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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74章 后路

    隔了一天去上班,便是钟欣愉在汇丰的最后几日了。

    她还是像之前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情,打字,速记,整理汇价,送去楼下大厅挂牌,以及汇总各处签过字的交易记录,拿到档案室里存档。

    那几日,法币的汇价在三便士上下剧烈振荡。她连着最近一段时间的走势看了看,便知道继续走低的压力不小。战事不利,中储行开业,新“法币”发行,再加上美国即将切断金融往来的传闻,几方因素汇集在一起,眼下在市面上大抛卖单的恐怕已经不光是日本人和职业投机客了,一场新的大逃亡正在开始,这是铜钿的逃亡。

    时间太短了,能看到的数据也很有限,无法得知全貌,但她还是有种莫名的感觉——平准会正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叫她想起1939年夏天的情形。

    也就是几天之前,她才刚在外汇科的档案室里查看过那几个月的交易记录。当时只来得及匆匆翻阅,但过后回想起来,却另有一些细节留在记忆的画面当中。

    那是个没有窗的暗房间,里面摆着一排一排的铸铁架子,上面码放着装订成册的记录,新近几年的都很齐整,硬皮脊面上标注着年份,越久远越拥挤,堆叠无序。

    她是在银行里做过许多年的人,知道一般文书资料仅留存五年,就算出于谨慎考虑,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年。但她记得自己在其中一个架子上看到过1910年左右的账册。

    坐在她邻桌是一个四十几岁的文书,在此地颇有些年资。她过后仿佛随口问一句:“档案室里怎么还有二三十年前的夹子呢”

    人家也就随口回答:“哦,那些个都是大额交易,要存三十年。”

    “到了年份就销毁么我看好像还有更久的……”她仿佛只是好奇。

    那人与她关系不错,便也压低声音多说了几句:“照规矩嚒,是三十年,但也不一定。销毁是要走个程序的,还得另外开立清册,都是多出来的事情。所以既然上面不发话,下面人也都不提。只要放得下,就存着吧……”

    那人说着笑起来,她也点头会意,像是听到个公事房里的官僚笑话,心里却在想,1908年的那六十万两白银,应该可以算是大额交易了吧。

    命运般地,巡捕房侦缉科也难以染指的外国银行,她进来了。命运般地,在她意识到这一可能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三天了。

    档案室和大公事房相连,主管秘书就坐在门外不远处,她不可能在里面呆得太久,便也还是像之前一样,每次进去做完明面上的归档,再多翻一册旧档。

    那些架子最下面的故纸,蒙着沉厚的灰尘,发了脆,边缘泛黄,蓝黑色墨水的笔迹在纸张的纤维之间略微晕开,日期时而连着,时而断了,中间也许早有缺损。她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为什么要找,就算找到了,接下去又要做什么。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显然也是任务之外的枝节。老秦,还有欧师傅,他们都对她说过,你得记着自己的任务,也只能有自己的任务。

    但她还是继续这么做着,无所谓希望的渺茫,至于结果如何,也交给命运去决定吧。

    一晃就到了礼拜三,她在汇丰的最后一天。

    还是在档案室里,她突然意识到外面的异样。不是有人说了什么,或者其他的声响,而是少了公事房里司空见惯的背景音,接电话,打字,皮鞋走来走去。周围安静下来,远处轮船的汽笛声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跳快起来,住了手,推门走出去。外面人一个不少,好像都在忙眼前的事情,却又忍不住朝走廊对面望。

    她也往那边看,见冯云谦的隔间敞着门,有两个人正在那里收拾他写字台上的文件。

    “怎么了”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压低了声音问邻座。

    邻座回答:“总处来了几个英国人,门都没敲就进了冯先生的隔间,把他连同他秘书一道带走了……”

    “是什么事情啊”钟欣愉又问。

    邻桌摇摇头,轻声答:“不晓得呀……”

    她没再追问,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想。

    直到午休,不见冯云谦回来。外汇科里的人陆续散了,钟欣愉请了几个相熟的同事吃饭,和沈有琪走的时候一样,也是在沙利文。

    仅仅隔了一个多礼拜,餐馆里的价钱又涨了。菜单上贴了许多小块的白纸,把改过的数字写在上面,或者索性标记着“售罄”。大家也都习惯了,不是点烤仔鸡,就是油封鸭,差不多地摆了一桌子。

    听说钟欣愉辞掉了事情,有人笑看着她直接问:“钟小姐是要结婚了吧”

    钟欣愉也低头笑了笑,不答。

    对方更觉得猜中了,说:“肯定是要结婚了,偏还不告诉我们呢。”

    几句玩笑之后,却又有人问她:“哎,沈有琪的事情你晓得伐”

    钟欣愉不想在这里议论,摇摇头,只作不知。

    那人却说:“我昨天在静安寺那里碰到她,她说自己现在在白克路上的中国银行上班。”

    “不是说她跟……”桌上其他人都意外,但话只讲了一半。

    还是那位朱小姐,因为在总处做事,知道一点消息,说:“你们大概还没听到吧,上面在查你们科里那位冯先生了。”

    “什么事情啊”众人愈加好奇起来。

    朱小姐不清楚细节,含糊道:“今朝上半天香港那边电报过来的,听讲是交易出了问题,老冯先生也给叫到行里来了……”

    “那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他们去不成美国了”

    “怎么可能啊冯家什么背景就算是天大的问题,有他家老头子顶着呢。”

    “那沈小姐怎么会去中国银行”

    “你不要搞错了,沈小姐又不是冯家的人,完全另一回事情……”

    ……

    钟欣愉只是静静听着。这些人大都知道她和沈有琪要好,在她面前多少嘴下留情,背后的议论必定更加不堪。

    除此之外,却还另有一个念头。她此前的猜想得到了验证,是秦未平那边对冯云谦动手了。

    那天傍晚时分,钟欣愉走出汇丰大楼。跟上一次的沈有琪一样,她手里拿着一袋子杂物,都是平常放在写字台上的东西。本来是要经过检查的,只是这一天外汇科里大乱,大公事房的主管秘书,那位英国太太,正忙着应付总处来的人,根本没功夫理会她。

    暮色黯然,外滩却还是一贯繁华的样子,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林翼的车停在路边等她,她坐进去,他却没有发动引擎,反而探身到她这边来,打开手套箱,把里面一只牛皮纸信封放在她膝上。

    钟欣愉抽出里面的文件来看,是签好的合同,关于他和许亚明合伙做钨砂的生意。一页页翻下去,发现其中还涉及广州的另一家公司,名字叫“新明”。

    经济战必定是要有个贸易网络的,上海明华,广州新明,还有哪些呢

    她轻轻笑了声,许亚明是在试探林翼,与此同时,却也在露出更多自己手里的底牌。

    但林翼要告诉她的还不止这一点,他把手支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街景,说:“你知道明华公司的公事房在哪里吗”

    “哪里”钟欣愉问。

    “在福州路上,”林翼回答,“那里过去是穆先生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钟欣愉又问。

    林翼笑了,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张折起的纸片,在她面前展开。

    那是一张五美元的钞票。

    倒转了时光似的,她想起从前,他们在浦东栈房里印过的那一批美钞。

    林翼随即这样告诉她:“那件事,最后其实是穆先生出面摆平的。”

    “你的意思是……”钟欣愉看着他,斟酌着字句。

    穆先生知道你做过假钞,所以许亚明才会起意招募你甚至就是穆先生授意了许做所有这些事

    起初只觉不可能,因为那位穆先生拒绝日本人给的职务,去了香港,是早已经摆明态度,站在重庆政府那一边的。

    可转念又想,许亚明的确是穆先生留下的嫡系,一个军统明知道做了汉奸,却不能除掉的人。

    这些话,她都不曾说出来,林翼也不曾回答,只是看着窗外,任由幽幽亮起的街灯照亮他的脸。

    也许,只是也许,所有人都在边缘游走,所有人都替自己留着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