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那一阵,格雷格来和林翼说,他想开分店。
虽然血巷的LionRidge才刚开张没多久,但他这么个从大华出来的人,自然不会止步于这种不上台面的小买卖。至于仓促不仓促的,他一向挣一块花两块,不会想那么许多。
林翼本来是不可能答应的,这一回却说:“要是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倒是可以先看起来。”
格雷格喜出望外,知道林翼有办法搞钱。上海再好些的夜场大多开在虹口北四川路或者静安寺路上,他叫林翼选。
“北四川路吧,”林翼说,顿了顿又问,“那是在公共租界里面,是不是要另外找巡捕房的人拜码头”
“这是肯定的,”格雷格回答,“但也不麻烦,我有认得的人帮着牵线。”
事情就这么进行下去了,他们在天潼路上一家广东馆子里请客,来的是北四川路巡捕房的几个包打听。
那顿饭之后,林翼又找那几位打麻将,天天找,天天输钱。牌桌上都是捕房里的人,聊的也都是捕房里的事情,轶闻讲了许多。
十年过去了,那里已经换了一番天地。曾经公共租界的那位总华探长跟法租界的帮派不对,来回斗了几年,最后还是输给了穆先生。人人都说穆先生讲情面,非但没难为他,反而给了个闲差,让他到自己公司里当挂名董事,每年坐收分红。华探长就这样离开了中央捕房。本以为是善终,结果没过两年,去混堂汏浴,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脑出血死了,年纪才五十出头。外面有人说是报应,也有人说,这还是穆先生的手段。
林翼听着,却是惘然。但既然华探长已经不在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便也少了忌讳,接口问:“为什么说是报应呢”
牌桌上有人含糊笑答:“这里面因果可就多了,怎么分得清是哪一桩啊”
也有个上了些年纪的包探在旁边说:“我老早是西虹口汇司捕房的,那时候就认得他,狠起来连自己人都弄……”
话讲到一半,旁边有人胡了牌,噼啪作响地推倒了。林翼便也没再往下问,只是默默记着,等到牌局散了,带了这个老包探去附近混堂汏浴。
浴室里蒸汽氤氲,包探昏昏欲睡。
林翼才说:“刚才听你那么一讲,我倒是想起来了。小时候在书画行学生意,师父有个做巡捕的朋友,最早就是在汇司捕房当侦探的,好像就是因为得罪了那一位,给发配到跑马厅那边荡马路了。”
包探果然笑起来,说:“这不是巧了么,那人姓钟的对不对我认得,很顶真的一个人。”
“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林翼克制着自己,不动声色地问。
“其实就是因为一件案子,有一样要紧的证物,编了号,填了单子,锁进证物房里的,不知怎么就没有了。还有一个证人,死在巡捕医院里。案子就这样断了线索,查不下去了。姓钟的这位认定是华探长做的手脚,也是硬顶上了,直接告到工部局警务处。”
“那后来呢”
“自然是没有结果的。虹口那一片都是日本人的买卖,华探长背后有工部局的日本董事撑腰。上面查下来,反而认定是他玩忽职守,放走了嫌犯,才使得案子做不下去的,撤了他职,调到下面做军装巡捕去了。”
“就为了一件案子”
“对,就为了这么一件案子,”老包探也觉不可思议,“已经有快二十年了,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可要不是后来还有下文,我也不会记着。”
“什么下文”
“这事还没完呢,这人也是死心眼,谁能想得到后来隔了许多年,他托了人情,总算调去中央捕房当差,还惦记着翻案。你说华探长怎么可能放过他”
“你是说……”林翼没把话讲完。
老包探却已会意,点了点头。
“可外面都在传,他是因为姘了不该碰的女人,给帮派里的人做掉的。”
老包探又笑,说:“外面自然是这么传的了。老早我们也不好讲,现在从上到下都换了人,这件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似是隔了许久,林翼才问:“你们都知道”
人家快睡着了,丝毫不觉有异,只是闭着眼睛点点头。
那天,从混堂出来,林翼去找知微。
仔细想起来,他从不主动找她,这是头一回。傍晚时分,他在外滩总会那里等着她,看着她从二路电车上下来。
两人沿着江堤走了许久,直到夕阳西沉。事情说了一遍,似乎就这么结束了。二十年前的旧案不可能再破,十年前的沉冤其实也已经洗去了。罪魁祸首身故,巡捕房里的人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不在乎,除此之外,也就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已,就为了那么一件案子。
她无话,又和他一起走回原处,坐进那辆菲亚特里,这才开口说:“去北火车站。”
林翼也无话,驾车翻过外白渡桥,一路朝西北方向开。过了租界的界碑,又过了北川虹路上的铁旱桥,眼前是绵延的棚屋和交错的铁轨。再往前,越开越落郊。
她叫了停车,推门下去,沿着铁轨走。林翼跟在她身后,直到她停下脚步,俯身触摸铁轨,而后在上面躺下来。
“你干嘛”他问,看着她就好像看一个疯子。
她却伸手向他,说:“你陪不陪着我”
日与夜已在分界处,仅剩的那一点余晖在幽蓝的天幕上勾勒出树木黑色的轮廓。他看着她的脸,明净的双眼,和伸向他的手。大概也是疯了,他真的在她身边躺下。
直到铁轨震动。
“火车来了。”他说。
她躺在那里,恍若未闻。
远处响起汽笛声。
“火车来了。”他又说了一遍,爬起来拉她的手。
她却挣脱,翻身过去,面颊贴着铁轨,像是在感觉着那细微的震动。轨道表面摩擦得发亮,闻得到金属的味道。
雪亮的车灯已经照过来,极速地靠近。他一把抱住她往后倒,两个人一起跌倒在路基的野草上。她仍旧伸着手,以为自己碰到了火车的车厢。但应该是没有,那只是气浪。
驾车回城的路上,林翼对她说:“以后就是你自己的日子了,好好地过,钟爸爸一定也这么想。”
而她只是望着车窗外沉沉的夜色,脑子里还在琢磨,就为了那么一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