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报纸上登出新闻,说得更细了一些。
年初四上午九时许,季冠卿坐上私家汽车,从恺自尔路芝兰坊七号家中出门。车子开到弄堂口,前面过马车,司机停了一停。路边走过来两个人,突然掏出手枪,隔着车窗玻璃,对后排座位上的季冠卿连发四弹。其中两枪打空,一发子弹钻进他右边太阳穴,另一发击中后脑。季冠卿倒伏在车内,血溅得到处都是。那两人判定得手,即刻离开。
司机惊叫着逃出来,跑回季家去通知季太太。负责芝兰坊治安的司阁捕随即也赶到现场,打电话报告法租界巡捕房。救护车紧急出动,二十分钟之后,把季经理送到金神父路广慈医院。但经医生检查,说是伤势过剧,早已经救不了了。
这些细节,各家报纸上都写得差不多。但提及事情发生的缘故,却是各有各的说法。
英文报纸仍旧保持中立,只有寥寥的几句,说季冠卿近来在银行界颇为活动,至于此次遭遇暗杀是否与政治立场有关,巡捕房正在严密调查之中。
但调查进行了几天,侦缉科只在命案现场找到几枚弹壳,包探带了几个当时在近旁的路人回去问话,有的说看见枪手穿黑长衫,又有说是蓝的。到底是哪方面的人,更是不可知了。
而和平政府的报纸早已经得出了结论,强烈谴责重庆方面使用恐怖手段,渲染季只是一名银行业内人士,体体面面,年轻有为,且家中有双亲和妻子,以及四个孩子,都还年幼。
钟欣愉来回看着几份报纸,不禁又想起严承章。与福州路总巡捕房里的英国探长一样,在薛华立路总巡捕房里或许也有一个法国探长在抱怨——中国人就是这个样子,这一派杀那一派,要是租界的治安再坏下去,日本方面要求共同维护秩序,还怎么拒绝
他们只是想维持太平而已,把一切归结于治安问题。
那时,她和林翼两个人正一起坐在法大马路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吃早餐。
林翼知道她在看什么,拨开她手中的报纸,问:“这就是你说的,在公事房里坐坐”
语气里带着嘲讽。但钟欣愉明白他的意思,是又在对她说,你想好了吗走,还是留
她静了静,答:“我跟季不一样,不用抛头露脸,不要紧的。”
林翼目光停在她身上片刻,没有再问,像是随便关照一句,说:“我今天还是要到虹口去。”
“好。”钟欣愉点点头,用黄油刀往一块面包上抹果酱,淡然的样子。
她说的是事实,季冠卿突然死了,他手上的事情都是她在顶,但上面并没有想过要把她放到外汇科专员的位子上。另外找人一时又找不到,愿意来的没有那个资历,有资历的人人自危。
饭吃到一半,咖啡馆的弹簧门一响,从外面走进来几个男人,蹩脚西装,呼呼喝喝。
店堂里其他客人都朝他们看,但他们只是靠到柜台那里,选了各色熟食点心,跟店员说,统统包好带走。
两个女店员张罗着,装一封又一封的油纸包,堆叠起来,用细绳扎好,而后打算盘算了价钱,报给他们听。
领头的那个男人无有异议,从口袋里拿出钞票来结账,簇新的一沓,数了几张放在柜面上推过去。
是中储券。
女店员怔在那儿,面露难色。
“怎么”男人问,“这可是新法币,你们这里不能用啊”
剩下几个人好整以暇,有的屈肘靠在柜台上,有的撑起一边衣襟扇了扇,露出腋下的枪套,以及套子里的那把大红九。
店堂里一时噤声,所有人都停下动作。
两个女店员脸都白了。最后还是年长些的那个开了口,请他们稍等,赶紧到后面去问经理。账房窗口的帘子掀起来一点,经理躲着,又打发她出来应对。到底还是收下了。
几个男人提着油纸包走了,说说笑笑的。店堂里也渐渐恢复原本的氛围,吃饭的吃饭,聊天的聊天。这种事每天都有,到处都在发生。
隔着橱窗玻璃,钟欣愉看见那些人穿过马路,又往其他店铺走过去。走到一半,经过那辆总是如影随形的黑色纳什,领头的那个停下来,倚在车窗边上,跟里面的人打了个招呼。
他们都是沪西特别警察署的便衣。
总裁所谓“利用法律上的办法”,在现实里其实就是用枪。76号已经在用储备券发薪水了。
林翼也朝那里望过去。早晨的初阳照在纳什的挡风玻璃上反着光,看不清里面人的样貌。他也无所谓那是谁,只是笑道:“从前是跟踪,现在明说了,是保护我的。”
钟欣愉默然,也许真的是这样。
转眼到了二月十一,纪元节。
传说中神武天皇即位的日子,日本人的大节日。那天一早,虹口数万日裔侨民集体向东边昭和天皇的皇居遥拜,日本人的驻军在虹口公园里阅兵,黄浦江上停泊的军舰礼炮齐鸣,整个上海都听见了。
那一阵炮响,钟欣愉听得格外分明。那个时候,她正在外滩上的华胜大楼里,计算着有多少中储券进入了市场流通,在上海、南京两市,以及江苏、浙江、安徽三省的沦陷区内覆盖到了多大的范围,是否能够达到总裁的要求。并以此拟定用中储券收兑法币,再到租界市场里套取外汇的计划。
而林翼正按着许亚明的意思,拉了乐队、歌舞、酒水和食物过去,在北四川路上的舞场里整整欢庆了三天。
过后,许亚明来答谢,又请他到虹口去,说这一回是鹤原做东。
林翼应下,回来告诉钟欣愉,鹤原也请了她同去。
虽说鹤原是中储行顾问室里的人,但钟欣愉从来没在华胜大楼里见过他。
这邀请并不叫她意外,只是觉得心惊。她和林翼,都已经是彻头彻尾做过“协和工作”的人,有些秘密就要对他们揭开了。
走,还是留。她仍旧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觉被裹挟进入了一股混乱的洪流。唯一可以记住,是那些让她做出决定的原因并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