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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30章 土山湾(2)

    孤儿院分了男校与女校,男女校里又分幼稚所和工艺所。十岁以下的孩子在幼稚所,等长大一点才会被送去工艺所学手艺。女童是刺绣与缝纫,男童要么编织藤器,要么印刷。

    欣愉和知微八周岁,被送到幼稚所。那是一个平房围起来的院子,房间很大,一间连着一间,里面住着数不清的留养女童。每个人都穿一色式样的蓝布褂子,每天跟着修女出操、唱诗、读经。

    只有知微例外。被送进土山湾之后的几个月里,她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想办法逃出去。

    此地每个女童都有教名。但随便谁用教名喊她,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连眼皮都不擡一下。以及出操、唱诗、读经,全都拒绝。

    修女把圣经放到她面前。她说:“我不会读。”

    修女说:“不会读就学。”

    她把圣经推到地上,说:“我学不会。”

    就因为这样,她一直在受罚,没有饭吃,不给觉睡,夜里一个人在不点灯的走廊里罚站。但她无所谓,反而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让她整夜保持清醒,记下前后两扇大门早上几点钟打开,又有哪些人进进出出,还有哪里的围墙矮一些,或者旁边正好有植物,可以让她爬出去。

    她甚至去找过那个传说中的抽屉。是林翼对她们说过的——丢孩子的人把小孩放进去,再拉一下旁边挂着的铜铃,就会有尼姑来接。但她沿着整个孤儿院的围墙跑了一圈,在黑暗里到处摸了一遍,都没有找到这样的抽屉。后来才想通了,此地不是育婴堂,只收容六岁以上的孩子,抽屉里放不下了。

    几个礼拜之后,真的逃过一次,被看门的抓回来,断了一条手臂。据修女说,是她自己从树上掉下来摔的。

    她被关在小屋子里,胳膊上了夹板,没法再爬墙了。但等到伤长好一点,卸了夹板,她不知怎地弄开了锁跑出来,半夜里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逛过去,把几个修女藏着的东西都拖到外面,一条艳色的丝绸衬裤,一件紧身胸衣,一管口红,一本小说,一张照片,一封信……无数无数的秘密,从宿舍到走廊,再到饭堂,洒了一路。

    一直到天亮才给人看见,她倒是好好回到床上睡觉去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她干的,还给自己涂了口红,血一样的颜色,浓厚地抹在唇上,使得原本稚气的一张面孔,突然添了些诡异的魅力。那管口红应该是其中某个修女的,但没有人会承认。她们只是又罚了她,用戒尺狠狠地打。

    知微反抗。整个人抱在一个修女身上,随便其他人怎么拉,她就是不松手,两条胳膊扣紧在那个修女身后,两条腿也死死地盘起来,让她们没办法豁出去打她。但终究力气不抵,被人拖住头发,勒住喉咙,按在地上。

    欣愉觉得就像自己在挨打,痛哭,大叫:“我会教她的!你们不要打她,我会教她的,我一定教会她!”

    修女们停下来,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们。欣愉见到那眼神,才忽然弄懂了知微的用意——如果不能跑,那只有被赶出去。

    但教会办的孤儿院没有把留养孩子赶出去的先例,她们还是被锁在小屋子里。

    夜幕落下,房间里没有灯,唯月色皎皎,叫她们知道已经是秋天了。

    欣愉问知微,为什么要这样呢

    知微却只是反问,你忘记了吗

    欣愉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中央巡捕房地下室里的那一幕,那块盖布下面父亲的样子。她没有忘记,每一分每一毫都记得,但是出去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此地的修女每天都在对女孩子们说,外面的这座城市里有多少罪孽。饥荒、洪水、内战,逃难的人沿街行乞,一两块大洋就可以把自己的女儿卖给别人做佣人,甚至去做雏妓。而她们又有多幸运,承蒙主的恩典齐聚在这里,受到庇护。

    知微最厌烦听到这些话,却也不能反驳。去哪里住,吃什么,的确全都是问题。她们太小了,甚至可能都没办法从此地走回坟山路。而且就算回去了又如何一百三十六号的那个亭子间已经不是她们的家了。离开中央巡捕房的那一天,她们都听见一个包探对赵淮原说,那里的东西已经处理掉,房租也结清爽了。

    林翼,还有林翼,知微想,可以到苏裱铺子去找他。但欣愉反问,一个十一岁的小学徒怎么收留她们呢

    那一整夜,她们都在想这个问题,没有被子盖,越来越冷,但终于还是睡过去了,直到早晨。

    隔日起来,像是已经有了决定。出操、唱诗、读经,欣愉拼命地做好这些事,而知微只是静静跟着她,再没搞过出格的事情。

    修女们认为管教见了效果,自然也是主的恩泽,又让她们回到大房间里,和其他女孩子们一起。

    睡在她们隔壁的是一个教名雪芮安的女童,比她们大一点,已经在此地待了好几年。雪芮安告诉她们,离开这里只有两条路,要么给人收养,要么学手艺,等到了年纪,出去自己谋生。

    她们默默听着,记住了。

    大概因为欣愉的经背得好,诗唱得好,弥补了知微的过错。她们没给赶走,一直留到了那一年的冬天。

    气温降下去,大屋逐渐散发出潮湿生霉的味道,从高高的窗口透进来的光越来越稀薄,壶里的水都结了冰。

    女孩们中间开始流行伤寒。高热,腹痛,浑身起了疹子,一阵又一阵的恶寒,疼痛从骨头节子里钻出来。要是到了肠出血那一步,就彻底没救了,会被搬走,集中到另一个小屋子里。

    倒是也有医生来看,但当时并没有什么对症的药,修女们也照顾不过来。得了病,全凭身体底子。扛过去就是扛过去了,扛不过,便静静地空出一张床。

    欣愉和知微也染了病。躺在床上那些日子,她们每天看着天亮起来,再黑下去,就这样昏昏沉沉,不知经过多少遍,耳边只听见细细密密的喘息,分不清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等终于可以下床,大屋里起码少了一半的人,空出来铺板裸露在那里,床单和被子拿去煮沸暴晒,再给下一个人用。

    欣愉被震住了,出操,唱诗,读经,漠然地重复着这些功课,半分不敢多想。

    知微却只是戏谑地说,你看,离开这里的路不止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