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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76章 除夕

    严先生出殡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虽然给印在了报纸上,却还是个普普通通的时刻。那一天,钟欣愉坐在华胜大楼的公事房里,看见手表的指针指向十点钟,便起身到走廊上凭窗眺望。

    外面天光冷白,笼盖着经年不变的街景,沿江铺展开来的栈桥和码头,往来的车与船,挑夫,行人,骑马的英国巡捕,响着笛声,铃声,喇叭声,并没有谁为这件事停留片刻。

    她低下头,闭上眼睛,垂手交握,在那里默默站了一会儿。不确定此时从外滩到南京路上的大楼里有多少人做着和她一样的事,但一定是有的。他们肃立着,回想沪江大学教室里的严承章,以及那一副正被送往龙华的孤独的灵柩,或许还有严先生说过的那句话——至少,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的金融自主做出些什么的人。

    直到那一刻过去,她睁开眼睛,擡起头,返身回到公事房里,继续手上的事情。

    都是季冠卿交代下来的任务,比如按照总裁的意思,拟写传单和新闻稿,向市民宣传和平运动,替中储券“正名”。她一边做,一边深觉讽刺,从外滩到南京路上的大楼里,大约不会有什么人和她一样了。

    农历新年已经近了,行里仍旧门可罗雀,还在上班的人也都心猿意马,只等着过年放假的那几天。

    当天晚上,许亚明在国际饭店请客,也叫了林翼过去。一起吃饭的都是明华公司的董事,那意思也是很明白了,他们真的进了这个圈子。

    钟欣愉下了班,回圣亚纳换了一身行头,和林翼一起去赴宴。汽车开到国际饭店门口,两人从车上下来,才刚走进大堂,就看见一张熟面孔。

    竟是冯云谦。

    钟欣愉自然记得秦未平对她说的那句“刑不上大夫”,但如此不痛不痒的结果还是叫她意外。

    距离汇丰总处的调查仅仅过了一个礼拜,这位冯先生又是一身讲究的黑领结礼服,衬衣浆得笔挺,洁白得耀目,和他家里大人站在一起,在南京路上最好的饭店里迎来送往。以及他那位太太,两个人隔开三尺站着,碰都不愿意碰到一下的样子。

    公平地说一句,他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的。但那代价也许只是低了头,回去本份地过他买办继承人的日子。

    黄铜云石的吊灯下面,冯云谦也看到她了,脸上一怔,初初有些尴尬,但很快转了极其淡薄的一丝笑,像是了然。

    钟欣愉能猜到他的意思。此时,许亚明也在楼下迎客,热络地笑着和林翼握手。而她,正挽着林翼的手臂,站在一旁。

    冯的那一笑,是对她趋奉新贵的不屑,也是对沈有琪的嘲讽,就好像在说,你看吧,所有人都这么做。

    从大堂搭电梯上去,钟欣愉一路沉默。林翼不曾看她,却好像能猜到她的心思。手背碰到她的手背,五指穿过来,握住她的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僵冷,就那么与他握着,一点点暖过来,一点点放松。

    酒席摆在十四楼包厢,桌上盘盏堆叠,一片丰盛祥和。

    谈笑间,有人问:“你们进来的时候看见没有摩天厅墙上挂的那些照片……”

    旁边人笑答:“满满一房间,怎么会看不见是冯家那位老公子办的展览。从前他只拍电影明星的,现在打仗,明星大多去了香港,就连他也只好开始拍舞女了。”

    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钟欣愉知道,他们说的是冯云谦的伯父,上海滩出了名的独身主义者,平生最喜欢照相,而且只拍美人。

    “听说冯家人也要走了”又有人问。

    “那是当然,”有人回答,“这一阵到处都在传,花旗、大通、友邦、运通,四家美商银行准备停了支票账户,所有存款只许汇往纽约。人家家大业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啊”

    话虽是这么讲,语气里颇有艳羡,却没有多少惆怅。老钱们一个个离开,留下的才是他们这些新贵的机会。

    到了那个礼拜日,便是除夕了。庚辰龙年就要过去,辛巳蛇年即将来临。

    租界里本来就不许放鞭炮,开战之后,更是严格禁止。除了中国人经营的店铺歇业放假,一排排地上了门板,其余各处并没有多少过年的氛围,反倒显得冷寂。

    那天晚上,林翼叫了常兴过来,一起在外面吃饭。

    常兴带着一个女孩子,是逸园的舞女。两人正闹别扭,好像是为了钱。女孩子要他给自己顶房子,置家具。又好像是为情,只跟他要一句话,以后就只有她了。而常兴不允,总是混着。

    饭吃到一半,女孩子甩脸走了,临走说:“那我不奉陪了,自家赚钞票要紧。”

    常兴也不去追,笃定坐在原处吃酒,半天才道:“她其实又不怎么喜欢我,我干嘛一片心放进去啊”

    “那你对她呢”林翼反问。

    常兴还是说:“她又不喜欢我……”

    “我问的是你,你对她如何”

    “凭什么要我先待她好”常兴却是不服,叹了口气又道,“想想没意思,全都是假的……”

    这话林翼大概不是头一次听见了,轻轻笑了声说:“隔几天你看见一个新的,又觉得有意思了。”

    常兴一脸酡红,想要争辩,却不知道怎么辩,自己好像真就是这样的。

    出了餐馆,本来就该散了。可常兴没处去,又喝多些酒,还是莫知莫觉地跟着他们。

    钟欣愉看他做孽,对他道:“那就一道回去吧,我买了糯米粉和黑洋沙,你吃了汤圆再走。”

    常兴这才笑起来,说:“过年是要吃圆子的,吃了圆子,才有点过年的样子。”

    “那从前你们怎么过”钟欣愉问。

    “也没怎么过,”常兴回答,想了想又说,“就是阿哥年初一都要到南市去,看城隍游街……”

    汽车已经开到路上,正经过一个转弯角子。林翼看见两个小贩,叫司机靠边停下,自己下车去买了些东西。两只油纸袋子拿到车里,气味散开来,是绿豆印糕和臭豆腐干。

    常兴问:“阿哥侬买这个做什么”

    林翼又轰他走,说:“原来还有你不要吃的东西啊你要是嫌臭,就别跟着了。”

    常兴却又不嫌弃了,接过臭豆腐干,蘸着辣酱,吃得挺香。

    林翼把绿豆糕的袋子给钟欣愉,她拿了一块,慢慢吃着。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新年,他们挤在南市老街上的人群里看城隍游街,在炮仗声中扯着嗓子讲话,讲的什么全都忘了,只记得笑得很开心。还有那天傍晚回家的时候,两个人趴在有轨电车的栏杆那里,脸被风吹得通红,眼睛却分外清亮,不怕冷似地。

    夜已渐深,车里光线幽暗,她转过头去看林翼。他也正看着她,在想同样的事。

    回到圣亚纳,三个人一起搓圆子。铜锅里烧了水,咕噜噜地滚起来,一粒粒放下去煮。水汽蒸腾,糯米粉皮膨胀开来,浮浮沉沉。再盛到碗里,三个人坐着吃完。

    林翼对常兴说:“就快宵禁了。”

    “不是要守岁的么”常兴反问,看他脸色才反应过来,改了口说,“哦,对,这就快宵禁了,我要走了,我走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常兴,电话铃却又响起来。钟欣愉接了,对面是沈有琪的声音。

    “你辞掉汇丰的事情了”上来便是这么一句。

    “哎……”钟欣愉应了声,倒也不算太意外。银行业的圈子就这么大,有琪早晚会听说的。

    却不料那边又问:“是要结婚了”声音里带着笑。

    钟欣愉一怔,反问道:“你哪里听来的”

    林翼送了常兴回来了,这时候就在旁边,脸上无声笑起来。她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往后推了他一把。他偏不走,更靠近了些,就站在她身后听。

    “还不是那个朱素菲,她家就住在静安寺那里,上下班碰到过好几次,烦也烦死了……”有琪在那边抱怨,连名带姓地叫着,就好像回到了她们读大学的时候。

    钟欣愉趁机岔开话题,问:“你最近还好吧”

    背景里隐约听见推杯换盏说说笑笑的声音,大约是宿舍里单身的同事在一起过年。

    “挺好的,一天到夜忙得要死,倒也没功夫胡思乱想了。早上睁开眼睛就是上班,夜里闭上眼睛睡觉……”有琪兴兴头头地回答,可转了一圈又回到她身上,说,“那你呢是真的要结婚了吗”

    钟欣愉顿了顿,又含糊地应了声:“哎……”

    林翼在身后抱着她,低头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她又推他,他却把双臂收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