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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驰旷野忍病救情人 返家乡磨剑寻宿恨

  她于是拨马又回来寻找,大道上车辆人马本来很多,她虽然一个个细看,可也不能全著遍了,倒是没有一个人不注意她的。她走著走著又快回到扶风县城了。忽见对面来了个骑著马,带著刀,脸上有胡子的黑大汉。她觉得很眼熟,这黑大汉一看见了她,当时就惊慌变色,可是还故意装做不认识雪瓶的样子,他嘴里哼哼著也不知是其么腔儿,慢慢策马迎著而走来。

  雪瓶就拿出弩箭来,喝一声:“站住!你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是从天山上逃回来的,只要你动一动,我就用箭射穿你的咽喉!”

  对面这人正是老君牛张伯飞,他不敢不把马勒住,并且拱手说:“我是从天山来的,一点不错,可是那时我是跟著朋友办事,没法子!我从那儿逃了命,我就往东来要回家。规规矩短的,一点事儿我也没有,可是我记不清老爷你是谁了?”

  春雪瓶说:“你不用跟我装傻,你要装傻我也射杀你!你说半句假话,我立时就放箭。快告诉我!黑头鬼锁著铁芳现在哪里?说!”

  老君牛此时的脸部吓得苍白了,身子连动也不敢动,就说:“韩铁芳……”春雪瓶厉声问说“怎么样!他现在哪里?”

  老君牛就愁眉苦脸的说:“他因为在凤翔府中了黑头鬼程三的诡计被擒,程三如今故意摆能干,锁著他,押著他,要往长安去。”

  雪瓶一听,知道这是实话,便更加逼间地说:“他们走过去了没有?快告诉我!”

  老君牛说:“哎哟小王爷!我本来是在后面跟著他们的,因为我要救韩铁芳,刚才在西面,我的马远紧紧跟著他们的车呢。后来,唉!小王爷,我可说的是实话,我真不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了!”

  雪瓶就要放箭,老君牛又“哎哟”一声,连连拱手说:“春小王爷你听我说!那个黑头鬼程三颇有一些鬼心机,我想他必定是看见个王爷了。他猜出来是你,他害怕,所以他们大概在前面不远之处,找了地方藏起来了。”

  雪瓶就说:“你带著我去把他们找著!”

  老君牛张伯飞说:“唉!我怎能带你去找他们去呀?黑头鬼那小子很容易认,他长得比我还黑,个子比我矮一点。他那个人最狠毒,见了我的面,一定会先杀我!”

  雪瓶说:“你不要怕,我用弩箭保护著你,你去救韩铁芳,我便饶你活命。”

  老君牛张伯飞一听“救韩铁芳”这几个字,他真想抽出刀来与春雪瓶杀斗一场。可是明知凭自己,一万个也抵不过人家一个,他只得忍著气点头。

  雪瓶又说:“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当场把你射死在道旁。”

  他打了个寒襟,于是他只得苦著脸连连地答应。雪瓶又转过身来随著他走。其实老君牛本晓得那黑头鬼程三的车辆去处,他先还是不肯实说,后来一发恨,暗道:程三你不听我的话,你若早把韩铁芳那小子结果了,何至于如此?现在我可顾不得你啦,我也要叫你这家伙一生后悔,知道知道春雪瓶是怎样的厉害。

  他就向前面的一条岔路指去,说:“他们大概是往那边去了!”

  于是春雪瓶逼著他在前走,他也就真催马引路,那条岔道是曲折的道往北方,行人很稀少,他们两匹马就向著那边飞驰了过去。春雪瓶一面走,一面低头向地下看,就见这地下倒是有两股车辙,可以通到极远之处,土质都很松,蹄印看得不分明。他们这两匹马荡起来一丈多高的烟尘,隔著烟尘向前望去,愈望愈觉得旷野无边。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雪瓶的心中更急,她的马便越向前奔去,老君牛张伯飞故意勒住马,做出走不动的样子,遗在后边。少时来到一座高原之上,老君牛已隐隐看见了在北方的那黑头鬼等人的车马了,他寻著了一条下坡的路,便放马驰了下去。

  在前面的春雪瓶回头一眼看见了,就怨声说:“你敢跑?”说时发了一枝弩箭射去,老君牛虽然中了箭,可是忍著痛仍然加鞭逃命。马上的春雪瓶却紧紧往北去了,并没有来追他,他得了活命,可是仍不忘置韩铁芳于死地。他就由背后拔出弩箭来,咬住口中,催马急行,他对于这里的路径是相当的熟,他走的又是一条近便的路,所以不一会他的马就跨过了一道干河,追上了黑头鬼的那两辆车和车后的两匹马。

  他将弩箭拿在手中,高高的举著,一面鞭马急奔,一面大声喊著:“程老三!妈的你还不赶快打主意!春雪瓶可就从后面追来了,我几乎被她射死,你看!这不是她的箭吗?先快些把韩铁芳小辈结果了吧!……”

  说到这里,他已力尽精疲,伤势疼痛,就“咕咚”的一声,摔下马去了。

  扳倒山陶俊就大声惊喊说:“我说怎么样?幸亏我看出身背红缨帽的人是个女的,咱们这才向偏路里来,不然被她抓住了那还得了?”土鳌老九已面如土色,说:“哎哟!这可怎么好?我又犯著痔疮痛!”

  铁葫芦胡虎却忽然跳下了车说:“给我马骑上,我要迎上那个春丫头斗一斗,看一个女流之辈,到底有多大的本领?”

  黑头鬼程三却说:“你们都不必慌!她来了正好,咱们再往前走!”

  于是乘车的、骑马的,又都听他的吩咐,一起紧紧的又往北走去口那个老君牛张伯飞也呻吟著,忍著伤爬了起来,抓回来他的马,骑上,他简言是趴在马背上了,跟著又往下走。又行了三四里便进了一处小村庄,村里人家正在烧晚饭。这伙人进了村,就露出了强盗的本性,就要抢吃抢喝。

  可是黑头鬼程三,用话劝陶俊跟胡虎,用鞭子抽老君牛抽土鳌老九,并抽那两个赶车的,大喊著说:“春雪瓶眼著就要追到,她来了我倒不怕,可是你们谁能够活得了!这时你们还顾吃呢?”大家都说:“饿了!”

  黑头鬼程三就说:“饿了也得忍会儿,你们都听我的吩咐,只要躲开这一关,再用计捉住那春雪瓶。”老君牛听了,就带著呻吟之声说:“咱们还要捉春雪瓶吗?快点把韩铁芳结果了吧!”黑头鬼程三就傲然的说:“我一定要捉住春雪瓶,男的都已经给咱们捉住了,女的反倒捉不住?我不怕,我非得捉住他们一对儿,然后也许一块结果了他们。”

  说著,他就吩咐手下人跟这村里的人,要了许多柴草和干树皮,并硬抢了人家点灯用的一箕子豆油,都放在车上。出了村又往北走去,那老君牛张伯飞可又因伤落马,不能爬起,黑头鬼程三也不许人管他,只逼著众人再走,众人可都有些心惊力尽,恨不得散开了各自逃命才好。黑头鬼又挥了一鞭子,把那土鳌老九的头上抽得都流出血来了,土鳌老九就一手捂著脑袋上的伤,一手捂著屁股下的痔疮,不住的直哎哟。

  程三又高声说:“几位弟兄们再卖点力气!你们不要以为捉春雪瓶非常难,待一会儿我一定把她捉住,你们预备绳子就得啦!捉住春雪瓶,可也别放走了她的马,她在沙漠里称为小王爷,她手里的银子说不定有好几千万!来的马上歇的一定有不少珍珠、翡翠、猫儿眼,得到了咱们大家分,先找个大地方去吃燕翅席,然后各人回家,妈的就是比不上戴阎王,咱们也得赛过解七,至少一个人能娶两个老婆。谁要是不帮忙,到时可没有他的份儿!”

  黑头鬼的这话,就刺激得陶俊等人无不兴奋,土鳌老九的脑袋跟屁股也仿佛都止了痛。可是这时候那南首遥遥之处,就有一匹白马飞也似的过来,土鳌老九连马鞭子都扔下了,张著两只手惊叫说:“哎哟不好!春雪瓶可追来了!我的妈!”

  此时车中的铁芳旱知道了,他的心比任何人都兴奋,他的精神比任何人全都紧张。他极力挣扎著手脚,但是绳紧锁重,休想挣得开。

  铁葫芦胡虎又把刀尖挨近了他的肚腹,狠声地说:“小辈你忍上一会!多活一会儿吧!待会我们捉住春雪瓶,叫她跟你见一面,你那时死也不算冤,那也算是我们对得起你!”

  铁芳想要向著车后高声喊:“雪瓶千万小心!不要上了他们的当!”可是胡虚的尖刀真是无情,只要稍一用力,铁芳自知肚皮立时就得成个大洞,因此他也不敢再嚷嚷。

  这时就有赶车的跟胡虎夹搀起了他,他想著:“完了!想不到我竟死于此地!”

  不料出了车一看,天色已蒙蒙的黑,车马都停在一个大坟地上,就将铁芳扔在一个已经断了的大石碑的旁边。他们又听著程三的指使,向南跑了去,用计伺伏著,擒捉春雪瓶去了。

  铁芳在这里想挺身起来都不能,他只能在这满是碎石、烂砖、荒荆、断草的地上滚来滚去。他又将胳膊向著一块大石头的棱角之处去磨,就像磨刀,又像是拉锯似的,费了半天的力气,忽然觉得身上绑绳似是松了些了,他就先趴在地上缓了一口气,然后就全身用力挣扎一下,身上的麻绳就被挣断了,可是他的肾上已流出了血。他急忙找一块石头,再砸脚下的锁,把石头都砸得粉碎,两只脚腕也都生疼,铁链却仍不断。

  他又摸到一边,扶著停放著的车轮站起来,扳著一棵老树上的枯枝,用力一扳,“蹦”地一声,枝子就断了,在他的手中拿著如同一杆木棍。他向前走了几步,忽见从南边有一匹马来了,他赶紧又坐在地下,爬上几步,爬在空车的后面去隐身。只见马行得很慢,半天才来到了临近,马上的这个人下来,简直就像是跌下来的,在地下趴了一会,方才站起,然而此人的手中却持著刀。

  铁芳在暮色之下定眼去看这个人,他就看出此人非他,原来正是老君牛张伯飞。见他滚得满身是土,胡发蓬乱,带伤呻吟,然而他还要持刀来找铁芳,要结束铁芳的性命。

  他走了几步就到停车的这边来了,他狠狠地说:“韩铁芳!你在哪儿啦?春姑娘叫我救你来啦!”

  他一言未了,铁芳已摸了一块大石头,蓦向他投击而去,他没有躲开,就“啊!”的一声倒在地下,就不能再起来了。铁芳柱著那根棍子又立起来跳著过去,抬起来他扔下的那口刀,就脚下拖著锁,一手拿著棍子,一手提著刀,向南去找黑头鬼等人。

  原来黑鬼头程三这时已在那边设好了埋伏,他的埋伏也没有甚么新奇,仍然是在凤翔府擒捉铁芳时候用的故技。他将干柴乱草摆了一片,每人的手中也都拿著蘸上油的火把,可是没有点上,他们每个人又都预备下了引火之物。铁葫芦胡虎,扳倒山陶俊,土鳌老九和两个车夫,都趴伏在地下,专等春雪瓶前来。

  天是越来越黑了,寒风也越刮越紧,铁葫芦胡虎就笑著说:“这回可好!咱们的燕翅席快吃著了。”黑头鬼却说:“不要说话,留心去听!”

  土鳌老九又“哎哟”了一声,然而这时大家果然话是不说了,从南边传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六个人的精神全都紧张起来。

  黑头鬼又说:“你们听了我的话再点火,谁要是先点起火来,我的点子就算是白出啦,你们还都得死在箭下。”

  土鳌老九说:“怎么我那个点火儿的东西不知丢在哪儿去啦。”

  黑头鬼程三斥说:“小声!”

  此时南边一片烟尘,飞来了一骑白马,马上的人虽难以看清,但是春雪瓶无疑了。土鳌老九又怕被马蹄踏著他屁股上的痔疮,他要爬起来躲开,可是此时马已至临近,黑头鬼程三就急喊了一声:“点上!”

  当时各个就都把火点起来,同时齐都跃起,大喊起来。火把迎风熊熊地抖起,春雪瓶果然没有防备这一著,她跨下的白驹蓦然见了火也实在害怕,就扬头长嘶,前蹄都站立起来,后蹄直向后退倒,果然将春雪瓶摔下马来了。然而人家虽下了马,并没跌倒,且抽出双剑来,这伙人扬著火把向前扑来,雪瓶就舞动了双剑,一口剑专削火把,另一口剑专削人,头一个铁葫芦胡虎先丧了命,第二个扳倒山陶俊饮剑身亡,土鳌老九也吓死了,何况也挨了一剑。那黑头鬼程三仍然不跑,用火燃起那遍地的乱草干柴,他想先用火将春雪瓶阻挡住,然后他再从容逃走。

  不料这时铁芳已来到他的身后了,抄起他们放在旁边地上的一篓豆油,就向他的身上一泼,黑头鬼万也没有防备得到,吓得叫了一声,浑身是油。

  铁芳又向他的腿上击了一刀,他的身子当时就扑在火堆里,他还是爬了起来,可是身上的油都已引著了火,就一下又跌在火焰之中,火光愈盛。这时春雪瓶已找著了马,牵著马绕开了那著火之处,就向这边走来。

  铁芳藉著火光看见了她青衣的俏丽,白马的雄姿,就高声叫著:“雪瓶!雪瓶!……”他拖著锁,柱著树枝,向那边跳去,然而自己的心里却是十分的惭愧。

  雪瓶看见了,就赶过来叫著:“大哥!”又问说:“他们还有人吗?”

  铁芳说:“大概没有了。只是,唉!你看我腿底下被他们给绊的锁链!”

  春雪瓶蹲了了身去,摸了摸那锁链,又站起身来,然而一站起来却有些身子发晃,扶住了马这才站住。

  铁芳惊讶著问说:“姑娘你受伤了吗?”

  春雪瓶冷笑著说:“谁能伤得了我?”

  铁芳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啦?”他藉著那边照过来的越来越高,一闪闪的火光,他可看出来了,春雪瓶的芳容较前已消瘦得多了,并且有些喘息的样子。他再问,雪瓶就不言语,现出一种伤感之情。

  待了一会,雪瓶才说:“大哥脚下的这锁,非得找著钥匙才行,要是硬砸,恐怕就太费事了。我的这两口剑虽然快,可是也不能够削铜断铁。

  铁芳说:“钥匙多半就在黑头鬼的身边带著了。”

  雪瓶又问:“哪一个是黑头鬼?”铁芳说:“刚才跌在火中烧死的那个就是。”

  雪瓶说:“这就好办了,钥匙决不会烧坏的,等一会儿我从火中找出那钥匙,我再给大哥开锁。

  大哥先到旁边找个地方歇一会去。”

  铁芳就仍然柱著树枝走路,走得快到停车的那个地方,他找著了一块石头就坐下了。雪瓶在他身旁倚马而立。寒风呼呼,吹得他们的身体都很冷,他们心里都存著许多话,可是相隔咫尺,却无一言。

  又待了会儿,雪瓶见那边的火光已渐熄灭,她就说:“我要去找那钥匙,大哥你给我看著马吧!”她并交给了铁芳一口剑,她就只提著一口宝剑,又往那边走去。

  这里铁芳长叹了口气,刚才夺老君牛的那口刀,连同树枝都扔在身旁,他的手里只扼著这口剑,虽然觉得份量很轻,但这是春雪瓶持用过的,有谁能够抵得过这口剑呢?自己的武艺太差了,错还是错在自己的母亲玉娇龙的身上,她怎可以遇见一个武艺平常的我,就要把我带到新疆去,作她那亲近的人的终身伴侣呢?那时我可也糊涂。怎么还想不到那亲近的人就是她这个义女呀?要知道是春雪瓶,我羞死愧死也不能去见她,并且我早就该说实话,说我在洛阳那个地方,本来有妻呀!……

  待了不大的工夫,雪瓶就回来了。果然找著了钥匙,她可不管给开锁,只把钥匙交在铁旁的手里,娇细的声音说:“大哥你自己试看开吧!如若钥匙不对,我就回去再找。”说著她转身走了几步,眼睛向著那四周的黑莽莽旷野望去。

  这里铁芳又费了半天的功夫,才开了锁。他的两腿舒服了,站起来迈大步走了几步,反倒不由仰天长叹了一声,那边的春雪瓶不禁噗吭笑了。

  铁芳述明了此番的遭遇,春雪瓶又忿然说:“既是黑山熊、柳三喜和甚么戴阎王全在长安,那我现在就要去剪除了他们。”

  铁芳却说:“姑娘一定要去,我也不会拦阻,只是长安是一个大地方,那里的恶人多半是武艺高强,柳三喜且是诡计多端。”

  雪瓶说:“那我也不怕,我决不会像大哥,上了他们的这个大当。”

  铁旁的脸上又是一阵发热,说:“还是我同著姑娘去吧?给姑娘作一个帮手。”

  雪瓶摇著头说:“依著我这倒不必!你跟著我,并不能帮助我甚么。”

  铁芳听了,越发地惭愧,并且知道由今日起,雪瓶更得看不起我了,我更不配与她接近了。遂点了点头说:“那么我就不跟随姑娘了!我们现在就要分手吗?”

  雪瓶问说:“大哥现在还要往哪里去?”

  铁芳又叹了一声说:“我现在实已灰心于江湖争斗之事。我要先回到洛阳去看一看,自然那已不是我的家了,不过有几个旧日的朋友,我还要去看一看,但住不了几天,我也就离开那里。”

  春雪瓶似乎又是笑著,说:“离开了那里,你又打算往甚么地方去呢?”

  铁芳迟疑了半天,才说:“我也不是对于人事灰心,我实是自觉得武艺太不如人!”

  雪瓶说:“武艺如人又当怎么样!像我,我也不是恃武自骄,我的宝剑,弩弓,不过是为剪除那些江湖恶霸,假若江湖恶霸都没有了,那我倒后悔我会这点武艺。”

  铁芳说:“我也不是要另投名师,我更非想要弃武学文。”

  雪瓶问说:“那么大哥你的年纪还轻,你这一辈子难道甚么事情也不作了吗?”

  铁芳说:“我想离开了洛阳之后,就去找一座深山古洞!”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雪瓶已经低下了头去了。

  铁芳又说:“但我劝姑娘应当赶快回往尉犁城。”

  雪瓶说:“尉犁城那个地方我早就厌烦了!”

  铁芳说:“那么我想姑娘应当到北京去。”

  雪瓶说:“我到北京去作甚么?那里既没有我的亲人,又没有我的故旧。我想大哥你倒是真应当去。”

  铁芳摇了摇头,却又问说:“不知玉钦差现在哪里?”

  春雪瓶说:“我想大概已经到长安了,有那些官人保护著他,长安又是一个大城市,我想倒没有甚么令咱们不放心的。不过,他实在是你的舅父,你应当去投他。”

  铁芳说:“我在洛阳住著的时候,就是放荡不羁,早就有志邀游江湖。如今地方我已走了不少了,外面的事情我也经历过了,以后我隐身不出,已经违了我的素志,我若再去跟著作官的亲戚去谋食,那我更得愧死了!于今我就是想先回到凤翔府。……”

  雪瓶就问说:“你还回到那里去作甚么?”

  铁芳说:“因为当我中计被擒时,我的那匹马也落在他们的手中;那匹马,我断不能够相舍。”

  雪瓶也呻吟著,待了会儿又问说:“那么,只要将马找回来,你就没有别的事了吧!”

  铁芳点头说:“再没有别的事了,由那里我就一直回洛阳去了,只是……”

  他才说到这里,雪瓶已在她马上的行李中掏出了两块很沉重的东西也不知是金还是银,就塞在铁芳的手中,说:“我给大哥这个作为路费,我愿大哥到凤翔不用费力,就将我爹爹的那匹马找回来,然后那匹马将大哥平平安安送回洛阳!”

  铁芳又惭愧又伤心,收了了金银,又说:“但我也愿知道姑娘的去处!”

  雪瓶说:“我没有一定的去处。”

  铁芳说:“不过姑娘到长安之后,是回新疆,还是往他处,我也愿大概听姑娘说一说。”

  雪瓶说:“我是要往江南去,因为当年李慕白拿去了我爹爹的几卷书,我要去把它索回来,然后我也许往北京走走。我往北京,并不找谁,只因为我爹爹早先曾在那里住过,所以我也想去看一看,士那里我就再回新疆,看看我绣香姨姨,看看幼霞,将来我也许去找一座深山古洞,……”

  她说到这里,铁芳的心里难受极了,只见春雪瓶就上了马,说一声:“再见吧大哥!”她就挥鞭向北走去。一霎时,夜色已吞去了人马的影子,寒风也遮住了蹄声。

  铁芳却仿佛连脚步都迈不开了,呆了半天,才觉得雪瓶原来留下了一口宝剑在他手中,他想叫雪瓶回来,但已经无及。他只得手里拿著这口剑,心里就说:除非将来能够有缘再见春雪瓶,自己再将这口剑还给他,不然这也如同那匹黑马一般,自己永久不能相舍。

  他转头去看了著那边的余烬已经全都灭了,他也不再找那坟地旁停著的两辆车跟没人骑的两匹马,他就向西茫然地走去。他走了半夜,到天色黎明之时,才找著一个小村镇,这里有一家豆腐房,铁芳就进去买了几块还热的豆腐当饭吃了。吃完了,磨豆腐的人就都睡了,他就也就著人家铺在地下的稻草睡了一个大觉,天色近年方醒。看了看自己的衣袖都已磨破,并有几处被绑绳勒紧的痕迹,这样他觉得在路上行走,一定会惹人注意。他就背著人掏出了雪瓶赠给他的盘费看了看,见是一块金,两块银,他就拿著一块份量轻的银两,到街上换了,并买了一件短棉袄,一条棉裤,还有一顶毡帽,他把自己打扮得倒像个乡下人了,这才回来给了豆腐钱,然后就挟著一口宝剑,离开此地向西走去。

  他走的不是大道,可是到晚间也寻得了店房。宿了一夜,次晨再往下走,心里盘算著到凤翔,怎样取回他那匹马,觉得总是趁黑夜暗中取出来才好,不必白天硬去找那星辰堡,又得与那里的恶奴们动手。

  他步行的很慢,走了两日方才又来到了凤翔,他以旧衣服里著那口剑,也不大能为人所注目。他来到这里时,天色已晚,他索性不进城,一直往城北的星辰堡,毋昏暮色,路上没有一个人。

  他快走到星辰堡了,忽听得前面有人嚷嚷,前面走著两个人,一个袍袖很肥,另一个身著短衣,歪歪斜斜摇摇晃晃地走著,同时大声嚷嚷著说:“见不著韩铁芳,我就不离开这地方,我们俩个既是一块来的,就得一块走。妈的你们跟我套交情,是因为我带著赛姜维的信,韩铁芳可叫你们他妈的捉住害死了!”

  这是安大勇的声音,跟著他的那个人却是银霸王侯雄。他说:“没有的话,我们这里的人,谁也没看见韩铁芳。”

  安大勇就又说:“小子你说话我绝不信,我看你绝不是个真名道,你说不定是个干甚么的,前天我在铁葫芦那里听人说了,那天下雪的时候,你们先捉住了我,后捉住了韩铁芳。妈的你们现在就是把韩铁芳交出来,算没事,要不然打开解七的棺材叫我看看,我不信他是真死了,他一定是怕我,他藏起来了。”

  银霸王却冷笑著说:“谁怕你?姓安的你要明白,连我全都不怕你,不过你既跟赛姜维和金霸王都有交情,我们才放开你,因为咱们是一家人。”

  安大勇说:“妈的你别套近,我跟韩铁芳才是一家人!”

  银霸王就发出严重的声音,说:“老安!你说这话时可要小心一点,幸亏是跟我说,我跟金霸王的交情比别人深,冲著他,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可是你这话要叫黑头鬼程三他们听见了,就可能宰了你!”

  安大勇骂著说:“黑头鬼程三在哪里?我要见一见他,你们不要净拿他来吓唬我?我不怕他!”

  银霸王说:“你看!你看!我好意带著你到酒铺去喝酒,跟你叙交情,不想你这家伙喝醉了,反倒跟我闹起来了!快走吧!快回去吧!这两天庄子又有事,我一个人也照顾不到,你得帮我的忙,谁叫咱们两人是朋友呢!”

  此时由后面尾随著的铁芳,已经将宝剑亮出来,他紧跑了几步道上了。那银霸王侯雄觉得背后有脚步声,就疾忙回头问说:“是谁?”

  铁芳说:“我就是韩铁芳!”

  银霸王吓了一大跳,抽出短刀向铁芳砍去,铁芳以剑去刺。

  那安大勇问说:“真是韩老弟吗?”

  铁芳说:“你还听不出我的声音来?”

  安大勇自后一下抓住了银霸王的背梁,同时将刀夺了过去,只说声:“躺下吧!”又一脚,那银霸王就果然躺在地下,呻吟了起来,铁芳可以说一点力气也没费。他拉著安大勇向前走了几步,就问说:“他们是怎么把你放了的?”

  安大勇说:“这就因为我怀里还有一封赛姜维写给金霸王的信,就是这小子放的我,他倒跟我直套交情。我看出来他是给戴阎王看家的,他一个人又不敢看,才叫我帮他的忙,可是我又不放心你,我到处打听,谁也不知道你的下落。他们庄子里的事情很怪,里院停著一口棺材,据说是解七。大前天他们才把我放开的时候,我还看见有个穿著孝的媳妇,是解七的老婆,在里院烧纸,可是第二天就看不见了,都说是回娘家去了。昨夜里他们马圈里又丢了一匹马。……”

  铁芳听到这里,就不禁一怔,问说:“丢的是甚么马?”

  安大勇说:“那咱可不知道,倒不是他们拐来的我那匹马,他们那里的庄了都是一句实话也不跟我说,每逢我要打他们,银霸王那小子就赶紧把我拉到一边,不叫我多问。可是我见他们今天都很惊慌,银霸王拉我到街上喝酒也是故意躲开点,他有点不敢回去的样子。”

  铁芳又问:“昨夜他那庄里,除去丢失了一匹马,再没有别的事吗?”

  安大勇说:“我想是没有别的事,那些人不过是瞎疑惑,以为盗走马的是甚么高人,我想若是高人还会来盗马?他们也没看见那个人,可是他们都很慌。”

  铁芳就说:“你带著我到他们的庄里去问问,你可要记住了,遇著人有我的宝剑应付,可不用你胡杀乱砍。”

  安大勇笑著说:“谅他们也没有人再跟你动手,他们庄子里那几他有本事的都没在家,只剩下几个赌鬼了。”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不该叫银霸王那小子趴在那里,因为刚才还是他出的钱,请我吃的酒呢!”

  铁芳也不言语。此时安大勇的酒意倒是都没有了,进了庄子,藉著墙上的一盏油灯,他还细看了看铁芳的模样儿,就拍著铁芳的肩头大笑说:“哈哈!真是你!这些日你跑到哪儿去啦?干甚么去啦!”

  铁芳却摇头说:“此时我没有工夫告诉你,我们先进去吧!”

  于是安大勇就上前打门。门里面问说:“是谁?”

  他说:“是我,是安大勇跟银霸王侯雄回来了,你们把门打开吧!”

  里面将大门一开,他举起了短刀,铁芳晃起了宝剑,开门的人吓得回身嚷著就跑。他们两人向里快走,院里就“当当”响起了锣声,人乱嚷著,灯笼照耀著,刀棒也都拿出来了,但统共还不到十五个人,而且都是庄丁,没有一个会武艺的。

  安大勇就大喊著说:“小子们别胡乱上前来讨死!你们看,你们认得这个人吗?这就是凉州府出过大名的韩铁芳,他可比我还厉害!”

  此时灯光都照到铁芳的身上跟脸上,这庄里人谁不认识他?他在这里锁了好几天,后来是捆著押著走了的,如今他怎么会回来了呢?这个人的本事可真大!因此把一些人吓得全都不敢近前。

  铁芳倒是很平和地说:“你们全都不要害怕,我跟你们并无甚么仇恨,现在黑头鬼程三等人都已死了,我回到这里来非为别事,就是来要回我的那匹马。”

  他的话才说出来,就有人称呼他为“韩大爷”说:“你的那匹马昨天就去了!昨天夜里马圈里进去了一个人,看圈的人都看见了,是一个女的,手拿著一口宝剑,硬开了门,把那匹黑马给牵走了,看圈的人今天才敢把话说出来,他怕那个女的就是春雪瓶,所以当时就吓得连屋子都没敢出。”

  铁芳一听了这话,就不禁发了半天愣。安大勇却不相信,他嚷著说:“你们不要说谎,春雪瓶如果真来了,哪能够只牵去一匹马,就饶了你们这群小子。再说她哪能够不等著跟韩铁芳见见面,你们就快说实话吧!马在甚么地方?快些还给人家!”

  这十几个庄了全都著急地,说:“这是真话,我们说谎干甚么?戴阎王连家都不敢回来了,我们谁愿意给他卖命呀?”

  铁芳倒将安大勇劝住,他倒是很相信雪瓶已先自己而来此,将马取走了。那本来是她爹爹遗留的马,也应该由她取走。于是就不再追问,只又向安大勇说:“现在我可要走了,安兄,你是还在这里呢,还是要往别处去?”

  安大勇说:“我在这里不走,是为等著见你,如今我知道你还活著,妈的我还在这里干吗?明天早晨我就到长安去,看看金霸王是个朋友不是,他若可交,咱就在那里留下,为吃饭,没法子。他若也是戴阎王、解七、黑头鬼那样的一类东西,咱就不但不给他作伙计,反得跟他斗斗!”

  铁芳就压下点声音说:“我托你一件事,到了长安,你千万不要向人提起我。”

  安大勇说:“这行,可是老兄弟你还要往哪里去呢?”

  铁芳说:“我要回洛阳去。还是那句话,今后即使有人找著我跟我争斗,我也决定设法避免。安兄!你我后会有期吧!”说毕转身就走。

  安大勇追著他说:“喂!他们圈里还有不少马匹,我牵来一匹,你骑走好不好?他们这里也有钱,拿他们点儿给你作盘缠好不好?”但他又拱了拱手,就出门走去。离开星辰堡,他将那宝剑仍用旧衣服里上,放在腋下,就又踏著夜色走了。铁芳如今可以说是万念俱灰,既不买马,也不雇车,连大道都不走,宁可远点走那曲折的小径,宁可中午在小村镇买那粗劣的饭食吃,夜间投小店,或投人家,有时就在野地上,受著风霜躺卧一宵。走了七天方才到了长安。

  他的胡子已长得很长,衣服也显得很破旧,他住在城里一家小店内,白天在街上闲游,他看见了金霸王高越,并且跟著那安大勇,由此可见那金霸王还“够朋友”。铁芳却避开,没叫安大勇看见。

  晚间住在店里,他就听人闲谈,并且跟店伙打听,知道钦差玉大人早已离开了长安,这时多半已经出了潼关,快回到北京了。又听说戴阎王是回河南灵宝县去了,吕慕岩仍在金霸王的镖店裹住著。没听说出甚么事,也没听说小山神柳三喜跟黑山熊是否在这城内,春雪瓶的行踪更是无人晓得,简直就没有一个人提起。

  城内很安静,虽然常有镖头及章马持刀的江湖人、武师们往来,但并没有一件争斗杀殴之事。铁芳在店里住了四天,就离开长安往东走去。长安道东,知道他的仇人更多,所以路上更加小心,但竟未遇著甚么事情。走出潼关,沿路上已看见了新年的景象,行至灵宝县时也未停留,然而却在此听说戴阎王确实回来了,住在城中的宅子里。

  铁芳也不多加打听,只是步履著一层层的黄土高原,傍著那行将解冻的黄河走去。向东又行了约有十日,这天在黄昏的时候,他就到了洛阳了。

  这里,他虽已不认作是他的家了,但确实是他生长之地。城门多半已经开了。他也不想进城,只踏著荒原,直向著「望山村”走,路过早先师父萧仲远所居的那个“鬼洞子”的地方,一看,那间破草屋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当年自己偷著学武艺时的那片旷地。铁芳想起了旧事,又想起萧仲远在祁连山中殉身的情形,真是不胜慨叹。

  又向东走,这条路他早先常骑著「乌烟豹”或“雪中霞”那两匹马走来走去,彼时他是一位花花公子,如今却等于是落魄还家,他心中充满著悲伤。眼看著快要走到村西口了,却听见打更的梆子声,交的正是初更,仿佛他竟辨得出这打更的是谁似的。

  他刚进了村,就见有几条大狗汪汪的叫著,奔向他来了。他就拿著手里的那衣棠里著的宝剑晃动著,口里斥著说:“去!去!咬谁!”

  这几条狗扑到他的近前,却忽然都不咬了,都围著他乳闻,他心中说:“狗倒还能认得我!”就找著了他的大门,“吧吧”打了几下,里面有人很横地问说:“甚么人?天黑了还来打门!”

  铁芳就也带气地回答说:“是我!”但心里却又一想,我是这里的谁呢,我已经不应当姓韩了,家财我也早已分散了,我来此当甚么主人呢?遂就向里边说:“你开门吧,开门你就认得我了。”

  旁边的人说:“这可不行!你不说明白了,我们不能开门,因为现在家里没有主子。”

  铁芳说:“我就是铁芳!”

  里边听错了,更发横了,说,“甚么?街坊?我们这村里可没有你这样不识事的街坊!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大相公在外边啦!向来是一到天黑,就不开门了!”

  铁芳说:“我就是你家的大相公呀!”

  那人忽然不言语了。又待了半天,才听见里边仿佛有两三个人说话,就听见那毛三的声音说:“你既连马蹄响声都没听见,那可就大概不是咱们家的大相公。”灯光也隔著门缝儿一闪一闪地,毛三趴著门缝向外看了看。

  铁芳就说:“毛三你开门吧,是我。”

  里面的毛三一听,时喜欢得说:“啊!……”

  赶紧就把外门开开了,然而灯光一照,铁芳的这个穿著打扮跟模样儿,他们三个人却又都疑惑了起来。铁芳叹著气迈步进了门坎,毛三高举著灯笼,追著照著又细细地看,他就说:“哎呀!真是大相公!我的老佛爷!您可回来啦!大相公可真瘦了!老了,您的马呢?哪儿去啦?”

  当时那两个仆人也都赶了来行礼,有个老人且从屋中赶过来说:“我早就知道大相公快回来了。

  因为前几天来了一个姓邢的年轻的人,他说是大相公快回来了。”

  铁芳一怔,那毛三却向那老家人埋怨,说:“为甚么你不把这话告诉我呢?我连影儿都不知道,不然我也可以接迎大相公去呀!”

  老家人却说:“因为你白天净睡觉,我也见不著你。前几天是有一个姓邢的人,牵来了一匹黑马,他说是给大相公送来的……”

  毛三问说:“不是大相公的那匹乌烟豹吗?”

  老家人摇头说:“不是,所以我才没敢收下,那姓邢的又说是在陕西扶风县,有一位春姑娘交给他送来的。他说春姑娘是个甚么小王爷,我听著更是摸不著头脑,就也没敢留他在这儿。他又说大相公在凤翔府遭了一回难,可是现在也躲开那步难了,大概不多日子就可以回来了。我怕他是个骗子,就也没敢信他的话。”

  铁芳听到了此处就赶紧问说:“那个人以后就没有再来吗?”

  老家人摇头说:“没再来!大概他见我们这里不收马也不理他,他一扫兴,就离开洛阳走了。”

  铁芳站住身呆呆地发傻,毛三在旁说:“一匹马算得甚么?大相公明天您到圈里去看,那几匹马我叫人给您喂得肥极了,就等著您回来骑他们。大相公您也别叹气,钱化完了,回到家里来,不算甚么,您如今到了家,还是一家之主,少奶奶也正等著您回来呢!”

  铁芳自呆了半天,脑里浮现的只是春雪瓶,他一点也猜不透,春雪瓶由星辰堡取了马,交给那个邢柱子,命他送到这里来,是有甚么用意?……如今听到人提到了“少奶奶”三个字,他才想起了自己的妻子陈芸华,他就向里院走去,随著他进来的就是老家人,还有打著灯笼的毛三。

  毛三就说:“大相公回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是腊月二十七,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您要是不回来,这个家可是真不得了!少奶奶是天天念佛烧香,您走后托给陈家老爷管家,把四百万两银子的财产都交给他管著,这半年多他可就楼足了,在登封县又添置了田产,又另娶了个小老婆!我可也别尽是这么叫,那也得算是大相公的小丈母娘呢!可就把他的身子给坠住啦,一个多月他也不到这儿来一次,这儿就多亏城里的李老爷,人家拿著您的那些钱,是笔笔有账,到了户头儿,人家就来开发我的工钱,一个也不欠。白马寺塔,人家用您的名字捐了一百两,听说动的是利钱,没动本儿。城里的几号买卖的掌柜的也都有良心,都等著您回来算大账了。小姐是七月初四出的阁,因为是孝服成亲,咱们这儿也没大办喜事。到了刘家还好,也常回娘家来看看嫂子。刘财主跟姑爷,也倒都很关照这儿的事。只是他妈的独角牛时常要想来咱们这儿讹钱,据他说大相公是死在新疆啦!拐子申飞倒还够朋友,上个月咱们这儿闹贼,据说是独角牛勾来的,幸亏拐子申飞请了十几个帮手来到咱们这儿住了五天。人家尽义务,不要钱,连饭都是自己带,自给咱们这儿护院,才算把贼吓跑了。”

  毛三说的神气活现,这些事其实全是半年以来的事,那些人也都是早先跟铁芳时常见面的人,然而铁芳竟觉得仿佛是相隔得太长了,过久了,更不禁暗自烯嘘。

  毛三为显得神气并说:“我由灵宝县一回来,就给大相公看著这份家,其实后来萧三爷就走了,也没有人能管著我,我要是把打更的差事交给别人,或连晚上在那里睡觉也行,谁也不能辞掉我。可是我不!我还是整夜打更,因为别人打更我不放心,尤其是神手张在这儿住的时候,他常招些个闲杂人来赌钱,后来幸亏他也走了!”这毛三的确是夜夜承更不辍的样子,不然晚上他绝没有这么大的精神。

  可是他不知铁芳听人提到了瘦老鸦萧仲远,跟那神手张,心裹足多么难受。又往里院走去,便听见了“梆梆”的木鱼之声,铁芳就惊愕的站住了,这就是正院,有点淡淡的灯光和香烟袅袅散漫而出的,就是妻子陈芸华的屋子。他们当年结婚,这里就是“洞房”,可是铁芳并没在这屋里住过几天,如今他胸中蓬勃著感情,脸上带著惭愧。

  那老家人跟毛三只说了一声:“大相公回来了!”却都没敢往那屋门前去挪脚步。

  铁芳把手中的破衣棠跟剑交了毛三,他就迈步近前,一拉开了门,屋里的浓烟刺得他的两眼发疼。屋中的一切都改变了,旧时条案上摆的是嫁奁,如今摆的却是古佛;旧时壁上挂的是名人字昼,跟双喜字的缎幛,如今却挂著观音大士的画像;旧时八仙桌上摆的是名窑的盗器,茶具花瓶等等,如今摆的却是古铜的香炉,里面插著九枝已燃成了半截的线香,两边是灯台,烧著光焰类动的佛蜡。旧时妻子陈芸华虽然长得平常,但永久是穿红挂绿、黄发如云,如今却穿著一件粗布的道袍,头发挽起,跟道士无异。

  屋中也没有丫鬟跟婆子伺候,只有一个也是身穿道袍,但丝发整齐,戴著白银的簪钗的一个清秀的少妇,这正是灵宝县冯老忠的妻子荷姑。

  此时,毛三又在院中喊著说:“咱们大相公回来啦!唉!少奶奶您就先别念佛了!您把大相公已经给念回来了,也就用不著再念了。但是陈芸华依然对著佛捻她手中的念珠,嘴里暗暗地念著,她并不是没有看见她丈夫铁芳,但她并不看,她索性跪在蒲团上了,把经卷诵的更紧,好像是没有完了。

  荷姑站在桌旁替她敲著木鱼,但一声比一声敲得缓,敲了几下就不敲了,放下了木鱼锤儿,双手合什,算是向铁芳行了礼,铁芳也拱了拱手。他才迈到尾里一步,便又撤回腿去,因为铁芳此时的心真如同冷灰了,到院中就向老家人说:“打扫一间屋子来,叫我先歇息一晚吧!”

  老家人说:“大相公住的那个跨院,虽是永远锁著,我们可天天去给您打扫收拾。”

  于是铁芳又随著毛三的灯笼到了他以前独自居住的那跨院的屋里,敢情已有仆人赶来给他重新打扫好了。红木的桌椅擦得都发光,除了银灯台之外,还点著两只蜡,铁芳一进屋就把两只蜡吹熄了。

  待了一会,院中站满了仆人仆妇,都说:“要见见大相公,给大相公请安。”

  铁芳站在门前往外拱手说:“我走了这些日子,这里多仗你们忠心照应,我实是感谢,但是我这次回来也住不长,一半日便要走!”他这话说了出来,院中站的男女仆全都发呆,全都忧愁。

  有个上把年纪的男仆就说:“大相公可真不能再走了!若是再走,不到半年,这个家可完了!家里没有个主子哪儿行呀?”

  有几个年轻的庄丁就说:“大相公不能再走了!您回来歇两天,得给那独角牛一点颜色瞧瞧,不要叫他背地里再骂大相公,他因为大相公没在家,就欺负我们,弄得我们简直不敢进城去啦!”

  又有一个伺候韩铁芳养母秦氐的老仆妇,叫谢妈,她赶到台阶上来忿忿地说:“大相公您要再走,您就连死的带活的全都对不起了!老善人当年立了这份家业可不是容易,老太太拉持您这么大也不容易,少奶奶自从过了门虽说是没缺过吃,没短过喝,可也是处处见难,没得过您的好脸儿。您又走了这么些日子,少奶奶哭得眼睛发疼,早先可也好佛,但不像现在这个模样了。自从这里的小姐出阁之后,有一次少奶奶进城去看亲戚,其实回来的时候天还早,坐著咱们自己家里的车,刘亲家翁那儿还派了人送,半路上就遇著独角牛带著七八个地痞,他们说了许多的坏话,还截住了车,强摘下少奶奶的一只耳坠子。可是第二天拐子申飞就去找独角牛打架,打了独角牛的手下两个人,衙门把拐子申飞监了半个多月。咱们少奶奶从那时起就像是吓出了病来,就整天念佛,家里的甚么事情也不管,幸亏有瘦老鸦那次给送来的冯老嫂,人家不但大大得给她敲木鱼,还得替她管家务,人家的男人是在别处叫贼给害死了,人家的婆母又来到这儿不到两月就故去了,人家孤身一人,也很可怜……

  说到这里,略微软了口气。又说道:“大相公您得想一想,这个家不是别人的,就是您一个人的,别的人都不姓韩,就是您一个人姓韩!您要是再把家抛了不管,您就是不仁、不孝、又不义,你走到甚么地方去,也没有人能够瞧得起您!”

  这个仆妇倚老卖老,简直是把铁芳给申斥了一顿,铁芳只是不言语。倒是别的女仆,把这个老仆妇给拉走了。

  毛三在旁说:“大相公也别生气,谢妈说得也对,大相公您要是再走,我可一走得跟您出去了!

  咱们只往近地方去,一两天就能回来才好。再说也别再管闲事,甚么阎王、判官、小鬼、吊死鬼,咱们就是遇见了,也别再理他们。倒是,咱们真得刺一刺独角牛那小子,因为那小子太欺负咱们了!”

  又笑著说:“大相公您看吧!您这一回来,明天少奶奶就得抹胭脂搽粉穿缎子衣裳,过一年准保您就有少爷了!慢慢地您也就是个老善人啦!还有呢?琵琶巷里,这半年可其来了不少好的,有一个也是爱穿红衣里,比早先的蝴蝶红可还年轻好看。只是不行啦,琵琶巷里没有甚么正经的人去了,那里的老鸨、毛伙、连卖花儿的都没有一个不盼看大相公快生回来的……”

  铁芳推著他说:“不要在此胡说!快些走吧!你该打更去了!”

  毛三说:“二更已经过了,索性等到三更的时候一块儿再打吧。还有,大相公既然回来了,我看甚么贼也不敢再来了,打更不打更也不要紧了,今晚上我要早睡,明儿白天我好有精神,我要跟著大相公进城去,让他们都看一看。喂!你们来看看呀!我毛三的大相公又回来了!”

  铁芳皱著眉说:“我这就要休息,你快些去吧!”他推著,那毛三才走,他又令老家人也走开,自己将屋门闭上。

  室中灯光闪闪,一切陈设全如昔时。图书、文房四宝、成轴的古书,壁间还挂著琵琶、月琴、笛、箫等等,刚才自己带来的春雪瓶的那口宝剑,也不知是被哪个仆人给配了一个不大合适的剑销,也给挂在壁上了。

  他忿恨地想著那个城中的恶镖头独角牛,同时又感念拐子申飞的豪侠尚义,然而自己这次回来,决定是对恩者报恩,情者报情,礼者报礼,可就是不报仇,绝对不与人争殴意气。只不过人虽在这里,却难忘高山大漠,草原长阿。并且,这样华丽的书房跟卧室,自己倒不习惯了。

  那“穿衣镜”照著他风尘憔悴的影子,他更觉得自己不是这里的主人,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主人,这原是柳穿鱼韩文佩作强盗挣下来的家业,我却是罗小虎跟玉娇龙的儿子,他们人都已死,恩仇是都不算了,但我与这里何干?在这里有何权利?我若是回来再声色犬马,当我早先那个“韩大相公”那不独春雪瓶要鄙视我、笑话我,就是江湖上的一切人我也都没脸见,我更无颜再见白龙堆中我母亲的坟墓。

  走!明天去到城中拜访那几位有义气的好朋友,我就一文不带,我就走。再走,就决不回来了。

  他发愤地如此想著……

  毛三又来推门问说:“大相公还没有歇著吧?”

  铁芳不由得生了气,心说:你一到夜里就有精神,但我,你知道我明天就许要走吗?本想发作发作,可是又一想:我既不是这里的主人,毛三也不是我的仆人,我怎可以跟他发怒呢?遂就问说:“有甚么事?”

  毛三在门外说:“少奶奶来啦!要跟您说说话儿!”

  铁芳一听,心中却不禁有些为难,因为这家中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然而陈芸华,却不能不说是自己的妻。当年无论自己因年幼,还是因糊涂,但确实跟她拜过堂、成过亲,她嫁的虽是“韩大相公”,但也就是嫁的我,我可以不承认姓韩,但怎能不承认是她的丈夫呢?而况且她并无有半点过错,我却有许多愧对于她之处!因此就赶紧去开了门,室中的灯光射到了外边,看见陈芸华已经来到了门前,身上仍然穿著道服,并且向著他打了一个问讯。

  铁芳倒弄得直发怔,不知说甚么才好。院中有两个仆妇跟毛三,但是全没有进来,并且把门结关上了。陈芸华拖著长袍,抖著长袖子,进了屋,她长得本来就像个木头人儿,平日的脸上就很少有表情,如今更是一点甚么悲哀、惊喜的表情都没有。她并且一点也不瘦、不憔悴,虽然是未擦著脂粉,而且眉毛部仿佛是被烟薰黄了,可是倒很胖、很红润似的。

  她手里大概还拿著一本善书呢,进来就像是道姑见了施主似的,那么大大方方,客客气气,先请铁芳在椅子上坐了,她自己在下首凳儿上陪著,说一声话打一个问讯,向铁芳称呼著「大相公”。

  灯光黯淡,显出一种神秘的景象来,对面坐的这个已不能为铁芳所理解的妻子,她声音很慢地说:“自从大相公你走后,我的凡心就渐渐没啦,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独角牛,那个魔王,他可说了许多的真话!咱家的老善人原来不是个善人,当年做过恶事呀!怪不得遭那样的报应,他把你给逼走了。你也是天星下界,恶魔临凡的呀!不然你哪能够在灵宝县遇著阎王跟判官呀!哎呀!从那次以后起,菩萨就时常给我托梦,后来在我的眼前竟显出了金身!……”

  铁芳说:“唉!你不要这样胡说了!我也知道我早先很对不起你,以至把你弄成疯疯癞癞。独角牛是个恶人,咱家的老善人当年也是个恶人,这都一点也不假。但我此次在外面,却敢说半点恶事也没有做,一个恶人也没有交结!”

  陈芸华打著问讯说:“阿弥陀佛!你可不要这么说!毛三回来告诉过我,你在戴家庄杀过人,在菩萨庙放过火!”

  铁芳说:“你胡说!我哪能做那些事,不过此番我西去,与一些江湖恶人杀杀斗斗倒是真的!”

  陈芸华“咕咯”一声跪下了,念著佛说:“哎呀!你可别再提杀!菩萨!阿弥陀佛!噬利哪巴……”她打著问讯,闭著眼睛直叩头。

  铁芳叹著气站起来,过去要用手搀她。

  不料她赶紧起来,身子直向后退,且直抖袖子,仿佛怕铁芳身上的恶煞沾著了她,又像是有点“男女授受不亲”似的。

  韩铁芳又怔了一怔,便说:“你这是怎么了?我并没忘你是我的妻,但你竟不知我是你的丈夫了?”

  陈芸华忽然流下泪来说:“菩萨在梦中告诉过我,说我在前生是个南山上的老比丘,本来都快要修成了,因为无意中踏死了一只小蝴蝶,才叫我降临凡世,还给了我个女身。我就应当由小时修行,不该听了这一世的肉身父母的话,又嫁你为妻的。这么一来,我再有两世也不能见著如来我佛之面,所以我才赶紧修,一天要烧三天的香,一天要拜三天的佛,阿弥陀佛……”

  铁芳又发著怔叹息一声,说:“我这次回来,就专为著你,明日我就要走。可是因为你是我的妻,我不能再抛下你孤单无依,你信了佛,我也不能叫你不信了。我们可以走,找一座山,你去修行,我去种地,或是打猎,养活你一生。”

  陈芸华又说:“哎呀!哎呀!善哉!善哉!菩萨莫怪这句话,慢慢再度化他吧!”又念了一段经咒,这才像是常人似的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回来了,我来见见你,也只是为办一件未了之事。

  因为我已入佛门,知道了前身之事,不能再与你重合夫妇之好了。可是你呢,也应当再置几房妾,以便生儿养女接续韩门的后代,我看荷姑她的尘心未断,她敲木鱼的时候还常流眼泪,她又是个小户人家之女,年轻,不懂得甚么叫节,你应当纳她为妾!”

  铁芳斥一声:“胡说!你去吧!你既是修行,就不要混搅事!”

  陈芸华说:“我来见你,就是为这件事,你若答应了,荷姑就也有了著落,我心中的俗念也就都断了!”

  铁芳说:“你快些断了吧!荷姑在这里,反正有饭吃,有韩文佩的钱可以供给他,她可以敲木鱼,也可以改嫁,但与我无关。我不是韩家的人,我更不是其么三妻六妾的大相公,当初我救了荷姑,只为的是行侠仗义。如今,哼!我本来想不走江湖了,但因为独角牛的凶恶,与这人世的强梁百出,我倒更要作一些侠义的事情!”

  陈芸华说:“哎呀!甚么叫义侠呀!都是魔王转世呀!”

  铁芳说:“你快生到佛堂去给我念几遍经,免我的罪吧!”

  陈芸华就连声答应著,赶紧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可是她留在了桌上一本书,书签上写著七个字是“文昌帝君阴鹭文”,铁芳看了,也不禁心中略动了一动,随后就给放置在一边。

  那毛三又探头进屋来,愣呵呵地说:“大相公!少奶奶怎么找您来了,又走了?”

  铁芳说:“你不用管!没有你的事,你快去打更吧!”

  七三说:“今儿大相公一回来,我一喜欢,就歇了了啦:”

  铁芳说:“那么你就睡觉去吧!”遂即闭严了屋门,自己就将灯拿到里屋,躺在床上去睡。这床真是个极舒服的床,被褥虽然还是他旧日用过的,但是都很崭新,绸的缎的,花的绿的。铁芳半年以来简直没在这么舒适的地方躺过,但现在却觉得不惯了。

  他心中就想:陈芸华的信佛,倒还很好,她脱去了俗念,我也免去个累赘,她娘家的人可以常来照应她,这里又有钱供给他,我可以说是甚么也不挂念了。从此她是佛门弟子,我却是个俗人,夫妻的情缘永绝,这倒干净!只是,我原想是找一所深山古洞去隐居,现在,芸华她未入山已修了道,以后我要再去入甚么古洞,那可真是笑话了。

  不能!早先约主张,现在得要改了,我还得再在风尘间邀遮上几十年,再尝一尝人间的世味。我应当到京都去走走,并不是要投我的甚么舅父,我是得去游览游览那个地方,顺便打听一下,那里还有甚么我母亲的遗闻故事没有。他又叹息了两三声,便睡去了,这一觉可把他半载以来的风尘劳顿歇息过来了,直到次日过午才醒。

  开了屋门,就见院中站著个仆人跟一个穿著蓝布褂,挟著个包儿的人,是一个剃头匠。铁芳并没有叫人找剃头的,可是不知道是谁一时的聪明,竟把剃头的给叫来了,铁芳原想的是:何必还剃头呢?今天自己就要走了,在江湖上漂泊著,还要甚么漂亮呢?但洗头的水其么的,仆人早就都给预好了,铁芳只得坐下叫人给剃头。

  这个剃头的人还是城里一家有名的剃头铺子里的,铁芳不认识他,他却说:“早先我认识韩大公。”并且说:“知府大人都是由我给剃头,独角牛的头也是我给剃。”

  这剃头的人就说:“独角牛自从叫大相公给伤了那条左腿,他就有点跛了,可是运气倒变好了。

  群雄镖店的买卖一天比一天旺,很发财,他自己也不常出门保镖了,在家里作大掌柜的,后街新盖十几间太瓦房,又娶了府衙门陶班头的妹子为妻,上个月并由琵琶巷接出来那会唱大鼓书的“小桃花”

  作妾。真享起福来了,出入也是骤子车,长袍马褂,不像是早先那土棍地痞的样子。白马寺修塔,他也捐了钱,辛知府到任的时候,他也给送了四盒子礼物,知府的大少爷完婚,他还亲身去行人情,跟城里的绅土一块儿坐席。灵宝县的老拳师刘昆,上次到洛阳来,也是住在他的家里。他手下还用了几个能干的镖头,辛知府的夫人是每一个月便要回一趟山西娘家去,每次全是由他派人保镖,他镖店里还有一位女镖头,名字叫花三嫂。”

  铁芳又问:“拐子申飞呢?”

  剃头的人说:“申大爷可混得不见强,因为他跟独角牛作了对,各地全都不许他保镖,他又打过两回官司,也没有人请他护院了。他只在家里招了几个徒弟教教,可是徒弟们也都不给他钱,他的媳妇倒是进了府衙,伺候知府的夫人跟少奶奶去了。他有时也在街上练练拳棒,卖他那吃了倒泻肚了的“金刚大力丸”,也没有甚么人买,他还得时时提防著群雄镖店里人给他起哄,时时得准备著跟独角牛的人打架。”

  铁芳冷笑著说:“我离开洛阳才半年多,想不到都变了!”

  剃头的人一边给刮脸,一边说:“可不是!甚么都变了!大相公,如今您一回来,城里城外一定有不少的人喜欢,至少也得把独角牛锁住一点,他不敢再那么吹牛皮了!他也不能再欺负人啦!可是大相公!话我可是不该说,因为我常到独角牛的镖店跟家里去剃头,我也常到府台衙门去剃头,他们在背地里说话不避我。”

  铁芳惊讶著问说:“怎么这里的知府也认得我?”

  剃头的人说:“不认识大相公,大相公走了两个月他才来上任的,可是他一来到衙门,就跟人打听本地的绅士都有谁,自然,义佩公的大财东,望山村韩家,他是不能不知道了;尤其大相公您是老善人才去世,就散尽了家财走的,谁能够不谈论您呢?有的说您是修道成仙去了,有的说您在别处又置了大宅院,还有的说您在灵宝县……这多半是刘昆跟独角牛给您造的谣,新近更有人说您是在甚么西凉国招了附马。”

  铁芳听了,更为惊异,想不到自己离开洛阳已经半年,此地的人还这样注意自己,并且灵宝跟新疆的事,虽然传到这里就变了样子,可是究竟都已传到了这里。说不定,慢慢地连我的迪化、在凉川、在祁连山里的那些事情,以及我是玉娇龙之子的事,这里也快有人知道了吧!可见江湖上的人都彼此通风,那独角牛尤其是留心著我的行踪。

  剃头的人给他刮完了脸,又给他编辫子,就又说:“我可是一点也不簸弄是非。那独角牛真跟您结下仇了,有一回我给他去剃头,他还跟他的手下人,忿忿地数说著您呢,他们都盼著您死在外面,他们可又都愿意您回来,好看看他们是多么发财,并再跟您斗一斗。”

  铁芳气得变了脸色,但是不言语。剃头的人又说:“依我说,大相公可千万不用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都是小人,得罪不得。大相公!我给您出一个主意,您现在回家来,先不用语言,歇两天之后,再去到府衙,拜访拜访府台大人,然后在城里大饭庄子里摆一桌酒席,请一请独角牛,也就和解了。以后您要是爱跟他交呢,就交一交;不爱跟他交呢,您是君子人,不必跟他小人一般见识!”

  铁芳冷笑著,点了点头,待著剃头的人把他的辫子也理好了,他站起来对著镜子照看了一下,觉得自己真不像是走沙漠,历风尘回来的。他用的那个小厮,已把他的衣服鞋袜都准备了出来,请他更换。他正在犹豫,忽然有个仆妇从外面进来,说:“大相公,您还没换衣棠呢!姑爷跟姑奶奶可早就都来啦,在正院里坐了半天吧,就等著见您啦,您快去见一见吧!”

  铁芳就问说:“谁的主意把我回来的事告诉了姑奶奶?”

  这仆妇说:“哎哟!哪敢不去告诉呀?这么大的一件事,我们要是去告诉迟了,姑奶奶将来回来,就一定要先骂我们。”

  铁芳想了一想,觉得妹妹玉芳,虽与自己并非亲兄妹,但也是一同长大了的,她知道她的哥哥回来了,同著她的丈夫赶了来看我,我哪可以不见她呢?并且为了免去废话,免去叫这里的人都疑惑自己出外回来,人就变了,所以就换上了新衣,鞋袜,便到正院的北屋里去见妹妹和他的妹夫。那刘大少爷是一位文弱的书生,还不到十八岁,新近中的秀才,见了他就深深地打躬。

  他的妹妹玉芳虽才结婚半载,可是满头的珠翠,缎衣缎裙,见了他,就流著泪说:“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呀?你看家里成了甚么样子?我嫂子变成个甚么人了?咱们家里的买卖、田产,都没有人管,还时时受人的欺负,我又不能常回来。哥哥!爸爸跟妈死后,家里就留下了咱们两个人,我现在又到了刘家去啦,你要是这次回来了再走,咱们的家可就完了!连我在婆家全都得受气!”

  铁芳默然地,又看了看,陈芸华倒是没在这屋里,那荷姑青衣青裙,一半像是仆妇,一半又像是陪客,倒是早在旁边了。

  姑奶奶又说:“家里的事,多亏这位大姐给照应著,可是人家究竟是个客,用的人也都不听她的指使。哥哥!我已经叫人到登封县去找陈家的人去啦,他们那里的人若来了,还得你们,连同他们,都得劝一劝我那个嫂子,叫她脱了那件道袍吧!”

  铁芳说:“我看,若想劝她,是很难劝她改回来的。”

  旁边有个多言的仆妇就说:“对啦!少奶奶好佛,总是因为来历不凡,您要是强叫她脱下道袍来,得罪了神佛,倒许又出别的事。我们当下人的不敢说甚么,可是我们看少奶奶那个人也不像命中该有子孙的,大相公既然回来了,别的人不能够给出甚么主意,出了阁的姑奶奶可以说一句话,赶紧给大相公立一个二房吧。”

  铁芳正色说:“你们不要在旁边多嘴,你们都出去吧!”

  当时就连荷姑全都低著头出屋去了。玉芳姑奶奶的眼光直把那窈窕的荷姑的背影儿给送出去,她又向她的哥哥道:“嫂子虽是整天念佛烧香,可是在早些日,她也曾跟我提过一件事,不知哥哥愿意不愿意,就是那荷姑,……”

  铁芳摆手说:“妹妹千万不要提这件事。她是一个被难的女子,我因仗义救他,才请萧三叔送她到这里来。”

  才说到这里,他的妹丈刘大少爷就在旁边搭言,说:“俗语云:君子成人之美,那荷姑如今虽住在这里,但是孤苦无依!”

  铁芳说:“我只能将她安顿在这里,至于她孤苦无依,那我可不能相助了!”

  玉芳姑奶奶向著丈夫使了个眼色,就说:“你就别说啦,哥哥他是不乐意……”又同铁芳说:“那么哥哥你自己拿主意吧!我想要是说好人家的姑娘作二房,也一定有人争著给。就是,哥哥别往家里娶那没来历的人就行了。”

  铁芳摇头说:“我跟你们说吧!我大概今天或者明天就要再走!”

  玉芳姑奶奶诧异著说:“莫非……”

  铁芳说:“我在外面并没立下了甚么家,外面也没有甚么人使我牵挂,这半载以来我由此地过长安走西凉,直至新疆沙漠之地,我还上过天山,但都是了然一身。我觉得在外比在家好,行走江湖比在家看著家业爽快得多。”

  刘大少爷又说:“可是,我们还是应当以祖业为本,再说以我们这年岁,应当学圣人之大道,图一个出身,博些功名。”

  铁芳说:“这是你们念书人的话,我却不是个斯文的人。”

  刘大少爷说:“我知道,大哥所景羡的是那一种游侠之士。然而太史公都说过:侠以武犯禁。游侠之士,究竟不是正道,而况且朱家、郭解、剧孟者流,虽载于史传,可是都鲜得善终!”

  铁芳真不明白他这个妹丈怎么这么酸,便不愿再惹他这种酸腐之气,点了点头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若叫我去念书,下科场,那我是绝干不下去的!”

  刘大少爷说:“不念书,不下科场,怎能够显身扬名,光宗耀祖呢?”

  铁芳不禁忿然说:“春龙大王爷和秀树奇峰之名,天下何人不晓?”

  刘大少爷发著怔说:“甚么?”

  铁芳又说:“至于光宗耀祖的话,唉!这些事我又不能跟你详细说了!”

  旁边坐的玉芳姑奶奶急了,她又流泪说:“哥哥!我告诉你,你冲著爸爸妈妈的那两座坟,你可也不能再离开家了!你若一定离家也行,不能一去就半年多。还有,知府那里你得去拜一拜,不然以后若有其么事情,就不好办。李老伯那儿你也得去给人家道一道谢。几个柜上的账你都得去查查算算,那几个掌柜的面上都很好,都说买卖很赚钱,虽然大相公把家业都交给别人了,他们还只认识大相公,不认识别的人,虽然大相公不在家,他们可也都一点也不屈心,其实他们每个人全都发了财啦!这半年来他们都置起房子地来了,他们还都已勾结著独角牛,联络著官府!”

  铁芳诧异著问说:“独角牛怎么能够跟官府相提并论?”

  玉芳姑奶奶说:“唉!现在洛阳的人谁敢惹独角牛呀!连我们都受他的欺负,因为他跟你有仇,我是你的胞妹。我连家门都不敢常出,每次回家来都得偷著,不敢叫人看见!”

  铁芳变了色,直立了半天,然后就很决断地说:“妹妹你放心吧!暂时我决不走了!有其么事,以后再慢慢商量、慢慢地再说!”

  正说话间,忽然毛三站在院里叫大相公,铁芳就出屋说:“有甚么事?”

  毛三打著呵欠说:“今儿一清早我都不睡觉,我就进了城啦!几个柜上的人都知道大相公回家来啦,城里的人也都知道啦,现在,老柜上的侯掌柜,西柜上的彭掌柜,北柜上的李掌柜,南柜上的焦掌柜,新柜上的赵掌柜,还有几个分号的先生都来了。拿著账都在前院等著啦,都要见大相公!”

  铁芳沉下脸来,正要怪他多事。毛三却又说:“还有大相公早先舍过钱的那些个要饭的花子跟瞎婆,也全都来了,在村子外赶都赶不开,打也打不走!”

  铁芳益是叹气,就往外走去。外院的客房中就来了几位掌柜的,都迎著他带笑,见礼问安。他拱了拱手,就说:“半年以来,诸位是都辛苦啦!账目我想绝不会有错,我也不必看了,诸位就请回去吧!”

  他一直走出大门,就见那些贫叟穷妇都赶到村里来向他叩头,有的叫著「大相公”,有的叫著「善人”。铁芳忽然想起来,韩文佩所遗下的不义之财,我虽分散给别人了,可是如今我一回来,还都落在我的手里,我何不把它都散给这些孤独穷老之人呢?于是他命老家人到里边去取钱,并吩咐多多取钱,然而家里所存的现钱也有限,取出不过是几百贯制钱,抖散了不过才装了三大簸箩。他吩咐家中的男仆都当放账的人,每人给五百大钱。

  可是有人还直管叩头,并且哭著说:“我不是来要钱呀!我也不是叫化子呀!我的老婆被独角牛给逼死啦!”

  更有一个老婆婆过来说:“您瞧瞧打得我!你瞧瞧打得我!我本来只剩了两个牙,都被独角牛给打掉了,我脸上的青痕到现在还下不去。我儿子就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独角牛,到现在还在知府衙门押著!”

  更有一个少年的妇人浑身穿著白孝衣,抱著个吃奶的孩子,哭啼抹泪地说:“韩大相公呀!您快管管那独角牛吧!您快到御史那儿给这个知府告一状吧!我的男人是个赶大车的,有一回他把车停在东大街,没留心就碍著了独角牛的一点路,独角牛的赶车的恶虎子跳下车就打他,他只还了一下手,这可了不得了啦!群雄镖店就出来了一大群拿刀拿棒的人,有个女镖头花三嫂穿著铁小脚儿鞋,一脚就把我男人踢得爬不起来,在家里病了十几天就死了。独角牛还派人到我家里,要我改嫁给他们店里的镖头叫甚么千腿娱蚣的,大相公呀!您快救救我吧!救救我这个孩子吧!”

  铁芳此时已气得面色全变,就高声说:“好了,如今我回来了,你们就全都不要怕!有人可以到群雄镖店去通知独角牛,跟他手下那些作恶多端的镖头,就说我已回来了,叫他准备著,等候我,今天或明天,我就去见他!”说完了就叫仆人们劝慰这些人,要钱的给钱,要饭的给饭。

  此时村中的父老也都来见他,一些邻居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都趴在短墙上,露出头来瞧他。他回身进到了门里,那些掌柜的先生们可都还没走,他虽然不看账,然而这些人都拿著账本,翻著指著,请他来看。原来自从铁芳走后,他家的那几个买卖,每一处每月就要送给独角牛十两银子。

  铁芳只点了点头,说:“不要紧!”他回到了里院,竭力要使他的声色不露出来。待了一会,厨子就摆上了特做的洗尘筵席。

  他,他的妹文和妹妹,以及家中管账的人傅先生,老家人韩绿,老仆妇谢妈,荷姑,还有邻居的几位老人,都在一起饮酒吃饭。特做的素菜,另外摆的桌子,几次三番去请少奶奶陈芸华,陈芸华可就是不来。

  饭后,天还没黑,铁芳就赶紧派了几个仆人把他的妹夫、妹妹送回城里去了,直到送去的人回来,他才放下了心。

  当日他就没有出门,晚间仍独身在小院中闲步,又将春雪瓶给他的那口宝剑,擦得真是雪白光亮。毛三一头窜进来,精精神神地要跟他聊天,却被他给斥走。

  毛三打的更虽没有准儿,可是此时大约也有二更了,铁芳此刻的精神十分兴奋,因为他料想:自己回到洛阳的这件事,那独角牛绝不会不知道,他既还衔记著前仇,他手下又多添了几个镖头,也许要来杀害我,我不能不防备著。他换上了短衣,连鞋换的都是家里存的,软底纳得很结实的。这种鞋在上房之时是非常的便利。他将屋门大开,屋里的灯可压的很暗,是怕有人从外面将屋内的情形看清楚了,又免得从灯光强烈的屋里,蓦然走到昏黑的院中,眼睛不能视物。他这样严加防备著,并时时发著冷笑,但他并不愿如此,当初也没想到一回来就听说有这些事牵挂著,他倒不能走了,不能不保护著这韩家,他真是无可奈何!

  又过了些时,果然听见瓦陇上发出了响声,这绝不会是猫,猫的身体不会这样重,必是贼,可也是个笨贼。他将剑紧握著,并没有动手,可就听见房上有人说话了:“大相公是在屋里么?”

  铁芳倒诧异了,就问说:“谁?”

  房上的人听见了他的话声,就“咕咚”的一声跳了下来。铁芳返回身来,将油灯挂起来挑了一挑,同时剑不离手,扭头望去,就见屋门外来了一个人。三十来岁,身体健强,小辫盘在头顶上,光著脊梁,穿著很破很短的一条裤子,原来正是拐子申飞。

  铁芳就抱拳带笑说:“哦,申师傅!请进来吧!我正要找你去给你道谢去呢!”

  拐子申飞进来,先把手中的一口刀放在门旁,说:“我不带著家伙出来不行,半路上就许遇著群雄镖店的那伙王八蛋!”

  铁芳说:“我也是正在这里等著独角牛,我要再跟他会会面。”

  中飞摆手说:“大相公你放心!现在他决不敢来,第一因为大相公此次闯到新疆,声名震耳,他们摸不透你的武艺到底练得多么无敌了。第二,说来我先得给大相公贺喜,现在江湖上谁人不知你在玉娇龙的门下招了驸马,春龙小王爷春雪瓶时时在你的身畔,哪一个不要命的敢来意你呢?”

  铁芳一听,这件事他简直没有想到,就摇著头说:“不对!你怎么也信了这些话,我跟春雪瓶虽在新疆相识,但哪里谈得到我作了驸马?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申飞说:“大相公你既这样说,我就信,我也知道你为人慷慨好义,不干那些不明不白的勾当,我信大相公你不能够停妻再娶。可是我告诉你,大相公!你打我的嘴巴我也要说,你家的这位少奶奶人虽不错,可是她真不配嫁你这好汉子。你还是就叫她念佛吧!这样她心里倒高兴,她跟你这样的人绝合不来。大相公我告诉你,你回来得好,咱们就先剪除了独角牛,后再管教管教那个知府。然后,我申飞一人去打官司,你快些抛下这个家,去找春雪瓶,二人作为夫妇,结成美满的良缘,一同云游天下,仗义行侠,那你才叫给咱们洛阳人增光!”拍著胸脯,又挺著大拇指头。

  铁芳笑著说:“即或有其么事,也得我去出头,哪能够累朋友。尤其是申师傅,我都已听说了,我走后,这里多承你关照!”

  申飞摆手说:“这话说不著!莫说大相公早已拿我当人看待,我应当以死相报,就是我跟你不认识,独角牛那么胡作非为,我也要管。只可惜我申飞早倒了霉,江湖上混不开了!又因为自幼没遇见明师,本领学的太差,不然早他妈叫独角牛得滚开洛阳城。可也难怪,连我的老婆都埋怨我,就因为我跟独角牛作了对连一碗饭都难得吃啦!不瞒大相公说,我为甚么白天不来呢?实在是穷得一件破衣裳都没有了,除了刀跟我的那拐子还没卖。我不能够光著脊梁来进你的大门。”

  铁芳说:“不要紧!……”赶紧到里屋去取衣裳,拐子申飞追进来说:“不用!三九天我怎么过来的?现在是大年底,明天除夕!后天是大年初一啦,天气越来越暖,穿上衣服倒难受,咱这身子是铁打的,石头磨的,不知说甚么叫冷热。春天时为蝴蝶红的事受的那点点伤,不知不觉也就好了,独角牛倒成了个痫牛啦!这话不提,我今天来还是有别的事,邢柱子跟连枝节徐四爷现在都在东关的店里等著你呢!”

  铁芳诧异著说:“徐四爷是我的师叔,他可以不必来见我;但邢柱子是我的朋友,他知道我已经回来了,他为甚么不来?”

  申飞说:“邢柱子是奉了春雪瓶之命,来给送那匹马,可是他来的时候,你还没回来,这里的人又不肯将马收下。我听了这个信儿,我就到店里把他找著,他说春雪瓶是在扶风县把马交给他的,并给了他盘缠,叫他把马送来,还在这儿等你,说是你一定回来。现在他是不敢出名,他知道独角牛也留心上他了,并且独角牛一个当镖头的,能够发大财,成个大恶霸,全是灵宝县的戴阎王帮助他的,邢柱子最怕戴阎王,五六天没敢出门了,他们现在等著要见见你。”

  铁芳说:“我再离开,家再出了事可怎么好?”申飞想了一想,就说:“大概不至于,他们要搅你的家,早就应该来了,何必要等著你在家的时候?他们要对付的就是你一人。今晚,咱们在一块把事情商量好了,明天还许不容独角牛来找咱们,咱们就去找他。徐四爷是我托朋友找了半天,才给请来的,来到洛阳还不到十天,也是因为知道你快回来了,人家等著你,连年也不打算过了!”

  铁芳点头说:“好!咱们这就走!”

  于是他先取了一件棉衣给中飞披上,然后吹灭了灯,带上了门,铁芳提著剑,申飞拿著刀,就也不去惊动别人,一同由房上走到墙上,少时就离开了这座庄院。毛三的梆子就在不远之处瞎敲乱打著,有时敲两下,有时又敲三下,并且有板有眼的,仿佛是闹著玩,可见他这时候又有精神啦,而且大相公一回来,把他高兴得别人都管不住了。

  已经走出了村子,铁芳回首望了望,却有一点不放心,但申飞在后面直说:“大相公快走吧!”

  铁芳在前行著,中飞在后面还跟他不断地说话,说的都是这半年以来的事情。

  原来独角牛现在手下的几个能干的镖头,多半是戴阎王跟老刘昆给荐来的,戴阎王自从在灵宝县吃了亏之后,逃往陕西,除了在凤翔府星辰堡置了那所宅子,招了黑头鬼程三那些人,并在这里买下了独角牛,因为他知道韩铁芳是洛阳的人,早晚得回家来,所以他于前几个月就都安排好了,专等著铁芳回来,他们就下手对付。

  那老刘昆本来是灵宝县有名的人,十余年前在潼关里外是头等头的好汉,不过听说这个人是喜欢受人的尊敬,并恨江湖晚辈看不起他。那次铁芳与玉娇龙闹灵宝县,恰巧他是往别处去了,但他一回来,听说了那件事,他就认为是他一辈子所没受过的侮辱,又因为戴阎王的调唆,独角牛跑到灵宝县给他叩头,称呼他为“师爷爷”,他才发誓要斗一斗韩铁芳,并且真把独角牛看成他的亲孙子一样,现在回家度岁去了,过了年一定还来。

  铁芳一听,就觉得江湖上真是险恶,这些会武艺的江湖人真是不可惹,只要一惹上了他们,就永远没个完。铁芳就一边走著,一面仰望著著沉沉长天,平砚著茫茫的大地,就不禁暗自感慨。不过他又同申飞说:“刘昆与咱们无仇,也没听说他作过怎样大恶之事,他人又老了,即使他找上咱们,咱们也不必还手,我们只要惩戒惩戒独角牛那东西,就是了!”

  申飞却说:“别看刘昆年老,性情可比谁都傲,作事也比别人全狠。他使的那口刀,简直七八个小伙子也敌他不过的,他早就说了,他要结束了大相公的性命,并且等到你回来的时候,他还有更厉害的,二十年来都没有用过的手段要使给你看看!他荐给独角牛的镖头是他的徒弟小哪叱,跟他的干女儿花三娘,还有个花豹子,有个赛青蛇,两对狗男女,四个响马贼!”

  铁芳一听,知道花豹子跟赛青蛇都是上次在灵宝县会见过的,他们的武艺都很平常,但毛三对他们全都认识呀!为甚么我回来时,他不对我说?噢!大概是毛三白天净睡觉,他就不常进城。韩家究竟是我的生长之地,我要再走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给他们留下几个能办事的人,同时,我以后虽不再以陈芸华为妻,更不能以荷姑作妾,但她们究竟是两个柔弱的妇女,无论如何也得有人保护他们才行!

  由此又想到了刚才申飞对他说的那些豪爽的话,令他心中对于春雪瓶的情意,又不禁重燃了起来,而且觉得,这本来也是“父母之命”,自己本应当跟春雪瓶相配,只是春雪瓶如今在哪里呢?

  她的踪迹是多么飘忽不测,她那似有情若无情的态度,又真使人不敢冒昧,她连亲娘都要给射死的狠毒性情,可又令人胆战心寒。不过她究竟是个秀树奇峰,明月、碧水、芳草、艳葩,叫铁芳永不能忘,一想起来还就是在脑中盘旋,无法割除得开。所以如今虽然在浓黑的夜色之中空旷无人的道上,提著剑走著,目前有要紧的事情,他可想得又出神了,又发呆了,也不知走有多远,更不知拐子申飞在后面又跟他说了多少句话。

  忽然听得申飞“啊呀!”大叫了一声,才把他惊得魂归梦醒。他急忙回身,见申飞已经倒在地下了,他要用手去搀扶,不料“嗖”的一声,大约是一只钢镖,就从他的脸边飞了过去。

  他就索性站定了身,气得冷笑,说:“独角牛手下的小辈,快出来!我正要找你们呢!我这次回到洛阳来,打算住的日子不多,在这几天之中就得决出个生死。来吧!无论你们有多少人,藏藏躲躲不叫好汉,使用暗器更不算英雄,用暗器也行!来吧!韩大爷的胸膛在这里了!”他骂了一阵,四下里全都无人答应,镖也不飞来了。

  此时,拐子申飞却挣扎著起来了,紧紧地向铁芳说:“快走吧!咱们快走吧!”他连刀也舍不得扔下,就拉著铁芳走。

  铁芳问说:“伤在你甚么地方了?重不重?”

  申飞仿佛也无暇说,只是冷笑著说:“这算得甚么?难道咱连这点镖伤也吃不住吗!大相公!咱们快走!”

  走了不到二十步,忽然他的身子又往前一栽。幸有铁芳将他挟住,他没有跌倒,但是他的气力已然不济,站都好像站不住了,他仍紧咬著牙关,把牙磨得“喳喳”直响。

  他勉强地忍著伤痛,并且大声说:“韩大相公!咱们还是赶快走!见徐四爷去!妈的今晚这一镖之仇,明天咱们再报,我要叫他独角牛还活到后天,我就不姓申!”

  但是非得铁芳用力搀著他,他才能够迈步。幸亏又走了不远,就到了东关了,东关的街道此时连个行人也没有,路北的就是一家店房,门前悬著一盏半明不灭的灯。

  申飞指著说:“就在这儿!”他越发地卖劲,不用扶著他,他就迈步向前去走。门是从里面关著,他也有法子,不用拍门,只把刀尖插在门缝里一拨,然后将身子一顶,两扇大门当时就开了,他的身子却又几乎跌到里边去。

  两个人都进来,铁芳就先将门关好,又搀著拐子申飞向院中走去,只见院子里除了西边的一间屋子,都没灯光。

  申飞喘吁著,走到那窗前,就说了一声:“来啦!”

  里边当时就有人开了门,铁芳一看,正是他的四师叔连枝箭徐广梁。他也顾不得施礼,就先将申飞连抱带拖,给救进屋来,放在炕上,那申飞却也不躺下,他只双手扶著炕,高拱著他的后腰。原来是一镖打中了他的后背,幸亏他穿著铁芳刚才给他的一件黑绒的,装著很厚的棉花的短袄,可是也已打穿了,绽出的一团棉花都染满了鲜血,镖倒是已掉了。

  当时把在这屋里的邢柱子吓得面色惨白,低声问说:“是谁打的呀?”

  申飞又把牙咬得直响,说:“妈的!还能有谁?离不开群雄镖店,明儿早晨再说。我申飞不把他们镖店的房子都拆了,我就不是人!”

  铁芳劝他说:“你也不用嚷嚷,有甚么话明天再说。徐四叔的手边有甚么药没有?”

  问出这话之时,那徐广梁已经打开了他的行李包儿,将刀剑药取出来了。徐广梁真不愧是一位“老江湖”,办起事来是又快又稳,少时他就将中飞的衣里扒开,先洒上一种药粉,然后就把一块大膏药用油灯给烤得化开了,就往中飞的背上伤处一按。

  烫得中飞直咧嘴,他笑著说:“好舒服!得啦!咱们就快商最事吧!”他趴在炕上,一边养伤,一边瞪大了两眼看著,并听著。

  铁芳这时才向师叔施礼,徐广梁摆手说:“不用行礼!你的事情我也听人说了不少,你总算是在西路上出了不小的名,韩文佩能有你这个儿子,他简直地不配!我并非恨他,他也死啦,他作的事情也都过去啦,可是不知道是为甚么,我一想了起来,心里就要不舒服。若不是我听人说申飞找我,独角牛欺侮韩家的人,我真一辈子也不到洛阳来。现在,除了独角牛逼上你们家的大门,我不能不管,不然真不忍再进你们的那个村子。老侄你记著:走江湖的人绝落不著好结果!你萧三叔可是又往西边找你去啦,到如今你回来了,他可还没回来。他是那么老,又那么瘦,本事跟我一样,早先还在江湖上行得开,现在后起之辈,个个都不好惹,我真怕他有了甚么舛错。”

  铁芳听到这里,不禁就流下眼泪,把瘦老鸦一提金萧仲远死在祁连山的石洞里的事,简略地说了。

  申飞听了,却是又惊讶,又钦佩,他说:“啊呀!想不到瘦老鸦竟是这样一条好汉,大英雄!他要是活著,我真得给他叩头。”

  徐广梁却拿手擦了擦眼睛,叹息著说:“我们老兄弟四个如今只剩下我啦!好!这些话都先不用提,咱们说眼前对付独角牛的事,若侄你打算怎么办呢?”

  铁芳说:“我一回来,就听说独角牛在本地太是横行了,尤其刚才他的人在暗中用镖打伤了申师傅的事,由不得人不生气!”

  徐广梁问说:“你打算怎么对付独角牛呢?你快说!”

  铁芳说:“独角牛虽然可恶,但我不愿要他的性命,我想明天托出个人去找他,就用我的口气,劝他改改行为,劝他以后要安守本分。他如果不听,那么就问他们,谁若是不服,尽管指出个地方来,我跟他们斗一斗!”

  申飞说:“韩大相公!你明天去干你的,我明天去干我的吧!”

  徐广梁就向申飞说:“你也不用这么急躁。事情是走一步,看一步,据我想,要向独角牛拿嘴劝,那可真是对牛弹琴。不过韩老侄你这样慎重,我是一点也不怪你,因为你有那么大家私。”

  铁芳说:“这也说错了!家私我早已不要了!这次,若不是因为独角牛的事,我早就又走了。”

  徐广梁反问说:“那你可为其么回来的呢?”铁芳没有言语。徐广梁又说:“无论怎么说,你跟独角牛拼命是犯不著,他那点武艺,那条坏腿,我想邢柱子都能够打得过他。他手下大概除了那两个娘们还厉害,可是好男又不跟女斗。费斟酌的只是那老刘昆!”

  铁芳说:“咱们跟刘昆更无仇恨了。”

  徐广梁说:“今天听说独角牛就派人请他去了,他来了就绝不会饶你,我听邢柱子说过你在凤翔星辰堡被困的事,我可就替著你发愁。也不是我故意拿这话激你,刘昆是个有名的人物,咱们这屋子里的人合起来,怕也斗不过他一个。依著我说,你想一想,春雪瓶这时大概是在其么地方了,你或是叫邢柱子赶紧把她请了来,咱们都不必出头,只请她一个人下手,我想这事若到她手中,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徐广梁原来是这么个主意。躺著的拐子申飞不禁笑了说:“我的连枝箭徐四节!你老人家过去的话是多么硬?到如今怎么忽然又软啦?”

  徐广梁忿忿地说:“若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今夜就能去杀了独角牛,老刘昆来了,至多我拼上一条命,当年同师学艺,对神叩头,是我们弟兄四人。大爷柳穿鱼韩文佩被石桩打死在他家里,二爷金刚跌赵华升跟三爷一提金萧仲远都死在了祁连山,只剩下了我一个,活著又有甚么意思!我的老伴已死,儿子在外学买卖,也用不著我养活。我若是死在刘昆的手里也不算本事弱,只是铁芳,我们顾忌的是他呀!”

  铁芳说:“我也没有甚么可顾忌的,但四叔还是不要为这事出头才好,即使老刘昆跟独角牛都不再与我们为难,我在家里也是住不长,因为别处还有些事情未办。现在这里的事,就都不必说了,我已有了主意,到明天我就看事作事,申师傅的这一镖之仇也得报,刘昆找我来,我绝不能向他低头服输,但我也不会太鲁莽。”

  笑了笑,又同邢柱子说:“为那匹马,把你辛苦了一趟。但你也不必走了,由明天就到我那里住著去好了,以后我若不在家,家中更得有你这样的一个人给照应著,还有徐四叔,我盼望你老人家也不用再离开这个地方了!韩文佩虽然作过错事,但他后来也很纤悔!”

  徐广梁摇头说:“我倒是不恨他了,他若活著可不行,如今他死了,他就还是我的老大哥!”

  铁芳说:“那么韩文佩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他的儿媳就如同是你的儿媳,明天你也搬了去住,不要走才好!”

  徐广梁一听,面上不禁显出来了惊异之色,他知道韩铁芳并不是韩文佩的亲儿子,所以铁芳才直叫韩文佩之名,而不称甚么“先父”,这一点他并不怪。他怪而且疑的是想:这次铁芳往祁连山去,一定是已见著了他的母亲,所以他才赶快著回来,赶快又要走。即使在这里闯下祸事,他也不顾。

  徐广梁如此一想,就也不再多问,反倒慨然点头说:“好吧!你走后,家里的事可以由我照应,我只吃韩家的饭,我可不能花韩家的钱,几时你再回来,几时我再走。不过老侄:我还告诉你一句话,无论打到甚么地步,伤人可以,但不可以出人命,落得即使逃开,也成了一辈子的黑人,不敢再出头露面,年轻的人,干那事可合不著。还有一句话,韩家的财产都是你的,你们的亲友又少,随你把姨子,大妈,干娘接到家,或是分居供养,绝没人拦阻你。再说你就是多娶几房老婆,也没人对你说闲话,我还愿意你将来看守著家业,因为江湖道上实在是太难行了!”

  铁芳漫然点了点头,也没有说甚么,当下屋中的几个人全都沉默不语。拐子申飞听铁芳把以后的事都已托付给人了,显露出要跟独角牛拼斗的决心,他就也不说甚么了,就忍不住地发出了呻吟。铁芳就要回去,邢柱子先跑到马棚去给他备马。

  店家也醒了,有个伙计打著个灯笼从柜房出来,问说:“喂!谁在那儿动马?”

  邢柱子在那边答应了一声:“是我!”

  此时铁芳已手提宝剑从屋中出来。走过去向店伙说:“他是备他自己的马,要叫我骑回去。”

  店伙举起灯笼来一照,就说:“原来是韩大相公呀!我们听说你老人家回来啦,要想请安去,可又腾不开身。韩大相公!你老是甚么时候来的呀?怎么不早言语一声,我也给你取点茶来!”

  这时候邢柱子已把马备好牵了来:“你快看!这可是我的那匹马!”

  店伙连说:“就是别人的马也不要紧,谁不愿意跟韩大相公交个朋友呀!来,交我给大相公牵著吧!”又说:“我们开店的,晚上只要听著一点响动,就不能不出来问问。”

  企起脚来,趴著铁芳的耳朵又说:“群雄镖店里的那些人,他们甚么行当都能够作。前两个月,我们这儿真闹过贼,大相公如今一回来,我们可就放下心了,洛阳城,包管甚么事儿也不会再有了!”

  此时铁芳倒藉著灯光看出来果然是这匹黑马!第一次是在灵宝县菩萨庙中先见著他,才见著的“病侠”,见著母亲。后来越潢关,走榆关,过甘凉大道,出玉门关,到了白龙堆沙漠,母亲逝世,只留下了这匹马。自己宁将心爱的“乌烟豹”卖给人,也未忍卖他。

  后来在草原上驰聘,在大沙漠上飞跃,登天山,上祁连山,直到凤翔被拴时才与他离开的,如今,一点也不错,是那匹马,它低著头直顶铁芳的衣里,如依故主。

  铁芳却不禁心如刀绞,将就缰绳要到手中,向店伙说:“你跟著我,把门关上吧!”又同邢柱子说:“你不必出来了,快进屋去吧!”

  说著就牵马出门,骑上马,慢慢地走出了东关,就冲著黑茫茫的夜色直回望山村。在路上,他恐怕再有钢镖打来,他就时时在防备著,幸是回到村里,并未遇见甚么事情,可是村里犬吠之声非常的紧急,不由使他愕然了一下,但又想:必定是这几条狗听见了马蹄声,所以才如此乱吠,不足为异。

  可是又听见对门的邻居赵老头儿的家里,有哭声传到了墙外,他就想著:“莫非是赵老头子死了?今天我在门前施钱的时候,还看见了他,他八十多岁了,拉著一根拐杖,还很硬朗,垂著一团雪似的白胡子,还冲著我直笑,怎么这半日之间他就故去了!老人的寿命也真是不可测呀!”

  一边发著怔,一边下了马,可忽听那短墙中又是妇人的哭声,哭的是:“我的天呀,……”

  铁芳这可真惊讶了,说:“啊呀!莫非是赵老头的孙子,赵大个儿死了吗?那个铁铸一般的人!”

  原来赵老头的儿子都早就死了,只仗著这个二十来岁的孙子,种著韩家的二十亩地,同著孙媳、重孙子、重孙女们度日。赵憨直,脾气暴,又会几手武艺,庄子中那些个年轻的人常听他指使,自然地就保护著本村,使强人们对他都有点皱眉,而不敢来搅。平日他不赞成铁芳常走琵琶巷,又觉著铁芳连爸爸的孝也没脱,胞妹也没有聘出去,就抛下媳妇走了,他认为是在旁处另置了田宅,跟妓女蝴蝶红一块过日子去啦。

  所以这次铁芳回来,他也没有赶著来见,如今若不是听见了哭声,铁芳也想不起来他。当下铁芳非常纳闷,下了马才走了两步,忽觉地下有东西绊了他一下,拿脚踢了踢,却觉著是一根棍子,他就更觉诧异了。

  上前“吧吧”打门,打了半天,里面也无人应声,他就撩衣跳上了墙,向著门房大喊著说:“开门呀!”

  门房却有人说著:“哎哟不好!又来啦!”

  铁芳就连叫著:“毛三!毛三!”

  毛三倒是没听见,门房中却有几个仆人出来,还有个拿著一口单刀的。

  铁芳说:“你们快把门开开!”

  下面还有人向上高高地担著灯笼,厉声问说:“你是谁?”

  铁芳也气了,说:“连我的声音,你们全听不出来了?”

  这时下面的仆人才说:“哎呀!大相公!你这半天又上哪儿去啦?”

  铁芳说:“外边有我的一匹马,给牵进来!”

  仆人惊恐地说:“大相公可别下来!你在墙上站著,我们才敢去开门!”

  铁芳心说:“怎么回事?”于是他就持剑站在墙上,在这里把对门院里的灯光都看得清楚,“我的天呀……”那里哭声就益为悲切。

  铁芳就问说:“对门是谁死了!是赵老头儿吗?”

  下边打灯笼的仆人说:“赵老头儿那么大年纪啦,若是死了倒还可说,这死的却是他孙子呀!”

  铁芳就长叹说:“快叫傅先生拿十两银子给赵家送去,以后咱们再多多资助他家。”

  仆人说:“傅先生也早吓晕了!大相公!等您下了墙我们再对您细讲,刚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咱们家里就出了事啦!……”

  铁芳惊问说:“甚么事?”

  仆人说:“您还不知道呢?刚才有贼人进了村子,跳墙到了咱们家,又开了大门放进来一伙强盗,有的拿刀,有的拿棍,进来就把我们乱打,直闯进了里院,差不多把各屋子全都闯遍了,东西大概倒没拿走多少,可是毛三跟那冯大嫂全都没有了影儿。少奶奶的道袍也叫他们给扯碎了,头发也给揪下去一大把,您放心!倒还没叫他们抢走。那时村里没人敢出头,只有赵大个子跳出墙来跟他们打,就完啦!赵大个子只拿著一根棍子,他哪打得过他们呀?您听,这不是那媳妇哭!大个子一定是死啦?”

  此时另有仆人把门开了,牵进来那匹黑马,又将门上三道杠子,两道锁都上好,还顶上了五块大石头。

  铁芳已经跳到院里,众仆人就都把他围住,悄声说:“刚才来的那些人,都是独角牛派来的!”

  铁芳只点了点头,甚么话也没有说,然而他的脸色这时可是可怕极了。他叫一个仆人打著灯笼,带著他到各院中、各屋中,全都查著遍了,见只是捣毁了一些东西,打坏了几扇窗坝,并没有甚么。

  可以想出独角牛的那些人只是来此挑衅,成心要气气铁芳,可是知道铁芳不在家,他们才敢来;并且刚才在道上飞镖伤了拐子申飞,但当铁芳大声骂他们的时候,他们又都不敢出头露面,并且连气儿也不敢哼,可见他们也非甚么好汉英雄。

  因此铁芳更不怎样大惊小怪,反倒冷笑了笑。但他查看到了陈芸华的屋中,却见陈芸华的头发乱蓬蓬地如同篙草,耳边并且有血迹,袍子全都破了,跪在蒲团上,如同一只受了伤的母鸡,木鱼不住地“多多”直响,她并且紧诵经咒,并悲声说:“阿弥陀佛!快救荷姑回来吧!……”

  铁芳忿恨得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手中的宝剑被佛烛映得闪闪地发光,好几个仆妇站在门外,向屋里劝他。铁芳也没跟芸华说甚么话,出了屋,先吩咐仆妇们今夜要看守著陈芸华,以免她发生了甚么短见。然后又问:“刚才那群贼人是怎样将荷姑抢走的?”

  却是没有人看明白,因为贼人来的时候,家里的男女仆人都没敢出来,只有荷姑,她若不是抢著去救芸华,打了个贼人的嘴巴,大概也不会被抢走。

  铁芳暗暗地叹了口气,就又吩咐仆人,说:“你们到后院、井边,系下灯笼去看一著,有没有死尸?”

  说著他就叫大家安心,不要害怕,如若再听见甚么动静,就喊叫人。他回到了自己的院中屋内,才一进屋,突然吓了一跳,只见由桌子底下钻出一个人来,正是毛三,他胳臂下挟著梆子,喘著气说:“大相公!刚才的事可一点也别怪我!我不是没敲梆子,我还打锣呢,我也不是没来叫大相公,谁知道大相公出去了!”

  铁芳摆手说:“不用再说了!我只问你现在要不要去睡觉?”毛三摇著头说:“不!我的精神很好!”

  铁芳就点头说:“好,把房门关严,灯也吹灭,你在外屋不要睡觉,如若听见了响动,就赶紧敲梆子,可是要听准了再敲!”

  毛三连声答应著,就关门、熄灯。铁芳是想要睡一会儿,以便把精神养足了,到明天好去找独角牛。他此时的怒气已在胸中拟定了,倒不觉得忍耐不住,对于荷姑,没有人来报信,可见后院井里是没有甚么尸身,荷姑大概是真被贼人抢走了。这却是值得惋惜,想那女人的命也太苦了,无论如何我也得将她的下落找著,救她出来。

  躺卧了一会,就渐渐地睡去,忽然听见外屋的梆子“梆”的一声,铁芳赶紧就挣开了眼,从旁抄起了剑,正要起来,可是梆子就没再响第二下。

  毛三在外屋自言自语地说:“大概没有甚么响动儿,我听错了!”接著就低声哼哼著小曲儿。

  铁芳长出了一口气,又放下剑,闭上了眼,他的身体真太倦乏了,所以不知不觉就睡著了。及至醒来,却见窗外的太阳已升得很高,下床到了外屋,就见毛三把屋门开开,冷得站也站不稳,说:“大相公起来啦?我可要睡觉去了!”

  他就挟著梆子出屋去了,铁芳到了外院,知道大门还没有开,可是外边有人叫门,听说自称姓徐,来找铁芳,叫了已有一个钟头了,可是仆人都不敢丢开。铁芳自己去将门开了,是徐广梁挟著行李卷儿,带著一口刀来了,问说:“怎么都这时候了,还不开大门呢?”

  铁芳让他进来,里面的仆人们又都惊诧地互相低声交谈,有的人说:“这个人在上半年来过一趟,他若是那次不来,这儿的老善人还不至于死呢!”

  铁芳先将徐广梁请到他的屋内,把昨夜这里出的那事情都说了,徐广梁就跳起了脚来,说:“这可不能够再忍了!不如由我进城去,找独角牛,跟他拼了吧!”

  铁芳将徐广梁的身子抱住,才算给拦住了,同时又劝说:“四叔!你只替我照管著这个家,就得了!”随后,他又召集来全家的男女仆,叫来见了徐广梁,吩咐说:“以后无论我在家或不在家,甚么都要听徐四爷的话!”

  更因确实知道后院井中无有荷姑的尸身,他派了几个人分往附近各村去打听荷姑的下落,并给对门的赵家送了三十两银子,给惨死的“大个子”治丧,以后他家里人的生活,也由这里给钱给米接济。又跟徐广梁谈了一会儿,就命人将他的那匹黑马备上,自己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连同宝剑,全都挂在鞍旁。

  仆人们都很惊异,有的忍不住就问说:“大相公是又要出外吗?”

  铁芳摇头说:“不!我只进城一趟,今天还要回来的。”由厨房要了几个馒头也塞在包袱里,他果真出了门,上马挥鞭,就出村口往西,直奔城内。一到了东关,他就看见了一片新年的景象,真是热闹。

  走在昨夜所住的那家店门前,就见有十多个人都迎过来,其中有一个人,铁芳认得他是拐子申飞的徒弟“铜头李”

  这铜头李就抢先来说:“大相公!我们可都把家伙预备好啦!我师父在里边已吩咐了我们啦!叫我们帮助大爷去拆群雄镖店,杀死独角牛!”

  铁芳也不下马,只问说:“你们看得起我吗?”

  铜头李跟他的朋友都齐声说:“哪能看不起大相公呀?”

  铁芳就说:“好!今天就请你们都看我一人的,谁要是上前帮助我,谁就是觉得我武艺不高,我可就要跟谁翻脸!”

  铜头李等人一听了这话,全都不住发怔,铁芳却微笑著拱了拱手,就策马进城去了。城里的东大街却更是热闹,不过今天有两件奇异之事,就是第一,对面来了早先就熟识的人,一见了他,就都赶紧避开,而不敢来招呼他,同时一些叫化子的人明明见他的马走过去,可也不追首他要钱。可见无论认识他的或不认识他的,今天没有一个不是注意著他的,尤其都留心著他带著的宝剑,每个人对他都是一脸的惊疑之色。

  这时,铁芳早觉著有独角牛的手下人在后边跟著他了。他却从容不迫,将缰绳勒得更紧,不令马向前快走,他左顾右盼,神情自得,仿佛是逛街似的。但是他见群雄镖店的大门附近,连一个卖年货的摊子也没有,人都躲开了,大概是想到这里要有人拼命,要群殴,谁也不敢在这儿待著了。

  铁芳稍微一侧目,就见群雄镖店的买卖真是发达了,新刷的粉墙,上面写著桌面大的黑字,是:“以武会友,专保客商”。门前插著镖旗,白布上绣著一个绿色的犀牛的脑袋,还绣著「牛角为记,各山让路”八个字,铁芳不禁倒笑了。

  他就下了马,只见门前打扫得很干净,门前大板凳上也没有一个人,里面刀枪架子发著光,桩子上系著备好了鞍的马有十多匹,可没有一辆镖车。铁芳知道远处已有很多的人在著他啦,他的态度就越发从容,牵著马百到门前,就用鞭杆“吧吧”打了几下大门。

  那窗上镶著大玻璃的柜房中,就有人说:“找谁呀?进来吧!”竟是妇人之声。

  铁芳冷笑著,向门里走,鞭绳仍不散手。隔著玻璃向柜房里一看,见是里外间,里间是垂著棉门帘子,外间收拾得十分干净,满墙上挂著刀、剑、钩、斧,却只有一个身穿绿袄红裤的妇人,在炭盆旁边坐著做针线活,这时正仰著脸来看他。

  铁芳就问说:“掌柜的在哪里?我要见见他,我叫韩铁芳,找他有话说!”

  屋里的妇人却说:“别说掌柜的,连伙计都回家过年去了,有甚么话,等过了初六再说吧:”

  铁芳却抡起来鞭杆“吧!哗啦哗啦”将一扇大玻璃就给击得粉碎,屋里的妇人连言语也没有言语。铁芳又将门前挂的那牛头镖旗摘下,用手搓成了三段,抽出剑来,到门前,将墙上的几个大字全都砍烂了。

  重又进来,只听那妇人说:“可了不得啦!”

  铁芳又将马凿在门环上,进去又把兵器架子给踢翻了,然后一回身,却见那妇人已经手提著一对双刃出了柜房。绿袄儿已经脱掉,里边是水绿的紧身的小褂,下面的红绸的大裤子系著很紧的腿带,脚穿的是一双尖儿的小鞋,帮儿是红布的,纳得也很结实。

  可惜她长得太难看了,翻鼻子,小眼睛,短眉毛,然而却样子很凶。她嚷嚷著说:“怎么回事呀?你欺负人吗?”

  铁芳说:“我跟独角牛相违半年了,知道他对于旧日的朋友都很好。我特意来给他道道谢。”

  又仰面一看,大门里高高挂著一只大灯笼,铁芳一纵身,离开了地有四五尺,同时挥剑把灯笼就给削下来了,又用脚连踏,就给踏扁了,那妇人却反倒进了柜房里闭上了门,跑进那里屋去了。门帘掀处,铁芳见那里间藏著一大堆男子,还露出来刀光,铁芳又将柜房的门连踏了几脚,里边,连那妇人都没敢哼一声。

  铁芳这可真气了,解下马来,提剑出门,却见一些胆子大的好事的人,都拥挤到门前来了,都齐声笑著叫说:“好!好!韩大相公真好!”

  铁芳就问说:“独角牛的家在哪里?”

  人群之中就有人高声说:“就在后街,新盖的房子,路北的门儿!”

  铁芳说:“请诸位朋友乡亲领著我去!打完了他我再去打官司!”遂即上马挥鞭走开。

  后边真有不少的人跟随著,并且说:“他们镖店里住著二十多个人啦,全都没走,也都预备著跟大相公拼了,可是大相公来得太猛了,就把他们全吓得不敢出头。刚才的那个娘儿们就是花三嫂,若不是大相公,别的人只要瞪她一眼,她就饶不了!”

  说著,已到了后街,很窄的一条小巷,那里新盖的十几间新房,很具显眼。可是那门前站著两个戴红缨的人,其中的一个,铁芳认诚他,正是府衙里的班头小雷公陶九。

  铁芳骑著马一进巷口,他就迎上来,笑著说:“韩大相公,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千万别听拐子申飞的坏话。并不是独角牛跟我作了亲,我就护著他,他真不会得罪大相公,因为早先彼此都是朋友嘛!”

  铁芳却问说:“谁跟他是朋友?我早先就不认识他,不过如今我倒颇慕他的大名,特来拜会拜会他。”

  陶九勉强笑著说:“大相公走了一趟新疆,真是会跟人开玩笑了!我跟我妹夫独角牛昨天就想要到庄上去……”

  铁芳不容他说完,就瞪起眼睛来问:“昨夜到我家里去的那些个人之中,就有你么!”

  陶九的面色不变,笑得更是厉害,说:“大相公你把我看得也太不懂得规矩啦!难道十多年的官差我白当啦?你那里是深宅大院,我就是拜会大相公去,也得在白天,还得躲开你用午饭的时候,没有现成的名帖,我们也得买一张红纸写上职名,到那儿先递到门房。……哈哈!那么一来才像个拜客的,要是半夜里去那可就成了贼啦!大相公你说是不是?”

  铁芳也一笑,说:“哼!陶班头,你在府衙多年了,咱们的认识也非自今日始。”

  陶九拱手说:“一向多承关照!”

  铁芳又说:“我跟独角牛当日结仇,以及我走后,他对我家的百般欺辱……”

  陶九故意诧异著说:“大概不至于吧!”

  铁芳又忿忿地说:“昨夜我们望山村中去一群贼人,抢走了妇人,殴死了乡人……”

  陶九说:“哎哟!我怎么不知道呀!”

  铁芳说:“你哪里知道!你事先也不会知道!不过,班头,你是当差应役的,你的两眼也能看得出人来。我韩铁芳早已将家财散尽,妻子早都不顾,我在这洛阳城若闹出事来,至多以后不到这里来,这还得说白昼,若是夜间,我虽不是个贼,可是我仍可以到你家里去拜会你!”

  陶九的面色可真有点变了,还笑著说:“大相公真会说笑话!其实我倒是不怕你半夜光临,无论你甚么时候到我家里,我就是没有菜饭,也有好酒。”

  铁芳突然跳下马来说:“好!等我会完了独角牛,我再去吃你的酒!”说著他就往门前走去。

  但那另一个戴红缨帽的人把手臂一伸,就拦住了他。这个官人可连陶九那点假客气也没有,就沉著脸说:“喂!你知道王法吗?这是人家的宅子!”说时手按著腰刀,气势汹汹。

  铁芳却也冷笑,将缰绳放了手,宝剑向鞋底上磨了磨。

  陶九就跑过来,赶紧推开了那个人,说:“这是我的伙计小佟,他是新当差不认识你,大相公莫要怪他。既是大相公今天一定要见我的妹夫……”

  铁芳说:“你放心!我惊吓不著你的令妹!”

  陶九说:“我妹夫真没在家……”

  铁芳说:“他没在家我也要进去,因为昨夜他到我家去了,今天我得来回拜!”说时上前“咚咚”地用脚踏门,那小佟已经抽出腰刀来了,但陶九向他直摆手。

  铁芳见门闭得紧,踏不开,他就一纵跳到了墙头,小佟扬著刀向他的腿就砍,但他却早已跳到院里,喝一声:“独角牛出来吧!我要会会你!”

  此时两个官人倒在外面“咕咚咕咚”地推门,铁芳直走向里院,口中连说著:“独角牛出来吧!你出来吧!”

  他手挺宝剑飞似的闯进了北屋,北屋中就有几个女人惊叫著往里屋拥拥挤济地跑去。铁芳反倒止住了脚步,摆手说:“你们都不要跑!我只找的是独角牛,不会伤你们女人!”

  就有一个年轻艳妆的女人,由里间又畏畏缩缩地走出来,说:“他真没在家!韩大相公你改日再来找他吧!”又脸红了一红说:“韩大相公大约不认识我了吧!你总还记得蝴蝶红吧?我们是干姊妹,我早先的名字叫小桃花,上个月才到了这儿来!”

  铁芳点了点头又问说:“独角牛他往甚么地方去了?”

  小桃花说:“他到灵宝县去啦!得过了年才能够回来!”

  说话时眼珠儿可是一转,并且把嘴向里间一勉,铁芳倒不大明白了。

  这时外边的陶九等人也都爬了墙,进到院里。

  陶九还嚷著说:“大相公!你要这么办可就不对啦!这不是叫我们为难吗?”

  他直追到了屋里,拉著铁旁的手臂说:“不信我就领你到各屋中去看看,我陶九以后还要跟你大相公见面,哪能够跟你说假话?”

  说著,他就真拉著铁芳进里间、进套间,全都看过了,真没有独角牛的踪影。只是除了小桃花之外,还有一个三旬上下的妇人,陶九给引见了,原来这就是陶九之妹,独角牛之妻,再有就是几个仆妇样子的女人了。

  铁芳倒觉得很难为情,向几个妇人连道:“惊扰!惊扰!”身子便又退到了外屋。

  陶九随著他出来,笑著说:“怎么样?我没有跟你说假话吧?我妹夫他真是前天走了,没在家里。要是他在家,有我在这里,我想他也没有甚么不敢见你大相公的!”

  铁芳又不住冷笑说:“独角牛娶了令妹,可真是娶得值,你这个当舅爷的,不但能够护庇著他,还能够替他遮掩脸面。可是今天我到他镖店里,那里只出来了一个女人,我来这里,又见到的是他的妻妾!”

  陶九笑著说:“韩大相公你可看明白了一点,我可都快留胡子啦!我可不是娘儿们!”拍了拍铁芳的肩膀说:“要说我护庇著他,还不如说我是护庇著大相公,真的,我不愿说明白啦!既然大相公你连我也疑惑了起来,那么我这儿倒有一件东西,要请大相公看看!”说著,由怀中掏一个小包儿来。打开,他拿著,展开叫铁芳著。

  原来是知府发给他的一张签票,就是叫他捉拿在灵宝县的杀人恶犯韩铁芳到案。只是一张新纸,上面盖的朱印也很鲜明,可是所坟的日子却是前几个月。

  陶九叫铁芳看了一眼,就赶紧又收起来,他悄声说:“大相公看!我倒底是护庇著谁?我护著独角牛,不过是怕我的妹妹成了寡妇。我护著大相公,说老实话,以后我有甚么为难之处,还要求大相公在人财两面儿帮忙。再说灵宝县,在上半年死的那个余旺,外号儿叫作金刀太岁,本来就是强盗,那次跟他们斗殴的人,老实说,是新疆来的春龙大王,强盗杀强盗,这种事我们不愿管,与你也没有相干。可是谁叫春龙大王没处找了?你是当时在场中的人物,说你是凶犯,你可也无言分辨,这件官司只要打上就不会轻!”

  铁芳说:“这很容易!请你就把我带到府衙去吧!我去见见知府。”

  陶九说:“要是这么办,我还用称呼你大相公吗?你听我说:大相公你这次回来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们不但不到你庄上去,还没去禀报知府。这不独是我一个人,连我的伙伴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全想以后跟大相公交个朋友!”

  铁芳摆手说:“不必!你们就公事公办好了!我不找著独角牛我绝不走,只要找著独角牛,我就不会轻饶。你们自管捉我,只是不能扰乱韩家。我再同你们说:金刀太岁余旺实在是我杀的,我确实是灵宝县要拿的凶犯!”说时,就连步走出了屋,只见院中的那个捕役小佟,手中仍然执著刀,要拦他。

  陶九却追出来说:“不用拦!叫韩大相公走!只是,大相公!你出这门儿的时候,请想一想,我姓陶的真是很够面子了,以后再有甚么事,我没办法的时候你可别怪我!”

  铁芳一听,陶九的言语很厉害,便不由得气往上顶,然而一想,自己的母亲玉娇龙,生前纵横江湖二十年,从不与衙中的班头捕役动手,雪瓶也是幼承她的这个教训,于今自己又怎可任意而为?便压住了怒气,又隔著两厢屋子的窗户也都看了,也没有独角牛的踪影,他料想独角牛必是不敢在家中居住。便往前院去走,那陶九就追来替他开了门。

  他出门时,陶九还在他的身后边说:“依我的主意,还是无论谁出钱,摆一桌解和酒,今天韩大相公的气儿也出了,以后跟独角牛见了面,也就能够客客气气地说话了!”

  铁芳没有言语,见黑马仍在门外,他就骑上去,走出了小巷,巷口外的一些人见他出去了,就都围住了问他。铁芳就说:“独角牛没在家,但我想他必是藏在城中,谁要能够将他藏的地方告诉我,我就先酬银一百两,若是能够将我家中昨夜被独角牛抢走的妇人找著,我更有重谢。”他说毕,将剑插入销内,就又驰马到了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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