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早上,烧退了,人渐渐清醒。
钟欣愉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林翼,怎么在女子银行遇到的程佩青,父亲一直念念不忘的那桩旧案,以及她到底是谁。
她甚至跟他玩笑,说:“本以为我们王八绿豆,半斤八两,到底是你带坏我,还是我带坏了你也不好说。但归根结底,归根结底,是因为我。”
那个在暴雨之夜,包裹着鲜血和假钞出生的婴儿。
林翼尚在震惊中,她已经开始说蓝皮的事。是跟联邦法警谈好的条件,只要协助抓到蓝皮,这件案子就不会牵扯到他们,过去的就算过去了。
过程其实很简单,她做了那张海关入境证明,然后在法租界一间酒吧找到蓝皮,打电话给法警。但他们来得太晚了,她不愿意错过这次机会,只好跟着蓝皮去了隔壁的旅馆,差一点被强奸,开了枪,才引法警找到地方。
话说得清晰,却又简短,就像是完全不相干的别人的事情。
“以后,你要好好的。”她这样结束。
林翼只是点头,说:“我以后一定好好的。”
他清楚地记得前一天夜里她自言自语的那些话,仿佛正是那争论中的一方在对他提出规劝。但他没办法告诉她实情,联邦法警本来也只能抓蓝皮。至于他,还要留着派用场,根本没办法“好好的”。
傍晚,热度又升上去。
医生查不出病灶,怀疑是心因性的,没有再用药,只开了温水坐浴给她退烧。
她精神不错,人也很平静。护士放了水,照顾她坐进去,就走开了。
是他不放心,去敲了门,才发现浴室的门从里面锁住了。他几乎立刻觉得不对,撞门进去,看到她整个人沉在水底,眼睛睁着,目光却已经涣散。
他抱她出来,高喊着医生,按着她胸口的两只手都在抖,错觉她的身体已经冷了,僵了,怎么都暖不过来。
但她终于咳嗽起来,吐出一口水,翻身过去蜷缩在地上。
他伸手抱住她,她却只是轻声地问:“你为什么叫醒我就让我睡过去不好吗”
“那你叫我怎么办”他痛彻心扉,只这一句话说出来都很艰难。
接下去的一整夜,他守着她,再不敢离开一步。而她仍旧自己和自己争论着。
“知微,阿爸怎么教我们的你忘记了吗”
“欣愉,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跟你不一样。”
“阿爸说过的,做错了事不要紧,以后懂了,记着这是不对的,再也不这样了就好。”
“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做的事不是在弄堂里打架,或者偷烟纸店里的糖……”
“所以你知道你错了吧”
“是,我错了,全都是我的错。如果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他肯定现在还活着。”
“是,我错了,对不起,我知道来不及了,但是……”
“我真的很想你,爸爸,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吗”
……
他每一句都听见了,睡到病床上去,从身后抱住她说:“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她像是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回应,反身过来躲进他的怀抱,却又觉得正是他的动作更让她悲从中来。他对她这么好,哪怕她也改变了他的命运。她就是这样一个怪物,一路摧枯拉朽,毁坏了所有接触到的东西。
天渐渐亮起来,热度又退下去。
她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他。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已经好了。”她回答,从病床上坐起来,去找她自己的衣服穿。
“你要去哪儿”他又问。
“我走了,”她回答,“麻烦你跟知微说,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他怔了怔,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脑中却想到蓝皮中的那一枪,以及她枪里缺少的那两粒子弹。昨天晚上在浴室里,也许不是她第一次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很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
终于,他开口说:“你走吧,回去读书,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点点头,穿好衣服,走出病房。
深秋的早晨,室外漫着淡白的雾,他一路跟在后面,不敢放手,也不舍得停下来。
但她只是平静地走着,像过去无数的日子一样,走了就是走了,不会再回头看他一眼。
直到她上了电车,车厢沿着轨道铃铃地远去。她在他眼中越变越小,他不自觉地跟着跑起来,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一次一样。而她也终于转过身,伸出手,按在车窗玻璃上。
又一次看到这个手势,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摔倒,但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因为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让她重新接受自己,找到一个理由活下去。
钟欣愉静静听着他说。记忆像跳帧的电影画面一样闪烁,同样的布景,同样的机位,只是画中人频繁地变幻着。
是的,她是记得的。
分别前一夜那些疯狂的想象,远到公济医院里的那个育婴箱,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红色的皮肤,脆弱胸廓下搏动的心脏。她甚至认为是自己抢走了那里面大部分的温暖,所以才活了下来。
还有幼年时,娘娘说她种草坏。以及每次闯了祸之后,父亲看着她的眼神。
所有细微的表情都被放大,篡改。钟庆年是否在她的眉眼之间看到过叶少钧的影子,一定有过的吧。却又稍纵即逝,再想找,已经不见了,这也许更加让他想起那个逃之夭夭的罪犯。
然而,另一些片段同样存在着。
比如她夜里哭闹,父亲只好抱着她出去兜圈子,从跑马厅走到八仙桥,再从八仙桥走回跑马厅。她终于不哭了,他在街边坐下来,脱掉外套,把她包在里面,她就那样带着他的体温睡过去。
睡到早晨,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他疲惫不堪,她却是无辜的一张脸,睁开眼睛,安安静静地笑,好像前一天晚上大闹的恶魔根本就不是她。他也被她引得笑起来,拖着长音对她说:“爸~爸~,叫爸爸,爸~爸~。”
还有后来,两三岁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咬他,有时候不晓得轻重,破了皮,渗出血来。
他假装生气,对她说:“你咬了我,我是不是也该咬还你一口”
她觉得很公平,点点头,大方地把胳膊伸过去。
他握住她的手凑到嘴边,像是就要咬下去,却又看着她的眼睛,等她讨饶。结果最后还是她赢了,父亲只是苦笑,揉了揉她的手,又摇了摇头。
反倒是她追着问:“你为啥不咬”
父亲回答:“因为欣愉会疼啊。”
是的,她是记得的,只是挑选,删改,从那个时候开始,企图像半个人那样活着。
天愈加黑下来,偶尔一辆车驶过,照亮窗口的纱帘。
她和林翼仍旧相对躺在黑暗里,她终于点头说:“我都记得。”
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只是问:“那你准备装到几时”
她答:“等你带我去吃菜肉大馄饨。”
他笑起来,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
她也笑,可又觉得奇怪,看着他道:“你为什么会明白呢”
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也看着她答:“不是你说的吗因为我脑子有毛病,所以才看得出来你的毛病。”
“我明白,是因为我也做过这种事。其实是记得的,但是当作忘记了,或者就当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都明白。”
她的一切他都知道,所有黑暗的,扭曲的,难以理解的,他都理解。
她静静听着他说。忽然间,孤独便不再是孤独,曾经漫长的空洞的时光,就这样被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