经没在听了。向前,进人恢复大厅。大厅的一部分仍是敞开式的,十几把椅子里还坐着人,这些人围成一个个小圈子,正谈着什么。他们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露出好奇的表情—放在从前,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有些人显得很害怕,许多人带着亨特·温解除聚能之后那种悲哀、迷茫的表情。尤其是易莫金聚能者。解除锁定之后,他们仍然举目无亲。他们自由了,但他们的一生已经与亲人、过去熟悉的生活彻底隔离开来,而且相隔无数光年的距离。伊泽尔尴尬地笑了笑,轻轻飘过他们身旁。我和特里克西娅的结局还算圆满,但真的应该多帮帮这些人。
大厅最里头隔成一个个小间。伊泽尔掠过敞开的房门,只在关闭的门前稍停片刻,看看门牌上的患者姓名。最后……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急速飞奔骤然停止,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仍然穿着工作服,头发也乱蓬蓬的。他真跟聚能者差不多了,除了关注的事物,其他一切都抛在脑后。
他尽可能理理头发……然后,轻轻敲了敲这个轻塑料隔成的小房间的房门。
“请进。”
“……嗨,特里克西娅。”
她浮在一张跟普通床差不多的吊床上,头部周围环绕着一圈细小的医疗设备,像一圈雾气。没什么,伊泽尔事先就知道会有这些东西。到了现在,安妮已经可以将自动化设备用于这些患者,用此前取得的数据引导解除聚能过程。解除之后,仍需要这些设备监护病人,防止中风和感染。
但这样一来,伊泽尔·文尼很难像他希望的那样,紧紧拥抱特里克西娅。他飘近她,痴痴地注视着她的脸。特里克西娅也注视着他—不是望着他周围,也没像以前那样,因为他干扰了数据流动而焦躁不安。她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嘴角浮出一丝微弱、颤动的笑意。
“伊泽尔。”
然后,她在他的怀抱中。她的双手搂着他,她的嘴唇是那么柔软温暖。他轻轻拥着吊床上的她,然后偏过头,小心地避开那些医疗设备。“那么多次,我以为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这么长时间,这些事你还记得吗?”……实实在在的生命,许多年……“记得我吗?在你那个该死的小房间里?”“记得。你受的罪比我的大得多。对我来说,这就像一场梦,我只能隐隐约约意识到时间。聚能项目之外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我能听到你的话,但那些话却好像一点也不重要。”她伸手抚摸着他的颈项,轻轻抚摸着。从前,他们真正在一起时,她就是这么做的。
伊泽尔笑了。我们终于在对话了,真正的讨话。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你总算回来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生活。我有好多计划。这么多年里,我想了许多计划:如果有那么一天,劳被打倒了,你被救回来了,我们会做什么。虽然死了这么多人,但是我们这次任务已经成功了,而且是巨大的成功,发现的宝藏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巨大的风险,巨大的收获。但是,危机已经过去,牺牲已经付出,到现在……“有了这次任务的红利,咱们俩的加在一起,我们……我们什么都能做。我们可以建起我们自己的太空家族!”文尼。23。7,文尼……邦索尔,邦索尔。卜……名字无关紧要,总之,这个家是他们自己的。
特里克西娅仍在微笑,但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摇摇头,“伊泽尔,我不……”
文尼急匆匆接过话头,“特里克西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你不想要一个太空家族—那也没关系。”在托马斯,劳统治的这么多年里,他有许多时间可以思考,想通了许多问题。他明白,过去所谓的牺牲其实根本不算牺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特里克西娅,哪怕你想回特莱兰……我也愿意和你一块儿去,我愿意离开青河。”他的家族是不会喜欢这个决定的: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家里无足轻重的继承者了,这次远航将极大地增加文尼。23家族的财富,可是……他知道,作出这种决定之后,财富的扩张只会源于家族在舰队的股份,而不是伊泽尔·文尼本人,“你想做什么都行,无论什么,我们都会在一起。”他靠近了些,但这一次,她轻轻推开他。“不,伊泽尔,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过了这么多年,你和我,我们都长大了。我—我们在一起,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伊泽尔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对我来说才久。可对你呢?你刚才还说,聚能就像一场梦,时间只是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不全是这样。对于有些事,我的聚能锁定的事,这些事的时间,我可能记得比你更清楚。”
“可是—”她抬起手,他不作声了。
“我过得比你容易些。我被聚能了,但不止是这样。虽说我从来没有清醒地意识到,但还是有些事—感谢老天,布鲁厄尔和托马斯·劳同样没意识到这些事。我有一个可以逃避进去的世界,可以通过我的翻译建立起来的世界。”
伊泽尔不由自主地说:“我怀疑过。你的翻译未免太像黎明时代的幻想了。也就是说……你翻译过来的蜘蛛人世界全是编造出来的,不是真正的蜘蛛人?”
“不。这就像……我们把蜘蛛人拟人化了。如果你细读我翻译的材料,你肯定能看出来,有些地方不可能是完全真实的。我想,你可能猜到了那些地方,伊泽尔。阿拉克尼是我的避难所。我是译员,蜘蛛人的相关事务全都在我的聚能范围之内。我们穷尽心力,想成为真正的蜘蛛人。当亲爱的舍坎纳理解我们的意图之后—尽管他最初以为我们是机器—突然间,整整一个世界向我们敞开了,接受了我们。”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劳的企图才没有得逞,才拯救了所有人。可是—“可你现在回来了,特里克西娅。现在再也没有噩梦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比我们过去想像的更幸福!
她再次摇摇头,“你还没明白吗,伊泽尔?我们俩都变了。我的变化甚至比你更大,虽说我被—”她想了想,“—被多年‘囚禁在魔法中’。你瞧,我记得这期间你对我说的话。但是,伊泽尔,现在跟过去已经不一样了。我和蜘蛛人,我们会创造未来……”
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和镇定,像劝说。可即使他自己听上去,这声音都惊恐不已。贸易之神啊,我不能再一次失去她!“我明白了,你现在仍旧把自己视为蜘蛛人。对你来说,我们是外星人。”
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肩头,“有点吧。解除聚能的第一阶段,我醒来了,但仿佛在一个噩梦中醒来。我知道人类在蜘蛛人眼里是什么样子:苍白,柔软,像蛆虫。像蜘蛛人世界上的某些害虫和供食用的牲口。我们觉得他们形象可憎,但他们并没有这种感觉。”她向上望着他,脸上的笑容一时开朗了些,“你转过头想看什么的姿势真可爱。你自己不知道,但只要在近处跟你说话,任何背上长了父毛的阿拉克尼男性和绝大多数女性都会迷上你的。”
这就像他在阿拉克尼做的那些噩梦。在特里克西娅的意识中,她仍然有一半是蜘蛛人。“特里克西娅,听着,我会每天来看你。你的情形会变的,这个阶段会过去的。”
“唉,伊泽尔,伊泽尔。”她的泪水在两人之间飘动。泪水是为他流的,而不是为她自己,“我希望自己像现在这样,当个译员,在你们大家和我的新家庭之间搭起桥梁。”
桥梁。她还没有解除聚能。范和安妮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她固定在聚能和自由之间。这种想法像在他腹部狠击了一拳……他想吐,然后是一阵狂怒。
他在安妮的新办公室堵住了她。“安妮,把你的活儿干完!蚀脑菌仍旧控制着特里克西娅。”
雷诺特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加苍白。他忽然意识到,她正等着他。“你也知道,我们是无法消灭这种病毒的,伊泽尔。关闭它们,让它们休眠,我们能做到,但……”她的语气犹犹豫豫,一点也不像过去那个安妮·雷诺特。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安妮。她仍旧处于聚能状态。特里克西娅仍旧锁定在蜘蛛人上,继续执行她的聚能任务。”
安妮沉默了。她早就知道。
“把她彻底带回来,安妮。”
雷诺特的嘴唇扭曲着,仿佛在克制肉体的疼痛。“她陷得太深了。彻底带回来,她会丧失聚能期间得到的所有知识,甚至可能丧失她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她会跟亨特·温一样。”
“但她会获得自由!她可以学习新东西,跟亨特·温一样。”
“我……我明白。直到昨天,我还以为我们可以彻底治愈她。我们已经到了复原的最后阶段—可是,伊泽尔,特里克西娅不希望我们继续深入!
这太过分了。突然间,伊泽尔大吼大叫起来:“该死的,你以为会怎么样?她被聚能了,当然不想摆脱锁定!”他强压下音调,但声音仍旧充满威胁,可怕到极点,“我懂。你和范仍然需要奴隶,尤其是特里克西娅那样的人。你们从来没想让她自由。”
雷诺特的眼睛瞪大了,脸涨得通红。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不过,里茨尔·布鲁厄尔愤怒欲狂时总会变成这种脸色。她的嘴张开了,像要大吼一声,但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砰!办公室的外墙传来重重的撞击声。有人在墙上猛地一撞—这人来得好急。转眼间,范飘进门来。“安妮,让我来。”声音很温和。过了一会儿,安妮深深吸了口气,点点头。她绕过桌子向外飘去,一句话都没说。但伊泽尔注意到了,她抓住范的手是多么用力。
范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门。再次转过身来时,他脸上的表情半点也不温和。他一根手指朝雷诺特桌前的椅子猛地一戳,“坐下,固定好。”
声音里有某种东西,抑制住了伊泽尔的怒火,迫使他坐了下来。
范自己在桌后坐下。一时间,他一言不发,只瞪着面前这个年轻得多的人。伊泽尔此时的感觉很奇特。他早就明白了范·纽文是什么人,但突然间,他感到对方始终没有在他面前现出真身,直到现在。范终于开口了:“几年前,你跟我直截了当地谈了谈。你迫使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让我明白必须改正这个错误。”伊泽尔冷冷地迎上对方时自光,“看来我的话没起什么作用。”你终究还是干上了奴隶主这一行。
“你错了,孩子。你的话起了作用。这么多年,能说动我的人没多少。连苏娜也没办到。”范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忧伤,他静了一会儿,然后,“你很不公正地伤害了安妮,伊泽尔。过一阵子,你或许应该向她道个歉。”
“不可能!你们两个满口大道理,什么都能解释得头头是道。对你们来说,撤销聚能的代价太大,对吗?
“唔,你说得对,代价确实很大,差点酿成无可挽回的大灾难。在易莫金系统下,我们的几乎所有自动化设备都离不开聚能者的支持。他们的工作和真正的机器的工作无缝连接在一起。更糟的是,舰队的所有维护程序都是聚能程序员完成的。解除聚能后,我们手里只剩下数百万行互不相联的垃圾。还得过一阵子,咱们过去的系统才能正常运转起来……但你也知道,安妮就是所谓的弗伦克怪兽,刻在所有钻石镶嵌画里的魔头。”
“知、知道。”
“那你理应知道,只要能让聚能者重获自由,她情愿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她脱离聚能以后向我提出的条件,没有半点商量余地。这是让她活下来的动力。”他停了下来,视线离开伊泽尔,“你知道聚能最邪恶的一点是什么吗?它是最有效的奴隶制度,但我说的并不是这一点,尽管这一点已经够邪恶的了。老天,比绝大多数恶行邪得多。不,它最邪的一点是:它使拯救者自身成为某种杀人者,使最初的受害者再一次遭到屠杀。这个情况,从前连安妮都不清楚。现在,它让她的心都碎了。”
“照你的意思,既然他们愿意当奴隶,我们就应该让他们继续受奴役?”
“不!但聚能者仍旧是人,跟罕见但始终存在于人类生活中的某一类人一样。只要他们有独立生存能力,只要他们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你必须服从……直到半天以前,我们还以为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进展很顺利,安妮已经阻止了蚀脑菌的随机散逸。特里克西娅不会成为精神不健全的人,也不会变成植物人。她的忠诚锁定已经解除了,用不着再忠于哪个主人。她能听懂我们的意思,能分析我们的话,我们能够安慰她。但她坚决拒绝再深人一步,破坏聚能的深层结构。她生活的核心就是理解蜘蛛人,她希望保持这一点,就这样下去,不作进一步改变。”
两人默默地坐了片刻。最可怕的是,范说的很可能是实话,他甚至没打算用什么大道理说服他。也许这是生活中的一个悲剧。真要这样的话,托马斯·劳的邪恶将笼罩伊泽尔的余生。老天,这太难了。雷诺特的办公室亮堂堂的,但仍使伊泽尔联想起了吉米被害那天的那座阴暗的园子。当时范也在那儿,用那时的伊泽尔还无法理解的方式安慰了他。伊泽尔用手背擦擦脸,“好吧,这么说,特里克西娅是自由的,那她同样有改变自己想法的自由。”
“是的,当然。人类天性总是最难猜测的。”
“我等了她半辈子。今后,不管多久,我会继续等她。”
范叹了口气,“我就担心你会这么做。”“嗯?”
“我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你是那种最执著的。另外,你在跟人打交道方面很有天分。面对托马斯·劳的毒手,正是因为你,才使这里的青河人保持了自我。”
“不!我永远没办法挺身而出,反抗那个人。我做的全都是小打小闹,尽量让这儿不那么阴森可怕。就算这样,仍然不断有人被害。我的脊梁不够硬,又缺乏管理才干。我只是劳手里的一个傀儡,用来钳制那些比我强得多的人。”
范摇着头,“我搞地下活动的时候,信任并合作的人只有你一个,伊泽尔。”他突然打住话头,咧嘴笑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聪明得能猜出我是谁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你没有屈服,也没有折断、崩溃。你甚至还拉了我一把……你也知道,我去过许多地方。”
伊泽尔抬起头,“当然知道,又怎么样?
“我见过许多大人物。”嘴角一歪,露出一个歪歪斜斜的笑容,“在青河活动的这部分空间中,许多大家族都是我和苏娜一手创建的。但你是最棒的。伊泽尔·文尼,我为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深感骄傲。”
“呢。”伊泽尔觉得范不太可能在这种事上撒谎,可他的话实在太—夸张了,夸张得不像真话。
范还没说完。“但你也有缺点。你很有韧劲儿,可以一连数百兆秒扮演你的角色。其他人已经开始新生活了,可你仍旧咬定目标不放。你说你要继续等待特里克西娅,不管需要等多久。我相信你会等下去的……永远等下去。伊泽尔,你想过没有?进入聚能状态其实并不一定需要蚀脑菌。有的人自己就能锁定目标,心无旁鹜,其他一切全部抛在脑后。我理应知道,我自己就是这种人!这种人的意志力强到极点—或者说,头脑僵化到极点—除了锁定的目标,其他一切都不在意。劳和布鲁厄尔统治下,你需要的正是这种品质,它拯救了你,也帮助你拯救了其他青河人。但现在,请你想想,再好好考虑考虑。别把你的一生白白抛掉。”
伊泽尔咽了口唾沫。他想起了易莫金人的说法:人类社会一直依赖某些“抛弃了自己生活”的人。可是,“特里克西娅值得我等待,范。”
“我同意。但你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等待一生,你所等待的却很可能永远不会到来。”他停下来,脑袋一偏,“真可惜,让你聚能的不是易莫金人的蚀脑菌,那样的话,解除锁定可能还容易些。你一门心思盯着特里克西娅,完全看不见发生在你周围的事,看不见你正在伤害的人,也看不见其他爱你的人。”
“啊?谁?”
“自己想想吧,伊泽尔。是谁稳定了庞杂体?是谁劝说劳放松管制?是谁让本尼的酒吧和冈勒的农场得以维持?而且,这一切都是在反复洗脑的情况下完成的。最后,关键时刻,又是谁救了你的小命?”
“哦。”声音很低,十分尴尬,“奇维……奇维是个好人。”
范勃然大怒,“醒醒吧,猪脑子!”
“我是说,她非常聪明,勇敢,而且……”
“没错,没错,没错!事实上,在几乎一切领域,她都是了不起的天才。像这样的人,我一生中只见过寥寥几个。”
“我—”
“伊泽尔,我相信你不是个道德方面的白痴,否则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了,更不会向你提起奇维。脑子放清醒点!多年以前你就该明启过来了,只是你太执著,眼睛只盯着特里克西娅,只知道自怨自艾。现在,奇维正等着你呢,只不过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她太正直,太尊重你对特里克西娅的感情。想想摆脱劳以后她的表现吧。”
“……这里什么事都是她在做……嗯,我每天都能见到她。”他深深吸了口气。这种感觉真的很像解除了聚能。回想起来,他真的非常依赖奇维,其程度甚至超过了依赖范或者安妮。但奇维也有自己的思想包袱,他想起了她迎接弗洛莉亚·佩雷斯时的表情,想起了她说为他的幸福结局感到高兴时的模样。真奇怪,人竟会为片刻之前还一无所知的事感到这么内疚,“我真是太对不起她了……我简直……简直从来没想过。”
范轻松地向后一靠,“我一直盼望是这种情况,伊泽尔。你和我,我们都有个小毛病:目光远大,这是长处,但却常常忽视最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这方面,咱们可得多下下功夫啊。刚才我说了你很多好话,那些都是实话。但是,要说奇迹,奇维才是真正的奇迹。”
好一阵子,伊泽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个人重新调整了他的灵魂深处。半生的梦想……特里克西娅,正慢慢滑开……“我得好好想想。”
“想吧,但把你的想法跟奇维聊聊,行吗?你们俩都躲在自己建起的堡垒里面。好好谈谈吧,倾吐心声的效果,你压根儿想像不到。”
又是一个好主意,像一轮新升的太阳。跟奇维谈谈。“我会的……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