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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34章 五福弄(2)

    欣愉和知微反复地看着父亲留下笔记。

    不过几年功夫,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无论是铅笔还是钢笔写的,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页眉标记着年份和日期,最开始是1911年,八月,九月,十月……各种潦草记下的人名,证物清单,以及随手画成的地图,一直延续到次年七月份,突然断了。

    再往后翻,字迹似乎新了一点,年份也变成了1919,九月,十月,十一月……直到1920年的七月份。

    钟庆年就死在那个时候。

    时隔八年,她们在巡捕房里听到看到的,终于和林翼当时在坟山路听说的合在了一起。停尸房里的所见似乎也应证了外面的传说,父亲的伤情不光是火车留下的,更像是被绑在轨道上,死于他自己的配枪之下。

    她们一直认为这件事一定与他当时做的案子有关,但笔记本上记录的最后一件案子却根本不是1920年的事。

    那上面明明白白画着一条时间线,从“1908年,北京东交民巷汇丰银行,夏与阳”,一直到“1914年,天津租界,关庆东报案”。

    年份一下子又往前推了那么许多,地方更是远得不相干。唯独“夏与阳”这个名字用红铅笔圈了几圈。

    欣愉看着,好像想起什么,一径往前面翻。

    找到1912年那部分,其中一页上描了个小小的方印,蓝钢笔墨水褪了颜色,线条也晕开了些,但还是能清楚地看见阳文楷书的四个字,“夏与阳印”。旁边还有铅笔写的两条批注,一条是“0623号证物支票丢失”,紧接着的另一条写着“同案疑犯楼小琼身亡”。

    名字对上了。但给她留下印象,让她翻回到这里来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印章,而是同一页上的另一行字——1912年,上海钱业公会,叶少钧。

    “叶少钧”三个字同样用红铅笔画了圈。

    其他人也许看不出来,但知微可以确定,这两个圈有一样的力度和弧度,经历了一样的岁月,褪去了一样的颜色与光泽,是同一个人用同一支笔在同一天画下的。

    一定是有意思的。

    欣愉想到了工部局公众图书馆。听女校的先生讲,那里存着历年的报纸,上面关于英美租界的新闻也许会有对这两件案子的报道。

    那时,女校已经复课,是知微仿了舍监的笔迹,替她填了出校门的单子,走很远的路,再乘电车,到开在福州路菜场楼上的图书馆里去。

    虽然当时工部局图书馆已对华人开放,但读者大都是西侨,馆藏的书籍也都是英文的,报纸更是仅限于大美、字林西报与大陆报几种。近一些的年份是装订成册的原件,摆在免费的阅览室里。更久的已经给制成了幻灯片,需要缴会费,去档案室的一个机器上看。

    所幸知微手上还有钱,她们翻遍了1908、1912与1914三个年份所有的报纸,但最后所获的不过就是寥寥几行字的记载。

    1912年的叶少钧是一桩伪钞制造案子的疑犯,在巡捕房抓捕时逃脱,从此再无踪迹。

    1908年的夏与阳却是诈骗。有个叫关庆东的人在天津租界报案,说夏与阳与人合谋,冒充东交民巷汇丰银行专员,骗走他六十万两银子,却不知为什么耽误了六年时间,一直到1914年才出来投告,这个夏与阳自然也是找不到了。

    线索就断在此处。这两件时隔久远的案子也许互相纠联,因为一枚已经丢失的印章,一个已经身亡的同案犯。只是她们完全看不出来与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剩下的只有另一段记忆里的细节。那一年生日之前,去小照相馆拍照的那天,父亲在路口的邮筒那里寄出过一封信。欣愉还记得信封上碎片般的几个字——宁波路,程佩青。

    父亲的笔记本里曾经是夹着很多东西的,现在却都没有了。也许真正完整的线索,已经给寄出去了。

    那又怎么样呢知微说,八年过去了,收到线索的人什么都没做。

    但欣愉却又想到另一种可能,她从阅览室里拿来一张商务印书馆1920年版的地图,摊在面前,对知微说,你知道吗上海有两条宁波路。

    知微看着,看着,手指跟着细细的道路描绘。果然,上海有两条宁波路,一条在公共租界南京路那里,另一条在华界,靠近法华民国路。或许那封信送错了地方,根本没有寄到收信人的手中。

    于是,她们又找到宁波路去,正确的那一条。申商储行倒是还在那里,门面仍旧小小的,朴素却端方,就像曾经那张剪报上照片里的一样。

    走进去,行员很是客气,并不欺她们年纪小。

    “此地真是一元起存”知微看着玻璃门上贴的字问。

    “是,一元起存。”行员在隔了铁栏杆的柜台后面回答。

    知微拿出钱来,照人家的指点填开户的单子,一边填,一边问:“怎么样才能见到程先生”

    “程先生”人家不懂。

    “程佩青先生。”她解释。

    行员笑起来,说:“你要见他做什么”

    欣愉找了个理由:“是学校里的功课,要作一篇文章,我选了银行家的题目。”

    “哦,哪间学校啊”人家问。

    她回答:“中西女塾。”

    大约是这校名起了作用,那人对她更热情了一点,多讲了几句:“程先生是董事,寻常不在行里办公。你别看我们是民间银行,分行也各地都有,做外汇是华商里头一份。就是因为有程先生,专门跑英国美国谈生意。我在此地做事几年,总共也就见过他一回。”

    “是怎么见着的”欣愉问。

    那行员回答:“还是考上柜台练习生,进来做事的第一天,程先生来给我们讲话。”

    “那要怎么才能考练习生”欣愉又问。

    “须得高中毕业,成绩优秀。”行员收走填好的单子,像是循循善诱,让她莫在外面闲荡,回去好好读书。

    从银行里出来,知微也道,回去吧,就快要考试了。

    欣愉却不甘,说难道真的就这样了么让别人都以为他碰了不该碰的女人,得罪了帮派,被私刑处决

    那还能怎么办知微反问,到巡捕房里去查到帮派里去查吗

    欣愉没话了,默默地在路上走。

    知微却在想,未必不可能。

    回到女校,天已经黑了,同宿舍其他女孩子有的在温功课,有的在看电影画报,也有的放下帐子躲在里面说话。

    欣愉只觉一切都与自己不相干。也许有一天,她真的能考上银行练习生,见到程佩青,但也许到了那一天,又会发现那封信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巧合,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另一场徒劳的努力。

    这是她最浑浑噩噩的一段时间,仿舍监的字迹,编各种理由,从学校里跑出来,去图书馆,去银行,缺了课,落了作业和笔记,学期末尾考试的分数也是最差的一次。

    女校的先生教学严格,不管学生家里是做官的还是做生意的,只要不用功,骂起来都不留情面,直接卷子摔过去,说:“这样分数,你好意思拿回去吗”

    对她,反倒客气了,一直等到最后一节散课,才把她单独留下,成绩单递过来,说了一句:“钟欣愉,你得知道自己的境况。”

    欣愉心里一震,点头,答:“我知道的。”

    先生没再说什么,放她走了。

    紧接着便是暑假了。她回到土山湾,艾文又骑着凤头脚踏车来找他。

    前段时间,两个礼拜一次的休息,她都没有回来。女校又只允许家人探望,艾文进不去。他已经来回找过她几次,一直等到这时候,总算见了一面。

    两人隔着铁门栏杆讲话。

    艾文告诉她:“这一阵很多地方大乱,死了不少西侨,到处都在说要收回租界。我家里人要我回去美国升高中,再进大学。但是我不想走,要是你……”

    “那太好了,”欣愉直接打断他说,“一路顺风。”

    艾文怔在那里。

    杰米那件事之后,两人许久没见了。欣愉不再到贝当路去。安塞家在万国公墓办葬礼,也没有告诉她。也许是怕她因为遗产的事情,在葬礼上吵闹。且出席的都是西侨,加进她这么一个中国人,也有些莫名其妙。

    “……是因为那笔钱吗”艾文终于问出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像变了。

    “你就当是因为那笔钱吧。”欣愉回答。

    他却又摇头,说:“你不是这种人。”

    欣愉听得竟笑了,说:“我就是这种人。”

    几句话像蹩脚的电影对白,却让她难过得要死,再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艾文在背后叫她:“卓瑟琳!”

    她没回头,心里想,那其实根本不是我的名字。

    一直走到大屋,知微对她说,你别傻了。

    我知道的,欣愉点头。

    她和艾文根本不可能,这时候分开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什么都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但她还是蜷在床上哭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事,还是因为艾文。

    知微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她。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欣愉喃喃。

    嗯,知微也喃喃,你不要停下来,我也不停下来。

    欣愉听着,她相信知微不会停下来,却不知道这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们曾经形影不离,但她又开始有那样的感觉了,也许是因为知微信手仿的那些字,以及身上多出来的钱。

    有时候,她完全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做过些什么。父亲走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们就像破碎的漂萍,越离越远。

    那个夏天,知微总是去五福弄。

    她跟着林翼去看那些写字的老先生,就在书画行后面的棚子里。欧严柳赵,随便你要什么样的字体,几千还是上万个,他们一字不错地抄下来,所得不过几个银角子。

    她也跟着他去见过那些名家,以及求字画的客人,找个地方坐着,远远看着他们攀谈。

    回到那个阁楼,她对他说:“你做得根本不对。”

    常兴也在旁边,跟着附和:“我也和阿哥这么说,这种事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本来他是为了找你,着急存钱接你出来,现在既然……”

    林翼还未开口,知微直接对他道:“脑子卖了吧,反正也不用,每天带来带去挺累的。”

    常兴语塞,完全搞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林翼却是笑了,他知道她根本不是劝他改邪归正的意思。

    果然,知微对他说:“久赌必输,你不能赌别人认不出来,也不能赌他们认出来了,一定不会找你麻烦。”

    “那该怎么办”他看着她问,倒是不信她有辙。

    阁楼顶上的电灯泡挂下来,上面遮着了一张旧报纸,蒙了尘,有些昏暗了。她没穿鞋,盘膝坐在地板上,像只柔嫩却野蛮的动物,对他说:“一个是你做的东西,得改。”

    “我做的东西怎么了”林翼问。

    她不屑,直接又说了一遍:“你做得根本不对。”

    常兴听着,这才知道她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翼也不接茬,伸手拉开三层阁的门,对常兴示意:“走,出去买点吃的,不急着回来。”

    “哦,”常兴听话,顺着梯子爬下去,临走又探上头来问,“要不要带点过来,你们要吃啥”

    没有人回答,门板已经关上了,扣了锁。

    那天夜里,知微和林翼一直在看他做的东西。

    “就像用硫磺熏纸,”知微说,“还没到那个颜色,纸都已经脆了。你做的‘宋版’,瞎子都知道是假的。”

    林翼倒是无所谓,反过来问她:“有什么要紧的呢几个人有你这双眼睛,他们能看出什么来”

    知微接口就道:“要做得更好,不是因为怕被看出来,是我做得到,别人不行。”

    话已出口,才惊觉是从前说过的。那还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在烟纸店里偷糖。父亲的样子在脑中一闪而过,她一瞬恍惚。可等到回过神来,还是继续看下去,说下去。

    夜深了,天黑到极处,又蒙蒙地亮起来,她却好像不知疲倦似的。盛夏闷热,出了一身的汗,她跟林翼讨清凉油,像从前一样点在腿上胳膊上抹开,而后继续看下去,说下去。

    林翼只觉荒唐,犯法也要这么拼吗他本来只想随便搞搞的。听她的意思,却好像要拿根链条拴着他,关在地牢里给她熏纸调浆糊。

    念头才刚这么一转,却又见她正擡头看着自己,像是当真在思考这种做法的可行性,搞得他心里一凛。

    但她开口,却是这么一问:“什么声音啊”

    夜深人静,不知何处的木头缝正咿呀咿呀地唱着,唱着。

    他忽然反应过来,这里最不能让她看见的就是这个,赶紧飞了几张宣纸过去,盖在地板的一处空隙上。

    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立刻找到声音的来处,趴过去看。他抢在前面,一巴掌拍在纸上,不让她掀开。

    没看见,却还是听到了。

    下面就是二层前楼,那位大华舞厅的舞男已经回来了,隔着薄薄一层楼板,传来男人女人的喘息与低吟。

    她屏息听了一阵,翻到在地板上,笑起来。他也笑,伸手捂住她的嘴。

    “你跟人亲过吗”她看着他,轻声地问。

    他不答反问:“你呢”

    “我没有,”她回答,“欣愉,差一点。”

    “跟谁”他问。

    “你不开心啊”她也问。

    “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他松了手,只是看着她。

    她嫌头发扎得紧,早就解了头绳,披散开来。因为编过辫子,弯弯曲曲的,发际处细细的绒毛,被汗水沾湿贴在额上。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都在一起了。她觉得闷,一把推开他,说:“你能别喘气吗”

    林翼无语了,也火起来,扭头爬回去,说:“你找个死人去吧,保准不喘气。”

    她却无所谓,还在原处躺着,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半晌才坐起来,忽然对他说:“还有一个,是你找的客人,根本不对。”

    他怔了怔,才问:“客人又怎么了”

    “有句俗话,听过吗”她反问,“上海滩洋盘死不光。”

    “你是说……”他回头看她,等着下文。

    她也看着他,点头说下去:“这一阵很多地方大乱,死了不少西侨,到处都在说要收回租界,他们中间不少人正准备回国。买完了马上就走的人,怎么回头来找你的麻烦啊”

    他听着,笑出来,说:“可我到哪里去找这么些洋盘啊”

    她不语,目光未变,只是伸出手,屈起两根手指,敲了敲阁楼的地板。

    下面就是二层前楼,住着那个穿白西装,扣眼里别茉莉花的外国舞男。林翼已经告诉过她,这人从奥地利维也纳来,名字叫格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