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十日发生的一切,恐怕会令我终生难忘。
学校放了春假,棒球社却照常训练,时间是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决定训练时间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去年秋天起担任社长的我。
训练结束后,我一个人留在活动室里整理得分记录。倒不是非得那天整理不可,只是我不想回家,也不想与伙伴们去别处闲逛。
因此我做得并不用心,只是玩玩藏在储物柜里的游戏机、听听广播打发时间。
我在活动室待到了五点多。锁上门窗,我不时地瞟着操场,向正门走去。足球社仍在训练。
快到门口时,我注意到宫前由希子走在前面,身旁却不见平常与她形影不离的崎薰。我稍稍加速赶上她,招呼道:“怎么这么晚才走?”
由希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啊……我去图书室了。”口吻与平时并无多少差异,令我稍感意外。我本以为突然有人从背后打招呼,她应该表现得更吃惊。
“春假期间图书室还开吗?”
“开着呀,你没去过当然不知道了。”
“我从来不读书。”
我们并肩而行。我一边走,一边暗自思忖:说不定由希子是在等我。证据便是她压根儿没问我为什么待到这么晚。从图书室可以俯视运动类社团活动室,棒球社的活动室也位列其中。
隐约感觉由希子似乎对我有好感,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但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当然也没有向我表白。只不过从她平日里若无其事的态度以及与我接触的方式,多少可以窥见这种心境。开始我以为只是自我意识过剩而产生的自恋,最终却发现有些东西不靠这种推测无法解释清楚。崎薰的行为也成为这个结论的证据之一,她显然在积极制造我和由希子单独相处的机会。将这一点解释为她看透了由希子的心意,而后有意成人之美,也在情理之中。
纵然暗恋程度无法与川合匹敌,对由希子有意的成员也绝不在少数。她也的确拥有值得获此青睐的魅力。如此说来,我或许算得上一个幸运的男生。这种感觉并无不快,但我从未考虑过要与她恋爱。我这样做,当然也有我的理由。
但在那天,这个理由消失了,也许该说是恰巧在那天消失了。实际上,正是这个缘故使我不想回家。
正因为是这样机缘巧合的一天,原本径直走向车站即可,我却对由希子说:“喝杯咖啡再回家怎么样?”
“嗯。”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嘴角没有笑,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欣喜。见她如此反应,我虽对自己厌恶不已,心里到底还是生出几分优越感。
我们经过车站,进入一条稍显吵闹的商业街,走进一家兼做蛋糕房的咖啡馆。顾客中只有我们俩身穿校服。
我们聊了一会儿棒球社及成员的话题,然后照例发泄了一通对学校和教师的不满。有关毕业后的出路也提到了一点。由希子说她想学习外语。以她的成绩,完全有资格这么说。
这家店的咖啡从第二杯起打折。我要了第二杯后,由希子说:“西原,最近你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怎么了?”
“说不上来。你训练的时候很奇怪,心不在焉的时候多了,话也少了。”由希子抬眼望着我,“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啊。”
“不可能—不会和春美有关吧?”
“没有的事,别胡说!”
我不觉间提高了嗓门,由希子吓了一大跳,垂下眼睛。看到她沮丧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毫无体谅之心,措辞过于粗暴。同时我也再次意识到她确实喜欢我。正因如此,她才会注意到我最近有些异常。
而且,恐怕正是对此耿耿于怀,她才一直守候着闷在活动室里迟迟不肯回家的我。
“为什么你会觉得和春美有关呢?”我用缓和的语调问。
“嗯……就是有这种感觉。”
“哦……”我用手指擦去加入冰块的水杯上的水滴,“实际上的确如此。”
“哎?”由希子抬起脸。
“是与春美有点关系。”
“是吗?”她小声问道,“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有点不方便说。”
“嗯……”
第二杯咖啡送了过来。我往里面倒入牛奶,用勺子画着圈搅拌。对话告一段落。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我问道。
可能是话题跳跃得太快,她愣了一下。“做什么……”
“工作啊,你父亲的工作。”
“啊……普通的工薪族,做销售。”
“哦,不错啊。”我无凭无据地说。
“西原,你父亲好像开了家公司吧?”由希子两手垫在屁股下面摇晃着身体,看着我说,“是叫西原制作所吧?”
我呷着咖啡撇了撇嘴。“就是个小公司,也就街道工厂那么大,是分包企业。我爸一天到晚看顾客脸色。”
“那跟我爸爸也差不多啦。”
“你爸可不会因为工作牺牲掉家人吧?”
“那倒是……”由希子吞吞吐吐地说,向我投来窥探的目光,“与你爸爸的工作也有关吗?”
我捧着咖啡杯,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我有种冲动,想将心头积压已久的东西一吐为快,但最终还是克制了下来。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总之是家里出了点不开心的事,我有点心烦意乱。”我啜了口咖啡。
“训练结束后你没马上回家,也是因为这个吗?”
“算是吧,反正就是不想回家。”我皱着眉头,“这种时候,有些人应该知道不少解闷散心的方法吧,跳个舞、唱唱卡拉OK什么的。”
“你没去过那些地方吗?”
“也不是没去过,但总觉得不太适合自己。”
“还是不去为好,确实不适合你。”
“是我太土了吧?本来就是个乡下人。”棒球社的伙伴都知道,我是上中学后才搬到这里的。
“不是那样的。”由希子一脸认真地转过头,“我觉得你打棒球的时候最帅了。”
被这么当面夸奖,我一时茫然无措,只是望着她。
“真的。”由希子又重复了一遍,眼圈也红了。
我咕嘟咕嘟大口喝完杯子里的水,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旁边架子上的体育报纸映入眼帘。
“倒是可以找部电影看看,应该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我一边浏览电影专栏一边说。
“你现在就要去看吗?”由希子睁大了眼睛。
“嗯,现在出发,大概能赶上最后一场。”一时兴起的念头让我当真起来。
“可是穿着学校制服去不太好吧?”
“这一点不用担心。”我拍了拍身旁的运动包,“想着没准哪天放学后想去别处逛逛,我总是随身带着替换衣物。”
“啊,你真坏。”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走了啊。”我拿起账单,站起身来。
“呃……那个,”由希子喊住我,“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始料不及,眨了眨眼睛。“倒也没有关系,可你穿着制服不太好吧?”
“等我一下。”她说着抓起小背包,离开了座位,似乎是去洗手间。
几分钟后,她身着红色开襟衫走了回来。由于上衣颜色太过鲜艳,都看不出那条灰色百褶裙是学校的制服。同时我意外地发现,裙摆的长度比学校规定的要短许多。
“这样就可以了吧?”由希子略显羞涩地问。
“你自己不也带了替换衣物吗?还说我。”
“对女生来说,这些是必备的嘛。”
由希子转身向门口走去,裙裾翩然掀起。恐怕是换了红衣服的缘故,她的脸色似乎也红润起来。
真可爱啊!我想。
我在终点站的洗手间里换上牛仔裤和黑色薄夹克,为了藏起板寸头,我还戴上一顶苔绿色帽子。“真合适、真合适。”由希子连连拍手叫好。
我们将行李扔进投币式小件寄存柜,又从麦当劳买了汉堡和饮料,走入电影院。电影开始之前,由希子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称和朋友去看电影,晚些回家。她似乎挨了母亲一通训斥。
“偶尔迟些回家也没什么不好嘛。我说了句‘已经进电影院了’,就挂掉了。”
“没问题吧?”
“没事,别担心。”由希子嫣然一笑。
电影讲述了一个科幻故事,剧中女主人公能够预见未来。不过情节之类并没怎么记住,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身旁的宫前由希子。走出咖啡馆时偷偷窥到的她楚楚动人的表情、处处为我着想的心意,随着时间的推移都愈发清晰地显现在我心中,我再次意识到由希子身上的种种美好。除此以外,手臂与她相碰,她身体的温度及肌肤的触感也都真真切切地刺激着我的欲望,再加上这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总之,从这时起,我一步步接近悲剧的陷阱,开始错误地以为自己已被由希子吸引,并且能和她顺利发展下去。
我并不紧张,很自然地握住了由希子的手,她也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不久,她的头靠到了我的肩上。
电影将近结束时,我们的视线碰在了一起。由希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我几乎是被吸引着吻了她的嘴唇。电影院里空空荡荡,没有必要顾忌周遭的目光,况且其他观众也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
假若当时两人中有一个稍微冷静些,或许事情就是另一番模样了。然而那时的我们都不可思议地陷入了狂热,一方的激情刺激着另一方的兴奋,两人虽未饮酒,却胜似饮酒般如醉如痴。走出电影院,我们紧紧依偎在一起,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繁华的大街上,恋恋不舍,谁也不想就此分别各自回家。
回过神来,已近十一点。
“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说,“家人会担心吧?”
“大概会惹他们生气,可是也没有办法。”由希子耸耸肩膀,望着我,“西原,你不给家里打电话不要紧吗?”
“这会儿正想打呢。”
我找了个电话亭走进去,由希子也跟了进来。
按下电话号码时,我还打算径直回家,可当听筒放在耳边,看到由希子微微泛着红晕的脸庞,我立刻改变了主意。这是我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冲动。随后我对接起电话的母亲说:“今晚我不回去了,住在吉冈家里。”
直到我放下话筒,由希子还是一脸惊讶。
“接下来你要去吉冈家吗?”她问道。
我摇摇头。“不。现在去会给他们添麻烦。”
“那你去哪儿?”
“想想办法喽。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也有午夜电影。”
“那样对身体多不好啊。”
“不要紧,一个晚上而已。”随后我鬼使神差地将目光从由希子的脸上挪开,继续说,“两个人的话,倒是有地方可以住。”
听来玩笑似的话语,却是我的真实想法。并且,我估计由希子也不会把它当玩笑话。果然,她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由希子尴尬地轻轻摇头。“那个不可以……”
尽管基本上是预料中的答案,我听了还是感到有些沮丧,掩饰道:“就是啊。我还是在那边的店里对付一下好了。”
“你真不回去了吗?”
“不想回去。”我语气生硬地说,“我送你去车站吧。”
我再次搂着由希子的肩膀迈开步子。她的手臂也环绕在我的腰上。可能在旁人眼里,我们已是相处了好几个月的情侣。
往车站方向走的人很多,全是些下班后不直接回家的工薪族和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我带的钱足够住宿了。”我依依不舍地在她耳边低语。回想起当时的心境,连我自己都要反胃。而我那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全然不计后果,也不体谅对方的心情,甚至连自己是否真心喜欢她都没想过。这跟那些赤裸裸地表露性欲、当街骚扰女性的色情狂没有任何区别。
“不可以的……”她回答,“那个不可以。”
听到这个答案,我终于没有再纠缠下去。但并非因为我恢复了理智,只是无法再继续厚颜无耻而已。
“是吗?不可以啊。”我用力抱了抱她的肩膀,“对不起。”
由希子低着头,一直默默不语。
来到车站,我帮她买好车票。“注意安全。其实我该送你回去的。”我把票递给她。
“好的,没关系。”
检票口拥挤不堪,我在稍远处目送由希子通过自动检票机。望着她红色的开襟衫渐渐混入人流,我不禁自问,自己到底在这儿做什么。正恍惚间,她的身影已不见了。我转过身,却意外地发现她就站在眼前。我不由得惊叫一声。
“怎么了?”我问。
“那个……可以。”
“嗯?”
由希子向前一步靠近我,仿佛担心旁边来往的行人听到,低着头小声说:“住下来,也可以。”
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因为……”她没说下去。
我抓起她的手,逆着人流走出去。此时,我违抗着心底发出的声音。那个声音向我呼喊:冷静!三思!
关于哪里有什么样的旅馆、手续该如何办理,杂志和午夜节目中都提到过,早已装在我的脑子里。没想到实际办理很简单,根本不需要刻意学习。
由希子和我先后冲了澡。走出浴室时,一个念头浮现在我脑中:她不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吧?在电视剧里可是多次看到过这种情节。但她正窝在床上看电视。待我靠近,她便用毯子将自己整个儿包了起来。
我关掉电视和灯,小心翼翼地钻进毯子,注意不触碰她的身体。尽管漆黑一片,但我知道她背对着我。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两人身体僵硬,一动也不动。
“不冷吗?”我问。
“有一点。”毯子那边传来由希子的声音。
我缓缓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两个人都毫无经验,做起那事来颇费周折。不管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还是书上读到的,都没有半点儿用处。就像即使读了介绍自行车骑法的书,也不会骑车一样。尽管如此,天亮之前我还是在她体内射了两次。她丝毫没有获得快感的迹象,毋宁说看起来有些痛苦。
黎明时分,我小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时,发现躺在我腋下的由希子正盯着我。
“没有睡觉不要紧吧?”
“嗯……那个,西原。”
“什么?”
“你是真心的吧?”
她这一问,让我有种如梦方醒的感觉。不,更确切地说,是让我重新认识到:梦境般感觉到的东西,其实全是现实。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心中混乱不已。
“那当然了。”说着我重又抱紧她纤细的身体。
此后我们又约会了两次,但没有再做爱,只是逛逛街、看看电影之类的健康交往。我没有将我们俩的关系告诉任何人。由希子也绝口不提,很可能是为我棒球社社长的身份着想。
说实话,我也不怎么清楚自己的想法,即便现在也是如此。只有一点可以断定:那个时候我抱紧由希子,并不是因为喜欢她。那时,我自暴自弃,一心只想从各种纷扰中逃脱。初尝禁果是再合适不过的逃避手段,说得再粗俗一点,对方是谁都无所谓。
不必说,我也考虑过,或许我们也可以先有既成事实,随后再产生感情。那天之后我下定决心要百般爱护由希子。何况与她在一起时我也非常开心,她对我的感情也比此前更为炽热。只是,这能否称为爱情,我始终也没弄明白。总感觉与爱情略有差别,或者说,在这种感情的延长线上,可能存在爱情。
我无数次回想得知由希子死讯时的心情。那时的感情起伏是不是一个失去恋人的男人应有的悲痛?我完全没有自信。另一个自己注视着我,在我耳边低语道:计较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你人品低下的有力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