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中线移往西边,收敛恐怖热力,一改激情风骚男形象,变身为含情脉脉、多愁善感的萝莉,在远远的海平线上,袒露着金黄色的温柔圆脸。
海风随着傍晚的来临越显凉爽。
在夕阳下显出乳白色的游艇上方,又一阵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拂过,亲吻有着小麦色泽的健康肌肤。
米健狠狠颤抖。
当然,绝不是为了眼前迷人壮观的海上落日而颤抖……以米健小脑袋里少得可怜的诗情画意,海平面上美得令人落泪的金黄落日,已经被自动替换成咸蛋黄或者少了芝麻的烧饼之类的玩意儿。
此刻他颤抖得厉害,是因为他正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出现在甲板上。
后腰翻倒,四肢笔直地撑在甲板上,全身形成一个极为漂亮的倒「U」字,这个令人惊叹的姿势,对身体非常柔韧的米健来说并不算多大困难,问题是任何柔韧姿势只要做的时间长了,再厉害的人都会支持不住。
米健已经把这个姿势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时间一秒秒过去,后弯成弓形的腰杆开始疲惫不堪地一点点往下塌,支撑的手臂也隐隐颤栗。
「偷懒就没有晚饭吃。」平平淡淡的警告,蓦然钻进耳里。
「没没……没偷懒!」米健蓦然一惊,赶紧把稍塌的腰撑得直直的。
在游艇上做了大量训练,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如果被罚不许吃晚饭,叫人怎么活?米健宁愿坚持这要命的训练,也不要一整个晚上摸着空虚的胃在床上辗转难眠。
偷吃?
在老大眼皮子底下,偷吃那是找死!又不是没尝试过,每次下场都很惨……
脚步声很轻,仿佛走路的人心情还算不错,悠闲地迈着步子,走得更近了。
短暂的沉默后,一只手轻轻搭在米健朝向天空的肚皮上。
「老大……」米健心惊胆颤,小猫似的呜咽一声。
韧带被极度地拉伸,肌肉处于绷紧的状态,身体因此变得格外敏感,那只手即使只是轻轻碰着肚子,也带来一种千上加两,令米健受不了很想呜呜抗议的感觉。
先是像给小猫顺毛一样,在肚脐眼附近轻柔抚过,接着,少言寡语的席夜白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竟然用五根指头在上面灵活而迅速地一溜,仿佛演奏会上钢琴家弹出一串轻盈的音符。
似痒非痒的感觉让米健浑身一颤,手臂猛地一阵颤栗。
身体一阵乱晃,维持多时的训练姿势顿时崩溃。「啊啊啊啊!」
米健坚持得太久,一下子失去重心,双手双脚加上腰杆都失去了协调的力量,眼看要重重摔到曱板上,刚才那只捣乱的手,像早就料到似的迅速地伸到腰下,在半空中把他牢牢架住。米健两手乱抓,也不管攀住席夜白身体的哪个部分,借力翻过身来,才喘着气站稳,居然不忘感谢援手之义,露齿一笑,「谢谢老大。」
腰肌得到释放后,很快发出难以形容的酸痛。
米健做了个龇牙的鬼脸,两手按在自己后腰上动作熟练地揉搓。
席夜白忽然不动声色地说,「没有做完,还差二十分钟。」
「啊!?」米健瞪视着他,忽然发出一声被踩到尾巴似的惨叫。
「现在继续。」
米健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手软脚软地站直,深深吸了一口气。
「等一下。」席夜白让他停下动作,思忖片刻,「算了吧。」
米健一愣,顿时如逢大赦,挨过来谄笑,「谢谢老大!老大你真好啊真好!」
「如果我坚持,你就会继续做?」
「当然。」米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是老大嘛。」
「要是下次我要你做四倍的训练呢?」
「啊?我干什么错事要遭受这种不人道的惩罚啊?」米健打个寒颤。
「不是做错事的惩罚,只是想进一步加重你的训练,不行吗?」
「呃,行……」
「你会照做吗?」
「只能照做呀。」米健挠头。
他那个表情,明显就是——难道老大发话,还能不照做?
大概是眼前这只呆头呆脑的小动物实在憨得有点萌,冰山王子殿下总是不经意带出寒意的目光,渐渐多了一丝柔软。
「刚才那么长时间的柔韧训练,我一直在游艇前面,你没有偷懒?」
王子说得很平淡,让人难以听出,这到底是一个叙述句,还是一个问句。
米健的反应则是瞪圆了眼睛,「啊?还可以偷懒的吗?」
训练,不是上头说了就要去做的吗?
当着教练,或者社长,或者老大的面,也许偶尔还可以试着求求饶,减少一点训练量,这必须是双方达成共识的事。
但,如果是已经确定了要去完成的量,不管有没有人在监督,都必须十成十的完成啊——除非上头有命令说可以停止。
身为跳水运动员,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偷懒,再转头撒谎说已经做完训练了,这简直就是无耻。
任何人都知道,真正的吃货,都是内心强大、光明磊落的,绝不会行此无耻之事,否则,还有何面目左亲鹅肝酱,右舔黑森林,手捧章鱼小丸子,胃装芒果冰淇淋!?
咕咕……!
一想到吃的,腹部就发出对晚餐的深情召唤。
「嘿,老大,有吃的吗?」米健捂着肚子,小心翼翼地问。
果然一醒过神就问吃的。
席夜白不禁笑了笑。
他的笑很浅,没有调动太多的脸部肌肉,甚至不能说这是一个可以令人察觉的笑容,可他确实是笑了,一点温柔藏在眼角上扬的线条里,带着他所特有的超凡脱俗的清贵,一瞬间,那张毫无瑕疵的俊脸竟在夕阳下平添了三分魅力。
「你到前面去,把那边的白色胶桶提过来。」席夜白指了指方向。
米健绕过去,很快找到了他所说的白桶,提了提,还挺沉的。
他悄悄揭开盖子,眼睛一亮。
里面游着几条个头不小的鱼!
原来刚才自己训练的时候,老大不见踪影,是跑到船头钓鱼了呀。
米健连桶带鱼地提了过去,往地上一放,喜滋滋地问,「老大,这没火没灶的,我们是不是要吃鱼生啊?」
「乱吃生东西,容易吃出毛病。」席夜白拿出一套家伙,递给他,「按照上面的说明书,把它组合起来。」
米健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套简易炭烤炉,还配套了易燃炭,顿时高兴得呀呀叫,「烤鱼!烤鱼烤鱼!」
兴奋得仿佛小学生参加露营。
立即拿着说明书对照,快手快脚地把烤炉架起来。
至于清理鱼这种小事,就更不用别人吩咐,高贵优雅的王子殿下,怎么可能拿着刀刮鱼鳞呢?米健想都不敢往这方面想。
老大高高在上,做小弟的鞍前马后服务,必须滴!不然凭什么教你世界难度第一的409C啊?
任劳任怨地把该做的都做了,晚餐材料准备好,再点好烤炉的火,米健正要把鱼往铁网上扔,席夜白开口说,「让我来。」
「呃?老大你来?」
席夜白用目光示意他没听错,取过米健手上的一条生鱼,串在大烤叉上,然后伸到火上。
冒着蓝光的火舌,幽幽舔上猎物。
「别傻站着。」
米健左右看看,拖了一张放在角落的小椅子过来,老老实实地坐下。
他的四肢因为大量训练而无力酸软,腰当然也是酸痛酸痛的,一边捶着腰,捏捏臂肌,一边看着即将安慰五解庙的烤鱼摊。
烤鱼当然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地方,可是,同时也很难不注意到烤鱼的人。
远方的太阳已经略沉,大半个金黄的圆浮在海平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几团云,被染上仿佛最滚的鲜榨芒果汁遇温水化开后朦胧迷离的颜色。
和夕阳相接的海面泛出粼粼的淡金,淡金越来越浅,到游艇这头,已过度为深蓝丝绒般的恬静。
而以这神奇的一幕为背景,真正的主角,却是近在咫尺的烤鱼,和握着烤叉的那只手。
白皙的手,修长的手指,以一种奇异的平稳握着烤叉,偶尔在火苗上一翻,那种灵动、轻盈,就像一个完美的空中屈体翻腾。
米健一向是不怎么懂诗情画意的,但此刻天时地利人和,黄昏大海俊男,竟调动了他仅存的那一丁点惆怅感慨。
心里不由自主地提醒——这可是,十米跳台入水时,压出绝顶一流水花的……手啊!……
更默默咬牙,果断决定……
等一下吃烤鱼的时候,一定要吃得干干净净,连最后一丝鱼肉都从骨头上舔干净,才能不辜负老大用尊贵的压水花的手烤鱼的一片苦心!
有道是……夕阳西下,烤鱼人在天涯。
米健心中那些让人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的诗意,席夜白并不知道,他一心一意在烤鱼,一旦席夜白认真起来,他总能把事情做得很完美,例如跳水,例如烤鱼。
鱼的头尾厚薄不一,但他总是能控制着烤叉,仿佛将军指挥士兵一样,让鱼和炉子保持最恰当的距离,让火舌刚好烤到每一处,在鱼皮变成淡黄色的一刻,适时打个翻转。
鱼肉的香味升起,弥漫在游艇上,引得米健直伸脖子,肚子叫得更厉害。
忍不住嗷嗷叫唤起来。
「老大,熟了熟了!」
「老大,真的熟了!可以吃了!」
「已经很棒了呀老大!吃吧吃吧!」
席夜白眼眸映出跳跃的火光,更深邃更明亮,听着小馋猫被烤鱼的香味撩拨得坐立不安,依然泰然自若,继续进行着完美烤鱼行动。
一直到淡黄色的鱼皮变成诱人到极点的金黄色,微湿的香味转为嗜嗜焦香,席夜白才取出一个没有任何花纹的纯白骨瓷碟,把烤叉上的鱼平铺到碟里,又在地上的藤箱里取出一瓶底疃酱。
浅褐色的,经过烹调大师特别熬制的高级浇鱼汁,和热腾腾,色泽诱人得令人感动的烤鱼一接触,立即听见嗤的一声轻响。
勾人馋虫的香,在游艇上方和四周沸腾翻涌。
「拿去。」席夜白把碟子递给米健。
米健瞪着那碟子里的烤鱼,眼睛都直了,拼命咽着口水,很有义气地说,「老大,我们分吧,一人一半。」
「你先吃,我再烤,钓到的鱼够吃。」
「那我就不客气了!」米健精神十足地大声应着,双手郑重地接过碟子。
立即拿着叉子扒拉下大大的一块鱼肉,往嘴里一塞,微焦泛黄的鱼皮咬着让唏吱轻响,既香且脆,再一嚼,鱼皮底下雪白细嫩的鱼肉,在唇齿间泛出只有最生猛新鲜的海鲜才会呈现的鲜甜来。
席夜白很少下厨,却深悉烹调之道,烤鱼没有撒上大量孜然辣椒等辛辣物,而是仅仅滴几滴绝配的酱汁,从而避免了底疃料喧宾夺主,极大烘托出现烤的香和鲜鱼天然的细腻肉质。
古人云,天然去雕饰,又云,玲珑出自然。不但可用于美景、美人,更可用于美食。
当然,这一切和席夜白无可挑剔的烤鱼功力,还有他卓越的搭配技巧不可分割,何况他刚好把游艇停在这里,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只有这一片海域才能钓到这种当地人称为「美味红宝石」的罕见海鱼。
所以看似简简单单,有时候最是不简单。
简单到极点,恰是华贵到极点。
但是米健的脑子里,除了「吃的吃的吃的!好吃好吃好吃!」之外,哪还知道区分什么简单和不简单,美味在前,他已经被勾魂夺魄。
烤鱼吃在嘴里,米健一会儿被烫得哧溜哧溜抽气,一会儿又幸福得摇头晃脑,咂嘴舔唇;一边担心吃太快,这条鱼吃完了生命就空虚了,一边又无法放慢速度,谁叫它味道这么赞啊!
不一会,这条「美味红宝石」就完成了对人类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次奉献,落入某人肚子里。
米健对它是百般不舍啊,呱唧呱唧吃完鱼肉,把鱼头也拆开,剔出里面的鱼肉通通吃掉,还拿起犹有余温的整条鱼脊骨,认认真真地舔了两遍,唯恐遗漏一丝黏在上面的肉丝。
很快,鱼骨被他那灵活的粉红小舌头,舔得比在开水里煮过几个小时还干净光滑。
确定鱼肉真的已经吃得一点不剩了,米健脸上露出「为什么吃了一条烤鱼后,肚子反而越来越饿了」的疑惑和伤心来……
米健转过头,发现席夜白趁着自己吃的时候,又烤好了一条鱼。
「吃吧。」席夜白又递了过来。
米健眼睛顿时比灯泡还亮,可一瞬间,又黯淡下来,尴尬地摇头,「呃,不不,老大你吃,我已经吃过一条了……」伸着脖子,狂咽口水。
眼前的人如果是社长,肯定二话不说,坚定地把碟子塞到他手上,会用温柔的声音说「要听社长的话」,然后宠溺地看着他吃下去。
但他眼前的,是王子殿下。
一看他摇头,席夜白就没再勉强,米健见他把递到眼前的香喷喷烤鱼又收了回去,涌起一股想哇哇大哭的冲动,立即又觉得很羞愧——米健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已经吃了一条了,这一条当然是该老大吃!做人太贪心会被丢海里!
席夜白吃相很斯文。
一样是端碟子,他就是比别人端得好看,一样是吃烤鱼,他却不象是吃,而象是一位大师级的美食家在不动声色地品尝什么新品种菜肴,表情不怎么严肃认真,但就是让你不敢惊动。
米健在他旁边坐着,无心赞叹壮观美丽的海上落日,一个劲地不自觉盯着他看。
啊老大吃饭的样子太帅了!
啊老大你帅归帅,拜托吃快一点,我等着你继续烤鱼啊!
啊老大你为什么吃半天?不如我帮你吃两口吧!
其实席夜白吃相虽然好看,但并没有磨磨蹭蹭,但在米健心里,这么好吃到惨绝人寰的烤鱼,绝对应该嗷呜一口干掉!
「想吃?」席夜白慢悠悠地问。
米健眨眨眼,不懂老大自始至终没有转头朝自己看一眼,怎么这么精明地知道自己想吃?
他也不想想,就凭他那垂涎欲滴,哀怨无比的小动物乞求般的执着眼神,整艘游艇上方都散发着「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的吃货气场……
席夜白要是不知道,那就真见鬼了。
「分你一点。」
「好啊好啊!」米健吸取教训,这次绝对不敢客气了,立即钻过来,乐得开花,不过还是有点小心翼翼,向席夜白保证,「老大你放心,我只要一点就好,最重要的还是老大你先吃饱,你吃不下就分我一点。」
席夜白懒得答他,用叉子拨了一块鱼肉到碟子一边。
米健喜得心痒痒,试探着看看席夜白,然后把鱼肉叉起来,塞嘴里乐滋滋地吃了。
香啊!
原来烤好了稍微放一会再吃更美味,刚才自己为什么这么笨,猪八戒吃人参果嘛!太可惜了!
夜幕渐渐降临,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余晖,而月亮在另一头现出窈窕身影,身边伴着两三颗很小的星。
海的颜色变得更深了,从深蓝色向夜色般的墨伸延,愈深愈柔软,海波起伏如一床厚厚的看不见尽头的鹅绒被。
米健钻到席夜白身边后,就没再走开。
他有一种孩子般没长大的不安静,连坐也不老实,和席夜白挤在一张长椅上,两只膝盖不自觉地往椅上缩,身子又半歪着,不知道这姿势是不是为了能把脸更凑近席夜白手上那碟烤鱼。
席夜白察觉到他的身体接触,不经意地蹙了蹙眉,但是,对方有一点点重量倚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他拿叉子轻轻拨着烤鱼的尾巴,视线垂下,看见自己大腿旁,是米健缩到椅子上的两只光脚丫,十个脚趾扒着椅面,有一点点微弯孤度,在月光下显得很可爱。
比白天清凉了许多的海风吹送着,席夜白敏感地闻到了米健身上传来的汗味,咸咸的但不腻人,倒和大海的味道有几分神似。
训练了一天,身上不可能不出汗,可米健这家伙浑然没自觉,大模大样把自己汗湿了许多次,现在又被海风吹干的身体往王子殿下身上挤挤蹭蹭。
他当然没想过,如果以比较严厉的标准来看,这种行为可以算非礼了,而且是非礼跳水界最高贵最干净最优雅的王子。
而实际上,米健真心想非礼的,恐怕只是那条最高贵最干净最优雅的……烤鱼。
老大烤的鱼为什么这么好吃啊呜呜呜——
米健把王子大发慈悲拨给他的那块鱼肉念念不舍地吃掉,不好意思再自私地从老大口中夺食,他这次倒是主动把叉子放下了,但脖子还是伸着,盯着王子银叉下诱人的烤鱼。
碟子里散落了一些鱼肉渣渣,米健心想王子这么风度翩翩,应该不会干舔碟子这种事。
但是……鱼肉渣渣浪费了可不好!
考虑了一下,他小心地往碟子里伸进一根手指,指尖黏起那些渣渣,飞快地缩回来,送进嘴里,享受地咂嘴。
席夜白似乎对他的揩油行为没有任何想法,但不知为什么,席夜白吃得更慢了,开始把鱼肉切分得很小很小一块,每次切分,都会掉出许多鱼肉屑。
米健啧啧地心想:老大真是浪费啊。
吃得津津有味。
第二条烤鱼吃完,在米健的哀求下,席夜白又纡尊降贵,再烤了两条烤鱼。这次仿佛有了默契,也不再提什么你先吃还是我先吃,东西都放在一个碟子里,二人挤在一块吃。
自然还是米健吃得又多又快,吃完了靠近自己这边的一条,故技重施又去厚脸皮地蹭席夜白的鱼肉渣渣。
再来两条……
桶里的「美味红宝石」就这样被解决完了。
米健意犹未尽,舔着银叉,「要不我来钓鱼吧。」
席夜白不同意,「暴饮暴食对身体没好处。」
指挥米健把烤炉撒了,收拾残局,他自己却进了里头,不一会,提着一个漂亮精致的藤竹篮出来,里面装着红艳艳的苹果、黄橙橙的摘子、紫溜溜的葡萄、紫红的大莲雾,衬着五、六颗个头很大的青梅,明显是洗干净的,五颜六色,果皮上滚着晶莹水珠。
「营养要均衡,饿就吃这个。」
米健只要见了吃的就开心,欢呼一声跑过来,抓了个苹果,边咬边生动地看着席夜白,嘴里含糊不清,「老大,吃完水果有蛋糕吗?」
席夜白忽然很有一种冲动,想捡起一颗青梅往他只知道吃的脑瓜上砸。
但那太不符合王子一向的作风,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默默想像了一下米健被砸得呱呱惨叫,苦脸揉头的画面。
脸上不禁有了一丝浅笑。
「耶!有蛋糕!是不是黑森林啊老大?老大我好怀念黑森林。」吃货误读了王子的笑容,欢欣鼓舞。
「谁说有蛋糕?」
「啊?」
「没有。」
「呃……」呜呜呜!黑森林小姐啊,为什么你我有缘无分啊呜呜呜!
懒得理会米健这永远吃不饱的笨蛋,席夜白把目光转向海面,感受海风拂面的惬意。
「米健,」等米健啃了一个苹果、一个橘子、一串葡萄,继续向鲜甜个大的莲雾伸出熊爪时,席夜白说,「吃完后休息一下,今晚跳水。」
「啊?」米健张大嘴。
虾米!今晚还要加跳水训练?
老大你不会忘记了我今天接受了三倍训练量吧?
老大你看我已经累成一条软跃跃的死狗了呀!
不要看人家吃得多就以为人家很有劲啊!
还是你要报复我偷吃了你碟子里的鱼肉渣渣……
「有意见?」王子清冷的目光扫过来。
「呃……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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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饱休息了一段时间,月亮已经升上来了,星星比不过它的光芒,现出几分颇自觉的黯淡。
天空幽远深邃。
在席夜白的目光督促下,米健跑去把晒在游艇拦杆上的泳裤找回来。
跳水是精准运动,每一跳都要调动全身肌肉,精神也必须高度集中,是要耗费大量体能的运动。米健琢磨着,被训练了一天的自己一定跳不出什么好玩意,不过,既然老大发话,那就坚持到底吧。
话说这次奇怪的海上旅行,目的是为了进一步提高他的体能吗?
换好泳裤走到甲板上,米健才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那个……游艇上没有跳水台啊……
见识过甘如南家里的游泳池,米健坚信有钱人不但有变态的想法,而且还有实现变态想法的变态能力,所以,他在甲板上四处张望,想着等一下会不会像科幻片里那样,游艇忽然像变形金刚一样匡匡匡动起来,然后从哪里冒出个十米跳台。
「等什么?」但席夜白只是朝船尾的方向,扬扬下巴,「跳吧。」
「直接跳?」
席夜白对搭档的白痴问题保持沉默,脸上一贯的云淡风轻。
「可是老大,没有跳水台啊。」
「谁规定必须要有跳水台才能跳水?」
「呃,这倒是的。」
没想到,想象中的跳水训练,是这种轻轻松松的跳水啊。什么准备动作,什么起跳、腾空、向前躯体、一周两周半,都不用了,肩上压着的重担猛然不翼而飞。
米健走到船尾,吸一口气,一个最简单的倒栽葱入了水,溅起四面水花。
在水里冒出头,往上仰视,眼帘里跳进席夜白站在拦杆边的修长身影。
「上来,继续。」和训练时没有两样的冷淡口吻。
但这不是训练,这比训练有趣多了。
因为没有动作,没有规定,没有范围。
因为这里的一切和游泳馆如此不同,可爱海风吹拂过带水的肌肤,游艇在海波的爱抚下轻轻摇晃。
白天训练的体能消耗虽然很大,但孩子玩乐起来,很容易就忘记疲累。
不等席夜白再开口,跳下水的米健又爬上来,扑腾一下往下跳。
大海辽阔得让人惊讶,一眼看不到边际,这块深黑色的天鹅绒把天地万物都包裹了,米健觉得自己也正被它温柔地裹着。
教科书上说地球上的生命源自海洋,也许正因如此,人类在潜意识里总是对海洋怀着眷恋,爱把它比作故乡,比作摇篮。
海,给人安全感,和归宿感……
米健那些可怜的脑细胞,当然不可能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分析原因,那是科学家干的事。
但米健永远最擅于发现快乐和沉浸于快乐,很快他就觉得跳水,或者说跳海,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这么简单。
这么单纯。
他在甲板上扑腾扑腾地往下跳,不像一个跳水运动员,倒像一个刚刚发现了世界上最好玩游戏的小孩子。
跳到散发着白日余温的海水里,感受身体和水面接触时的亲近,感受水花噪噪溅起的快乐。
月下海面确实如摇篮,还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摇篮,接纳着米健用各种调皮的方式向自己扑来。
直蹦着也行,后翻着也行,或者张开双腿像青蛙一样怪模怪样地蹬到半空,再傻乎乎地直直砸进海里。
海面上,米健落水的声音,和他开心的笑声,飘出很远。
不知爬上、跳下了多少回,终于筋疲力尽,米健游回船尾,攀着扶手上来,走到席夜白坐着的躺椅上,往上面一瘫倒,看着头顶的星星,气喘吁吁地说:「老大,很好玩。」
湿漉漉的身体挨着,把席夜白身上的高级休闲服沾了一大片水渍。
「跳得舒服吗?」
「嗯。」
「这,才是跳水。」席夜白说。
米健仰躺在躺椅上,胸口起伏,犹带稚气的脸庞曲线在月下有些朦胧,眼睛却显得出奇的大而黑亮。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隔了一会,又嗯了一声。
游艇上飘着幽远宁静的恬然,没有人说话,海浪轻轻拍打船壁的声音清晰起来,哗……哗……是舒缓的节奏,果然像极了诱来好梦的摇篮。
隔了片刻,米健在躺椅上懒洋洋翻个身,头硌着椅面不舒服,就顺便一擡,枕在了位置刚刚好的某人的大腿上。
他倒是很自觉,根本忘了他的头发可是湿的,而某人的裤子,可都是非常非常贵的名牌。
也许他这个凭本能生活的小动物,已经大概察觉到了,老大除了发火的时候,其他时候……好像并不怎么可怕。
「老大,跳水不是为了比赛,也不是为了奥运金牌。」米健咕哝着问,「是为了……嗯,为了开心,对不对?」
「我见你思考得这么久,这么深沉,还以为你会说人生意义之类的话。」
「人生意义?啊……」米健有点傻眼,「可是人生意义,不就是开心吗?」
「跳水让你开心?」
「嗯。」
席夜白沉吟,目光落在他家搭档那青涩无辜,似懂非懂的脸上,低声说,「这是让你开心的跳水。它没有辜负你,你也不要辜负它。」
月光下,汪洋中,海风轻拂,涛声醉人。
这一句,出自跳水王子之口,意味深长。
连米健也觉察到,老大对他说了一句很重要,要好好记住的话。
但到底怎么个重要法,为什么重要?对人生有什么意义?嗷嗷!好像不太搞得明白……
不要紧,先记住就好。
王子牌大腿枕头软中带硬,非常舒适,米健眼皮越垂越低,开始打盹。
席夜白知道他的体力确实耗光了,在旁边抽了一条白毛巾,轻擦那颗沉甸甸压在自己大腿上的脑袋,吸附黑发末梢颤巍巍悬挂的水珠。
扫一眼躺椅上只穿了泳裤的少年身体,不由叹口气。
昨晚大腿做枕头,帮他把衣服换了泳裤,今晚还是大腿做枕头,又要帮他把泳裤换上睡衣。
有什么办法?
这是他选的搭档,他要带着成长,带到巅峰的搭档,总不能让他穿着泳裤睡到着凉。
不过……换睡衣之前,还是先抱他去冲个澡吧。
+++++
海上之旅,如诗如梦。
对米健来说,诗和梦最佳的代表,自然是那种罕见而令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千尺的「美味红宝石」。
接下来的几天,他基本上延续了第一天大量训练、大量吃鱼、大量跳海的格局,累得筋疲力尽却毫无怨言,反而玩得不亦乐乎,熬不住困了就伸伸懒腰,往某个很舒服的枕头上一倒。
而王子殿下依然冷淡。
冷淡地布置训练任务,冷淡地在船头垂钓,冷淡地烤出完美诱人的鱼,冷淡地……站在甲板上,俯视从海里哗啦钻出头来的米健。
一人在船上,一人在水中;一个矜持沉着地低头,一个光明正大地仰面——目光直直对上,彼此凝视一、两秒,海上的画卷蓦然凝固。
然后米健嘎地一声欢叫,大剌剌绞碎这份宁静,从水里探出手高举着,大叫:「老大,这里这里!这里这里!」
席夜白把目光镇定地移开,看向远处——
海天一色,白鸥偶鸣。
很……开心。
这一对搭档,一个很吵很呆很活泼,一个很静很酷很高贵,分享着一艘游艇的空间,一个碟子里的烤鱼,竟不可思议地和谐。
「跳了这么多天,学到你该学的东西了?」
「啊?什么我该学的东西?难道老大你这几天有传授的秘诀?老大你不会是趁着我睡觉的时候教的吧!我一个字都没记住啊——」
米健正埋头大嚼「美味红宝石」,含着满嘴鱼肉猛地擡起头,激动得像鼓起圆腮帮的小会鼠。
「我们该走了。」
耶?刚才不是在说409C吗?
老大,你的思维能不能别这么跳跃……
回程和来的时候差不多,游艇回到岸边,轿车已经等候在旁,接了两人直接开到小型机场,上了私人飞机。
只是下机后坐上安排好的豪华房车,看着窗外景物飞速倒退,离学校还有大约一条街的距离时,席夜白忽然叫停了房车。
「别跟着了。」
席夜白吩咐司机先把车开回去,领着米健走了很短的一段路,踱进一家隐藏在巷内的装修极精致的西餐厅。
餐厅内靠近门的玻璃橱柜里,射灯下,夺目璀璨的那一盘盘,正是米健的心肝宝贝。
「啊啊啊啊!黑森林!黑森林!」
米健和黑森林小姐相别日久,日夜牵挂,乍然重逢,恨不得连玻璃橱柜一起吞到肚子里,不过在王子殿下警告的目光下,只能忍着大吃特吃的冲动,很乖的只吃了一……二……三……
三块黑森林蛋糕。
「好吃?」
「嗯!」
米健用力点头,舔舔嘴角残留的巧克力酱,意犹未尽,把沾了奶油的手指竖起来,又用小粉舌陶醉地洗了一遍。
王子殿下心脏轻轻擂起了鼓,想起从前那只惹祸的黑森林。
糖分太高,加上可可因。
大赛时才出现的极度兴奋感,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今晚并没有吃黑森林。
罪魁祸首,总不会是……
王子淡漠的眼神,扫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在高级西餐厅里,居然舔手指舔得啧啧作响,津津有味的丢脸货。
「黑森林好吃,还是烤鱼好吃?」
「当然是两个都……」
「不许两样都挑,只能挑一样。」
「呃,那就烤鱼吧。」
得到这样的答案,席夜白颇感意外,在米健心目中,黑森林小姐的地位一向不可动摇,今天居然让位给了烤鱼?
但不能否认,又有一丝期待被满足的欣喜。
「为什么挑烤鱼?」
「因为开心啊。」
「吃烤鱼吃得开心?」
「嗯,看老大烤鱼也很开心,抢老大的鱼肉渣渣也很开心。咦?老大你刚刚是在偷笑吗?哇啊!干嘛敲我的头!」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回答很让人满意,结胀时,席夜白叫服务生顺便打包了一块黑森林蛋糕。
米健提着漂亮的小蛋糕盒子,和席夜白一起走出餐厅。
进餐厅时天是半白的,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垂下来了,风吹在脸上带着几分凉意,米健这才忽然想起,那片开心的海,是在热带吧?
温度明显比学校这边要高。
原来他和老大,已经一起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
米健擡起头。
「老大,这里的星星没有海上的漂亮。」
「星星永远是漂亮的,你站在有污染的地方看,才会觉得星星不漂亮。」席夜白低声说,「这不是星星的错。」
「嗯。」米健挺赞同地点头。
席夜白不禁好笑,「点头很积极,你真的懂?」
米健一本正经地说,「我懂啊。就像,嗯,就像……黑森林永远是好吃的,你有蛀牙,正在牙疼,所以才觉得黑森林不好吃。这不是黑森林小姐的错。」
他想了一会,又加了一句,「跳水也差不多,就这道理。我说的对吧,老大?我其实不笨的。」
席夜白看着他一脸要求表扬的得意样儿,很打击地,给了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偶尔不笨」。
风从路的尽头吹来,米健缩缩脖子,席夜白猜想他从热暖的地方骤然回到这里,会有寒意,停下脚步,帮米健把休闲服前襟的拉链拉上。
两人身体不经意地贴近……
砰!
强光毫无预兆地一闪,骤然刺得人眼睛发花。
紧接着,四周响起喀嚓喀嚓的令人头疼而且厌恶的快门声。
「席夜白!」
「是席夜白!」
「还有他的搭档!米健!」
记者们从校门两旁的草丛里,端着长枪短炮冲出来,直杀向撞进罗网的采访对象。
感谢上帝!总算让他们等到了!
跳水王子席夜白,和新挑选的双人跳搭档神秘失踪,据某匿名人士爆料,这位名叫米健的新人虽然名不见经传,却拥有双人跳中最最神秘,最最终极的单边嵌合能力,在甘如南寿诞酒会上小小一跳,已让无数大师级人物大吃一惊。
收到如此精彩绝伦的消息,各家体育报刊的主编纷纷下了死命令,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整出一篇席夜白和他新搭档的重头报导。
各路狗仔队纷纷出动,首先就瞄准了天蓝中学的一号别墅。
但天蓝校方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珍贵的奥运金牌学生怎么可以被随便骚扰,即使席夜白目前不在别墅里,校方还是派出了保安队,以维护教学秩序为名,把一干闲人赶出了校园。
记者们哪里甘心就此认输。
不让我们进校园,好!我们就埋伏在校门两旁,不信逮不住你!就这样在草丛后坚持到头昏眼花,哈欠连天,打死不肯撒退。
坚持到上帝都怜悯他们,不声不响就把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跳水王子,送到了他们的摄影机下!
其实……
如果席夜白像从前那样深居简出,回来时乘坐豪华房车直入校门,估计这些拿相机的也只能望着房车的屁股摇头叹气。
但今天偏偏临时起意,带米健去吃黑森林,两人月下踏归途,很不幸地被逮个正着。
「你好,我是《世界体育》的记者,请问你和你搭档这一阵的失踪,真的是如传言中所说的,带他到你的秘密训练基地去了吗?」
「有人说单边嵌合这种理论上的东西不可能真的实现,请问你对此作何回应?」
「席先生,我是《跳台瞬影》杂志的,你选择米健为搭档,是否是为下一届奥运会做准备?」
「米健,可以说说你这几天的训练情况吗?」
闪光灯没有止境地闪啊闪啊,四周黑鸦鸦地围着不认识的人,一脸兴奋地说着话,问题此起彼伏。
米健茫然地瞪着大眼睛。
「米健!米健!看这边镜头!」
左边忽然有人冲他大叫,米健下意识地转头,强烈的灯光对着他的脸就是砰砰地一闪,像近在咫尺的霹雳。
米健紧张起来,双手护紧了他的黑森林蛋糕。
席夜白不动声色地把他护在身后,掩饰了内心的恼意,镇定回答,「训练的事,无可奉告。」
「看你们的互动,新搭档之间的感情已经非常好了,是吗?」
心细眼毒的记者同志,当然不会放过他们跳出来之前窥见的席夜白和米健之间的小动作。
跳水王子的手,可是暧昧地伸到他的新搭档脖子上了。
「感情,正在培养。」席夜白大方地回答。
更多的问题,像洪水一样涌至。
记者七嘴八舌地问到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有消息人士透露,米健的前搭档,刚刚获得全国大赛跳水金牌的杜元风,对于你抢走他的搭档非常不满……」
「那个赌约是真的吗?」
「许多人认为这是个谣言,这样决定跳水搭档的人选有点儿戏,你觉得呢?」
「用春季锦标赛的金牌归属来决定谁可以和米健搭档,这件事你真的同意吗?米健又有什么想法?」
「米健只会,也只可能是我的搭档。不过,」席夜白站在激烈的舆论乱风中,以久经阵仗的从容态度回答,然后,顿了一下,「赌约确有其事。」
站在他身后的米健正低头瞄着漂亮的蛋糕盒子,心想黑森林小姐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到惊吓,要是被吓得变味就糟糕了。
听见席夜白的话,不由愣了。
刚刚老大说……什么什么赌约?
「答应这个赌约,是因为我希望自己的搭档可以有一个比较清静的环境。」席夜白看向镜头,仿佛透过它,看见了在另一个地方默默注视荧幕的对手,冷淡开口,「既然有人故意把赌约公开化,那么也好,至少输了的一方难以厚着脸皮不认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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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风。
春季锦标赛上,等着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