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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32章 幸运杰米(2)

    报纸读了几个月,次年开春,欣愉去投考中西女塾。

    土山湾只教圣经,不教国文,算术课就是数礼拜堂里的白蜡烛。她自知程度不好,以为会考不中。所幸当时女校的学生不多,“中西”又是偏西化的教育。凭着背圣经、读报纸搞出来的那点英文,到底还是给她考进了。

    杰米实践诺言,签支票付了学费。秋季入学,欣愉十二岁,读初中一年级。

    女校里的先生清一色的老小姐,美国人、中国人都有。同学大多来自中上家庭,其中也不乏官僚或者富豪出身。

    那时还没有校服,大家都是穿旗袍和皮鞋。她仍旧是土山湾的蓝布褂与黑布鞋,只是夏天不赤脚了,因为校规不允许。

    学费包了寄宿的钱,饭也是在食堂里吃,八人一桌。常有人嫌大锅菜不好,从家里带肉松、肉脯、豆瓣酱过来,在餐桌上分食。只有她没有,便也从来不吃别人的。还有家长探视的日子,没人会来看她。除此之外,倒是没觉得有太多的与众不同。

    每两个礼拜休息一天,以及寒暑假,别人回家,她还是回土山湾,间或到杰米那里去。

    起初只是读报纸,后来混得熟了,知微也跟着来。

    以及杰米的一个侄孙,名字叫艾文,年纪跟她们差不多,是美童公学的学生,就住在相邻的房子里,总是跑来一起玩。

    杰米教他们打牌,先是黑杰克,后来又玩德州。小孩子只认得花色和大小,瞎打一气。杰米却不许他们碰运道,一本正经地跟他们说,扑克是庄家优势很小的游戏,一本正经地拿纸笔出来,教他们记牌,估算胜率,在形势不利的时候下小注,形势有利的时候下大注。

    每次玩到最后,都是知微在与杰米对决,结果也都是知微落败。杰米就像是长了一双透视眼,永远可以看穿她底牌。知微输了就要懊恼,他却哈哈大笑,提醒她说:“扑克脸,孩子,扑克脸。”

    有时候,杰米去交易所旁边的天蟾茶楼听行情,也会带着她们一起去。

    那里经常有人赌棋,他便让知微挑一方下注,无论输赢,都是两个人平分。

    大约是扑克牌的教育起了效果,欣愉学会了战胜直觉,坚守策略,总是提醒知微在形势不利的时候下小注,形势有利的时候下大注,慢慢地攒起了一点钱零用。

    她们用这些钱去看电影,买荷兰汽水和冰激凌,还有那种紧身的半截背心,穿在蓝布褂子里面,遮掩她们正在变化的身体。

    就这样,一年又过去了。

    升入初二年级的那个秋天,欣愉在报纸上读到赛马的消息,旁边配着黑白的照片,是跑马厅总会新落成的大楼。

    却是知微拿给杰米看,开口对他说:“你带我去跑马厅吧。”

    欣愉不知道杰米会怎么回答。那是个上海人都知道赌窟,这种要求似乎不应该从教会孤儿的嘴里说出来。

    但杰米却笑了,连带昏沉沉的眼睛都亮起来,看着她们说:“我们去跑马厅吧!”

    有比赛的日子,那里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赛道上竖着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怡和啤酒,好运相随”。穿白褂的跑票员在人群中往来穿梭,看台上的观众操着各种语言,南腔北调地喧哗着。

    还有电喇叭里解说员的播报,用非人的语速高喊:“赛马已经冲出了围栏!‘撒哈拉’起步不理想,落后‘血舞’三四个身位,被远远地甩开!‘科罗拉多之虹’冲上来了,正一码一码地缩短与前马之间的距离……”

    哪怕听不清,也叫人血脉偾张。接近终点,进入直道冲刺,解说员又拖长了尾音,观众也跟着面红耳赤地呼喊,脖颈上青筋突爆。

    喧嚣声直贯入耳,欣愉却恍若未闻,只是朝着东南方向眺望。

    五年过去了,她终于回到这里。但坟山路的弄堂房子已经被推平,变成了一块开阔的三角地,造起一座装饰性的高塔和一家西医院,连路名都改了,叫跑马厅路。

    来的时候,杰米的汽车经过西街,她们发现就连齐先生的苏裱铺子也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群马冲线的那一刻,知微将手中的马票撕碎抛向空中,任由碎片飘摇落下,就像周围的赌徒一样。

    一切都已经丢失了,连同那一天买的马也没有赢。

    以后怎么办欣愉问。

    知微沉默,她也不知道。

    但日子却还在继续,各种新的记忆层层叠叠地覆盖上来,就像逼迫着她们去遗忘。

    欣愉在女校拿到很好的分数,被先生看重,朋友却是没有的。

    只有艾文,算是她的伙伴。美童公学里的男孩子流行考“绅士C”,读书太用功,反而不体面。艾文腼腆,戴眼镜,是他们中间的异类。学校放假,人家都在溜冰打网球的时候,他窝在杰米的书房里看书,听欣愉读报纸。

    后来又开始跟她学讲中国话,甚至还有用人们说的洋泾浜英语,cando,nocando,Inosavvy,Talkeeme,是那个时候他们玩不腻的游戏。

    或者推来自己的凤头脚踏车,在杰米房子后面的草坪上教欣愉骑。二十八寸的轮子,对当时的她来说还太高了点。但有艾文在后面把着,歪歪扭扭地兜了一圈又一圈,还真给她学会了。

    而后,冬天来了。书房里生了火炉,他们在炉边的地毯上看书。一个趴着,一个躺着,午后犯困,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是知微望着她,脸上带着些笑,无声地对她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欣愉红了脸,忽然就想起来了。许多年以前,八仙桥弄堂里的那个阁楼,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情景。

    她知道知微不喜欢艾文,反倒与杰米更合得来。

    那一年,杰米的身体已经变得更加不好,不再带着她们往外面跑。很多东西医生不许他吃,顿顿菜汤过黑面包,每天除了正餐之外,最多加餐一个蛋白。

    难得一回,他支开护士,让知微去厨房,偷偷给他倒一点虾籽酱卤,藏在衣服里拿过来。

    可等到吃进肚子里,他又要说:“你是不是想我早点死啊又没有遗产分给你。”

    人老了脾气怪,亲戚和用人都不敢得罪他。知微却无所谓,直接玩笑回去,说:“你到底是要快活呢还是怕死”

    杰米一怔,哈哈哈地笑起来。

    那段时间,他消瘦得厉害,眼睛几乎看不见了。

    欣愉还是给他读报纸,他也还是像从前一样坐在轮椅里听。有一次闭着眼睛,欣愉以为他睡着了,停下来不念了。但她低头叠报纸,再擡头却见杰米正看着她。

    “不要停下来……”他说。

    “好……”她应了声,又展开报纸,打算接着往下念。

    杰米却道:“一定不要停下来,去成为你注定要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永远别让人对你指手画脚。”

    欣愉一怔,下意识地觉得不可能。她自嘲地笑,说:“但我是个中国人,而且还是女孩……”

    “那又怎么样”杰米反问,“我是个皮匠的儿子,靠做水手到了上海,下船的时候口袋里只有五美元。”

    那是一个落着雨的午后,书房里亮着灯,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不知道杰米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这些话,只是想哭,是因为记起了父亲。他也对她有过期许吧他希望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定是有的,却来不及告诉她。是知微叫她忍住了那一点泪意,低下头,继续读报纸。

    那是1927年的春天,很多地方都在打仗,上海也闹罢工,闹得很凶。学生和工人上街游行,巡捕房开了枪,南京路上死了许多人。紧接着便戒严了,连女校都停了课。

    欣愉拿着小包袱回到土山湾,正好赶上雪芮安发初愿,把头发包起来,做了初学修女。

    仪式之后,回到大屋里,欣愉是想说些什么的。雪芮安却已经想开了,笑对她道:“你能去读书,是你自己的本事。”

    后来,钟欣愉总是想起这件事,或许就是因为这么一个讨巧而自私的决定,改变了她的一生。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究竟是好还是坏。

    几天之后,学校尚未复课,艾文却来了,骑着他那辆凤头脚踏车,从贝当路一直找到土山湾。门房从外面叫进来,欣愉和知微跑出去,看见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杰米。

    她们跟着他一起赶过去,进了门就听见用人在讲:“昨天还好好的,吃了一只青团,到了晚上有些不舒服,叫西医过来打了一针,半夜人就不行了。”

    似乎还是那种固有的逻辑,所有的病都是给医生看出来的,却又好像在暗示着什么,杰米的去世有那么点蹊跷。

    而后,便是律师来读遗嘱。直到这时,欣愉才明白了杰米那天对她说的话的意思。他给她们留了两万块银洋,但也许就是因为太多了,以至于她们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也是律师来跟她们谈,说杰米的亲属对遗嘱提出了异议。如果她们坚持主张权利,那就得上美国驻华法庭打官司,那会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而且她们需要另外请律师,最后结果如何也不一定。但如果她们让步,那原本的约定还是作数的。他们会供欣愉读完中学,学费以及生活费都包括在内了。

    欣愉选择了让步。

    律师离开之后,知微冷笑着说,四年,读了几万张报纸,什么都没得到。

    欣愉不许她这样想,说我本来也没想过会得到钱,而且中学还是会让我念完的。

    那以后呢知微问。

    欣愉说,中学毕业就可以出去做事了。

    做事又怎么样知微反问,十个红五星换一朵小红花,十朵小红花换一块赤豆崇明糕,十块赤豆崇明糕换一块红烧肉……

    她又像从前那样唱起来。对有些人来说,也许一生都只是一场徒劳。人家只要挥挥手,就把你的东西夺走了。

    那天夜里,她们回到土山湾。知微坐在不点灯的走廊上,反复地玩着一副扑克牌,洗牌,发牌,拿在手里撚开,反反复复地。

    偷了他一副牌,不用还回去吧。她问欣愉。

    欣愉摇摇头,知道知微也是难过的,只是不会表现出来。

    去成为你注定要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永远别让人对你指手画脚。那天夜里,知微反复地想着这句话。也许是因为这几年日子过得太好,害她把本来应该做的事情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