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门口的镂空柱灯发出玲珑的光,程佩青站在那里,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开口说:“欣愉,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两人继续走着,钟欣愉听他说起那封信。程佩青自己都觉得意外,时隔多年,字字句句他竟然都还记得。开头没有寒暄,钟庆年只是写道:仁兄台鉴,久未通函,甚歉。
“你父亲找到许多线索,”他说下去,“证物房记录册里缺少的那一页,楼小琼的验尸结果,通济隆旅行社订购日清邮轮船票的存根,甚至还有1908年天津一件诈骗案的卷宗摘录……”
“有用吗”钟欣愉问,自己都怀疑这些碎片到底可以拼凑出什么东西。她找到了更多,比如从汇丰转到横滨正金的那笔钱,但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程佩青却点头,答:“虽然不是确凿的证据,但都是可以追查下去的。而且,你父亲找到一个人。”
“谁”她问。
程佩青告诉她:“当年给叶少钧开车的那个司机,也是1908年演过汇丰专员的那个人。也许是从叶那里分到的钱,他在上海买房子,用过天津伪造的那一套身份。”
“后来呢”钟欣愉又问。
“我把那封信烧了。”程佩青回答。
像是可以看到那一只信封,以及那上面红赤的火线,在黑色铁丝的字纸篓里蜿蜒,钟欣愉震动。她曾经无数次回想着那几个月的时光,父亲来去匆匆,想象着他去过哪里,做过哪些事,找到了什么物证,却原来是一个人。1912年的那件旧案本来是可以搞清楚的。
“我想过要回信,想过找他长谈,但最后……”程佩青解释,话没说完又忽然停下。
可你没回信,钟欣愉想,但这一句她不曾说出来,也没问为什么。
中华银行早已关闭,沪军政府也不复存在,但当年促成军钞发行的人遍布政商两界。如果有人起头呼吁,重启调查,案子是可以搞清楚的,只是没有人想要查下去了。
程佩青也知道她大多明白,但还是说了出来:“沪军政府通过日本领事的关系用了横滨正金银行的钞版,真的是因为时间紧迫吗他们难道不知道当时福泽谕吉已经被尊崇了几十年,所有的日本人都在想西渡支那四百余州难道不知道1903年通商银行的假钞案那真的只是几个浪人一拍脑袋决定仿制中国第一家现代银行发行的钞票被引渡回日本之后无罪开释,因为日本法律里没有针对仿造别国钞票的法条中国每一起重大的假钞案多少都与日本有关,这真的是一种巧合吗我想过,真的想过。当时那种难以用常理解释的做法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受了蒙蔽,又或者两者皆有,先被动地受到蒙蔽,而后又主动去遮掩那个错误”他说着,朝周围望了一眼,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美国人,“挟洋自重,结果只有被人弃之如敝履,过去,现在,都一样。”
程佩青是明白的,但后来呢钟欣愉想,仍旧沉默。
“你父亲给了我那个承诺,说他一定会找到叶少钧。他尽了他的全力,轮到我,却没办法做下去。我离开中华银行之前,上司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一件事不能解决,那就干脆不要提出来。我二十几岁的时候觉得无法接受,但人到中年之后,很多想法都已经改变了。”程佩青继续说下去,终于给了她答案,“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没办法对抗整个体系,要崩塌的总归会崩塌,谁又能在瀑布边上逆水行舟呢但我真的不知道最后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以为如果他得不到我的回音,就会放弃调查,这件案子就这么结束了。我是真的没想到……”
“我知道,我能理解。”钟欣愉说。并非出于客气或者掩饰,她真的可以理解程佩青的选择,父亲调查的过程早已经惊动了当时的那位华探长,无论程佩青怎么做,都来不及改变这件事的结果。他只是和他说的那些人一样,既非受到蒙蔽,也非故意为之,只是放任了事情的发生,因为一个人没办法对抗整个体系。
“但是我真的应该去找他,哪怕……”哪怕他还是会死去,程佩青看着钟欣愉,“至少,我可以早一点找到你……”
这句话他很早就说过。当时她不能理解,想不通仅凭月余的交情,程佩青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现在才明白是因为愧疚。他收到了信,什么都没做。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虽然无法改变钟庆年被杀的结果,却很可能改变她的命运。
她会生计无虞,好好读着书,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学生,也许知微就此慢慢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钟欣愉不禁想象着另一种人生,但也仅是一瞬而已,脑中充斥着的仍旧是土山湾,幸运杰米,五福弄里的那一夜又一夜,以及林翼。林翼。
她忽然想,森山的那句话是对的,哪怕经历苦难,未尝不是孩子的幸运。
“谢谢。”她终于再次开口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程佩青凄然笑着,以为她是讽刺。
“是真的,谢谢。”钟欣愉又说了一遍,是因为他告诉她这一切,也是因为他本身。
一个曾经的革命者,许多年以前就心怀壮志,希望中国有统一的货币,统一的财政,统一的政治和军事基础。他甚至真的做出了最好的民间银行,储蓄,商业,外汇,无一不精。他在1935年财政部突袭金融业的时候就告诉过她,中国金融已死。但他还是努力着,努力着,一直到现在。他看得到问题,也能够预见会发生什么,只是现实已经让他破灭了理想。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念头,就凭你我,一个两个,没办法对抗整个体系,但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说服他,但还是说了,“其实,不止一个两个,真的。”
晚秋的风吹来,树影婆娑,月色下的嘉陵江上只见点点微弱的渔火。
程佩青在幽暗中看着她,沉默良久,才又道:“欣愉,你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你父亲。”
钟欣愉轻轻笑起来,第一次无愧地回答:“那是当然,我是他女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