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铜护套屋顶之下,是一座巴西利卡格局的舞厅,灯光璀璨,拱券高耸,中间一层烟雾缭绕,宛如这人造天地之间稀薄的云层,再往下看,才是攒动的人群。
夜已经深了,钟欣愉还在跳舞,和着爵士乐的节奏,一次又一次被卷入舞池的中心,再向着边沿漂摇而去。
一首狐步,一首快步,而后必有一首华尔兹,是此地多年不变的规矩。除此之外,还有斯滕格斯鸡尾酒,穿燕尾服的东欧琴师,一口白牙的黑人歌手和染成金发的俄国舞女。
坐船回国不过一个礼拜,她每晚都会到这里来,身边的男伴有外国银行的高级职员,也有字林西报的记者。有的是与她同船来的,也有的是到了上海之后才结识的,但他们都对她的来路和企图心知肚明——为了谋一份差使,或者钓一个夫婿,甚至不是真的差事,真的夫婿,也不要紧。
像她这样的女人——他们都听得出来她英文讲得很好,举止与体态无可挑剔,但又不可能不注意到她的高跟鞋有磨损的痕迹,旗袍穿来穿去总是那两件,有些疲态了——她显然读过书,但没有财产,没有家世,看年纪,早就错过了大众观念里适合结婚的机会,大约已经上过男人的当,而且不止一次。在眼下这样的年月,她最好的出路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喧沸的音乐和谈笑声后面,隐约传来的飞机引擎的嗡鸣。钟欣愉回头朝窗口望去,发现周围的人都仿若未闻,继续跳舞,继续饮酒聊天。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林翼。
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只跟她隔着几张圆桌,和两个西侨坐在一起,右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身上穿的礼服西装一看就是量体定制的贵重货色,前襟衬衣雪白,熨得筋骨分明,领口翻出两个尖角,下面是饱满的白缎子领结,就连袖扣都是整粒阿斯特切割的方钻。身边的女伴穿一件石青色缎子礼服,香肩半露,面孔极美,一头金发褪出一点点黑色的发根,看起来像是混血舞女。
但他没有朝她这里望过来,一秒钟也没有。
她在心里估算着他不曾注意到她的可能,却也知道在林翼身上几乎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敏锐,是身为一个职业骗子的基本素质。哪怕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只消叫他看一眼,就全都记在心里了,甚至包括每一处不起眼的细节。更何况这里是他惯常混迹的地方。
而在那一瞬,她似乎也变身成了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将那潦草的一瞥在脑中刻下极致精细的印象,以至于转身过来之后,仍在默默检阅。
多年未见,他们都不是从前未经世事的样子了,尤其是他。显然发了财,比她离开的时候更甚。他笃定地坐在那里,低声与邻座交谈,吸烟的动作坦然而松弛,面孔时而沉在一团白色的烟雾后面,隐显莫测。
神思飘远了,又被飞机的盘旋声带回此刻。那声音听起来比方才更近,简直就是贴着他们的头顶飞行。跳舞厅的弹簧地板随之共振,有人叫起来。她起初以为那是惊叫,后来才意识到竟然是欢呼。人们纷纷起身,涌向露台。一众西崽默契神会地打开整排的落地窗,好像是要招待他们去看焰火。
钟欣愉跟着其他人走出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眺望,只见远近几组日军的战机正编队掠过。
有位绅士看到她,好心挪开一个位置,让她站到露台的黑色铸铁栏杆边上。她轻声致谢,为了这个绝佳的观景视野。
这是1940年的深秋,夜风自黄浦江上扑面吹来,湿冷中带着淡淡的腥气。头顶的天空是深蓝色的,靠近城市天际线的地方却泛着诡异的绯红,是因为租界这一边繁华的灯火。北面的华界和江对岸的浦东沉在一片黑寂当中。
“用这个看吧”有人在她身后道。
时隔多年,钟欣愉发现自己一点都没忘记这个声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林翼。
她低头,看到他的手,指甲修得极好,润泽而洁净,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副看戏用的望远镜,镜筒是象牙做的,镶金手柄,递到她身侧,将触未触。
钟欣愉想,也许应该表现出一点久别重逢的惊讶。但她太知道自己,也太知道林翼,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的,于是只是伸手接过来,放到眼前。
焦距不对,视野里一片模糊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她慢慢转动镜筒,画面逐渐变得清晰,却没有对着天上的机群,而是城市北面的苏州河。
河水还是像从前一样静静流淌,在夜色下泛着黑色油脂一般的幽澜。河对岸是密密仄仄低矮的建筑,此时不见一点光亮。不知是因为宵禁和灯火管制,还是彻底没有人住在那里了。只有当宪兵队的探照灯扫过,才勉强辨得出坍塌的部分,像是某处被废弃千年的遗迹。
她知道,战线已经推到距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自己曾经读书的江湾已是一片废墟,《时代杂志》封面上那个哭泣的孩子肯定也不在南市的车站里了,传说中浦东那边焚烧尸体的大火早就熄灭,空气里不会再有硝烟或者火葬场的味道。但哪怕是这样,她还是需要竭力控制着自己,才能表现得和周围的人一样。
“是零式!”上一支舞的舞伴在不远处兴奋地宣告,从几个朋友手里接过钞票。
还有她认识的那个记者,正看着手表,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时间地点。这或许会成为明天英文报纸上一则不起眼的新闻,说日军正往某地调拨战机。
“他们在打赌,零式,三菱,还是中岛隼。”林翼对她说。
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给她解释他们的游戏,看谁能只听引擎声音猜对飞机的型号。
“你也下注了么”她反问,多少感觉有些不真实,多年之后,自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只要有输赢,都可以赌。”林翼在她身后笑了笑,气息扫过她的脸颊。
钟欣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是在提醒她,他不是个好人。
等了片刻,不再有飞机经过,观众逐渐散去,只有他们还站在原地。
时近午夜,户外气温降下来。但到此地跳舞的女士都穿露肩的丝绸衣裙,钟欣愉也差不多,旗袍及踝,一双长腿于开衩间隐现,小飞袖亦遮不了多少肌肤,匀致健康的手臂露在外面,不至于太过直白,却跟这季节不大相衬。
寂静中,林翼的手抚上她的手臂。起初只是似有若无的触碰,她没有回避,他好像得了某种许可,就一直放在那里。她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舞伴们也经常这样做,她不会拒绝。
“你为什么回来”他问。
“当然是为了赚钞票。”她玩笑似地自嘲。
他捧场笑了一声,显然不信。
“毕业了,在那边找不到事情做……”她低下头解释,声音十分平静,“这里认得的人多,所以就回来了。”
“事情找到了吗”他继续问下去,没有追究这“认得的人”里面是否也包括他。
她笑,摇摇头。
“刚才跟你跳舞的那个人,在麦加利银行总处做事,”他朝舞厅里望了一眼,揶揄着她,“你是留洋拿了学位回来的,他没给你一个副理、襄理的做做嚒”
“现在这世道,我只求一个打字员的位子。”她也跟着笑起来,顺着他说下去,心里却知道自己没猜错,他早就看到她了,甚至已经去打听过她今夜的男伴。
而他忽然沉默,将她转过来对着自己。这动作突如其来,但他们认得太久了,总归是不同的。她并未觉得惊骇,只当他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她说。
但他只是看着她,开口叫她的名字:“欣愉。”
欣愉,他总是这样叫她,从来如此。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就好像是一个问句,他在确定她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眼神含义不明,也许是在嘲讽她曾经的骄傲和现在的堕落,也许只是因为她说的话,他半句都不相信。
她于是果断换了话题,像是突然想起来,叙旧似地问:“知微呢她还是跟你在一起吧”
他仍旧看着她,终于放了手,退开一步,从西装口袋里摸出银烟盒,弹开簧扣,递过来。她摇摇头,没有接,只是把那个精巧的望远镜还给他。
他折起来,放进口袋,手再没有碰到她分毫,隔了一会儿才反问:“你怎么知道她还跟我在一起呢”
是因为那张照片。她在华盛顿看到的那张照片。画面在脑中回闪,却不能说,现在还不行。她只是低下头回答:“我想……你们总归是在一起的。”
“是,”林翼望向远处,点点头,“她总归是和我在一起的。”
“她好吗”钟欣愉问。
林翼侧首看她,答:“她很好。”
但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他没有往下说。钟欣愉只好自己提出来:“我想见见她。”
“不是说,再也不见了嚒”他轻轻笑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太年轻,太理想化,讲话又太冲动。”她解释,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回答,却也发自肺腑。
他听着,脸上带着些探究似的,饶有兴味的表情。
她以为他会拒绝,结果最后还是听见他问:“你住在哪里”
“南阳路,NestHouse。”她报出地址。
“地方不错,”他品评,顿了顿又问,“麦加利那个人的”
她应该感到冒犯,却只是摇了摇头,添上一句解释:“是我在沪大沪江大学的一个女同学的公寓,我回国之后就借住在那里了……”
他却又好像不在意了,打断她,很简短地说:“我叫汽车送你回去。”
“我还有朋友在……”她想要婉拒。
他转身要走,答非所问道:“这里以后不要再来了。”
“那你叫我怎么办”她在他身后苦笑。
他没有回头,扔下一句话:“等我去找你。”
露台上已经没有其他人,钟欣愉在原地怔了怔,这才跟着走进舞厅。
直到那一刻,她还是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这里等到了他,跟他说了话,尽管她最初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西崽在她身后关上落地门,厅内温软的空气、音乐、酒精、烟草、发蜡和香水的味道又瞬间包裹了她。
林翼站在落地窗边与此地的经理讲话,大约是在安排车子。他的那个混血女伴也过来了,石青色缎子礼服的背后开得很低,露出一副曼妙的蝴蝶骨。
“那个是谁呀”钟欣愉听到女伴这样问,丝毫不避讳议论的对象就在两步开外的地方。
又听见林翼回答:“我妹妹。”
“什么妹妹”女伴谑笑着求证,两根手指捏着他的下巴,白得久不见阳光的皮肤和紫红色的蔻丹形成触目的对比,“一个老头子的那种,还是睡一张床的那种”
“你说呢”林翼反问,一口烟喷在女伴脸上,叼着香烟笑起来,眼中寒光一闪。
任凭是谁都品得出这一问一答中的情色意味,是他又一次在提醒她,他不是个好人。
但她不做评价,也不在乎。她就是为了他们而来的,林翼,还有知微。
她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成功,也不确定自己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以及为之放弃的一切又是否值得。唯一可以肯定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能在他脸上看到一点少年时的影子。尤其是他左边眉角的一处缺损,那是一个淡淡的白色伤疤,昭示着过去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