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黎第四区
李竺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快全黑了,浴室里传出隐隐水声,傅展似乎也刚醒不久,他比她睡得要晚,昨晚和他哥哥通话了很久,她睡着的时候他还在说。客厅里的电视开着,说的是法语,她过去瞄了眼,说的是昨晚的恐怖袭击。
“醒了?”傅展一边擦手一边走出来,“去洗漱吧,饭就好了。”
见她没动,只是盯着电视看,他也跟着瞟了一眼,“我不知道你还懂法语。”
不需要谙熟法语,也能看懂报道,视频是世界语言。真正见识过现场,就知道媒体上暴露的信息其实经过重重滤镜,顶多只能呈现出现场冲击力的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这些家属哭喊、路人慌张的画面,回避掉了真正的重点。李竺还盯着屏幕,上头正展示着一张路人寻亲的照片,这个中年女人衣衫褴褛、失魂落魄,满脸都是泪水,她在混乱中和自己的女儿走散了,她脸上的绝望与挣扎也许只能让电视机前的观众皱皱眉头,却能让李竺想起昨晚钻入地下以前听到的哭声,尸体,最近她看得多了,平民的哀痛是她所陌生的。
“我觉得有点不真实。”她盯着电视说,“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多人的性命……都是因为我们吗?”
“你是玛丽苏小说的女主角吗?”傅展突然跳tone地反问。
“……不是。”
“那不就得了,我也不叫傅日天。”傅展说,“就凭我们俩想影响到这么多条性命,自我意识不要太旺盛哦李小姐。昨晚的事顶多说是躬逢其盛吧,在巴黎周边地区早已酝酿着暴乱了,最多是负责抓我们的人推波助澜,把策划好的行动提前了而已。”
他提出有力佐证,“否则,大部队何必冲进歌剧院?用屁股想也知道我们没闲情逸致去里面欣赏艺术。恐怖分子想要表达自己的诉求,他们想要的是恐袭后名正言顺收紧的安保,提前几天,公私两便,何乐而不为?”
“你是说,他们本来就策划一次漫无目的的恐怖袭击?”李竺有点恐怖地问,按说她早该免疫这种超乎下限的事实了,但——这和土耳其政变不同,这事实依然让她感到一阵惊悚。
“很奇怪吗?”傅展在厨房进进出出,“你得先刷牙再吃饭——否则枪和钱从哪里来?这些事也需要有人去组织的。如果我和你说美国驻中大使馆还公开在官方微博上招聘‘有志于成为社会领袖’的年轻人,你的眼睛会不会掉下来?这世界比官方口径更魔幻多了,大部分人只是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那他们……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没什么目的,也许只是在实战中训练出‘有志于成为社会领袖’的年轻人呗。”傅展随口说,“昨晚的事已经有人宣称负责了,那个组织的领袖不就是美国培养出来的精英人才?他们和叙利亚反对派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不觉得滑稽吗,一边反恐一边给反对派运补给的不就是这些国家。这些事就不必想太多了,如果你生活在国内,我鼓励你别把美国想得太强大,不过,现在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吝啬自己的想象力,把它想得越强大越好。”
“多强大?无中生有地煽动出一场袭击的强大?”
“肯定不是无中生有——欧洲经济已经疲软多年了,本来还能靠高科技、高附加值混饭吃,但现在太多‘小而美’因为中国制造破灭。要不怎么说我们是黄祸?”傅展从烤箱里端出一个大盘子,美拉德反应带来的焦香味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李竺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吞了点苦涩的牙膏泡沫。“产业空心化和高福利导致经济常年走低,想要制造业回流,但人口增长率太低,现在的欧盟已经没有足够的年轻人做工了,报酬太低,甚至还不如在家领福利,本地人谁肯干?他们只能大量引入外来移民,只有移民肯进工厂做事,不过,这主意的后果你昨晚也看到了——吃饭了。”
吃饭了,真是该吃饭了,算起来距离昨晚的‘法国大餐’,已经快24小时了,大盘子里油汪汪的堆着鸭肉和土豆、大蒜,香味扑鼻而来,傅展开了瓶气泡水放在一边,两个人顾不上说话,风卷残云,一晃半盘子就下去了。李竺吚吚呜呜,嘴里塞满土豆,“从没有觉得油封鸭这么好吃。”
“我在巴黎上学的时候唯独能入口的家常菜就是这个。”傅展摸着肚子,一口气喝大半杯水,“那时候中餐外卖还不多,除了来唐人街打牙祭,一般只能外食,学校食堂我什么都吃不惯,就喜欢学校旁边一个小馆子的油封鸭,肉焖得酥烂焦香,油而不腻,风味十足,油汁炖的土豆,沾着新鲜有嚼劲的法棍,比什么生蚝、羊腿落胃多了,来口热汤,你会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回到老北京了。”
他一直逼格满满,李竺从没见过这一面,不禁笑了,“什么哦,你还会想家啊?人设崩塌哦。”
“我怎么就不能想家了,很奇怪?”
“你身上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和软弱都很奇怪——而且你会喜欢小馆子的菜也很怪,你们这种家庭的人,感觉一出生就出入于高级场所,穿着定制西服和大人物一起谈笑风生。”
傅展送她一枚白眼,李竺想再叉一块鸭胸肉来吃,眼前一花就没了,他稳稳地撕咬着鸭肉,露出一口白牙,“我们这种家庭的人比你想得更平凡多了,真和你想得那样无所不能,享尽了特权,那现在还逃什么命?从开始就在土耳其等人来接不就行了。现在更是不用担心什么了,安全屋里等着呗,只要私下和法国政府达成什么PY交易,警察护送我们过去使馆,搭乘专机回国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真的假的?”李竺对搭乘专机回国的愿景已经不是太感兴趣了,她更敏感的是傅展的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你的意思是,这安全屋也不安全了?”
“所有的影视作品里,安全屋什么时候安全过?”傅展反问。
李竺:“……”
“当然,真正密级很高的安全屋也不是没有,但这里是法国——法国巴黎,可能你对现在世界上的间谍活动有点误解,事实上,如果把间谍局限于外勤人员,把他们做的事局限于电影里那种渗透和反渗透的话,冷战才是间谍活动的高峰期。现在,这种间谍已经不那么流行了,情报活动几乎是半公开化——没法不半公开化,美国只要拿下微软就能掌握全世界90%以上的电脑后门,该开摄像头开摄像头,该传资料传资料。我们也有各种各样的企业云服务,这种情报战的新形式能让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硬盘成吨重的宝贵资料,只差一个能把它们分析出来的软件。”
“美国的棱镜。”
“差不多,各国都在搞,总不能落于人后吧,现在的渗透间谍更像是亲善大使,他们最多就是坐在电脑前聊天,引诱关键人员透露情报,给予丰厚报酬。那种孤身潜入某组织窃取信息的事情已经不存在了,链条里没了它的位置——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觉得我们在巴黎会设置多少安全屋?他们的密级又有多高?现在拼的都是信息传递的速度,真正的敏感人士也许在逮捕令签发后的两小时内就已经开车逃出国境了,他们根本用不上安全屋。”
傅展喝了口水,“余下来的那些屋子,都成了各国彼此刺探的道具,要说它们从未曝光过,恐怕我们自己都不信,这里不是官方安全屋,是大使馆一个雇员的屋子,他人在使馆加班呢,估计今晚都得睡在单位了,我哥在法国大使馆的朋友给了我们密码,和他打了声招呼,说是有被恐袭牵连的朋友想来休息一下。”
这就解释了这间屋子满满的生活气息,还有这只油封鸭的由来了。李竺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有点失落,“那估计拿不到多少补给了?是不是也得随时准备转移?——你没和你哥说U盘的事吗?如果——”
“说了,但我们不知道它到底装了什么,该怎么打开,甚至不确保它能打开,这边的人并不是太感兴趣。”傅展平静地说。“不要误会,情报机构也是政府部门,不会因为沾了情报的边就不那么官僚主义的。”
这现实的考量不能说是没道理,但李竺仍有种不快的感觉,像是脚下又踏空了一步,曾以为的安全毯并不是那么安全。“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哥让我们等两天,他找人来接我们。”傅展说,带着那种惯常的,在不高兴和满意之间徘徊的表情,“但我觉得我们不能停那么久。这里并不是百分百的安全——我觉得我们最晚不能超过今晚就得走。”
“因为原主也要回来休息了是吗?”李竺不禁吐槽,“吃了人家的油封鸭,正面对上总是有点尴尬的,是不是?”
“因为我们没法把自己的足迹处理得很好。”傅展说,“你知不知道,在巴黎,你永远无法真正地丢失一件东西……”
他把整个下水道的运作机制告诉李竺,“但我不知道究竟哪些下水道属于一个固体残渣处理部门。我提前六个岔道就把东西都扔了,可仍有很大概率暴露我们所在的大区。”
这是无奈的选择,他们买的一次性手机不能拍照,否则傅展也不至于要切下一段拇指,在黑暗中认路本来就不容易,他们还负担不起长时间点亮光源的风险。李竺现在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每条路都可能藏有后患,从没有完美的选择。“你觉得他们会发现吗?”
“如果很聪明的话,也许?毕竟那下面还躺着三具尸体。”傅展说,“如果我是他们,我肯定会让人去捞捞残渣,找找丢失的拇指。再以可能流经的区域为原型,画出周边的三个区,同时调高监控力度,查看街道上每一张人脸——棱镜可以做到的,这里也有足够多的摄像头。如果他们足够想要那东西的话,几乎一定会这么做。”
“但我们并没住在安全屋里。”
“对,不过记得我说的,安全屋不多,所以他们可以轻松地筛过一遍,但这也多少给我们争取了一些休息的时间。你猜第二遍他们会筛什么?”
相关人士的房子,李竺明白了。这就是和政府力量做对的坏处,他们也许效率低下、反应缓慢,但有足够的耐心和人力完成你难以想象的繁杂工作,只要给予他们足够的时间,你总会被抓出来的。
“地头蛇还在找一对亚裔男女——这里是唐人街,中国面孔很多,我们也不会那么显眼。我们是不是可以在这个区换间房子,等等你哥哥的支援?”她渐渐有点见解可以提出了,虽然还得建立在傅展对局势巨细非遗的说明上。
“可以考虑。”傅展扬扬眉,“挺有主意的嘛,工藤安娜小姐。”
“过奖过奖——目前我在人头上是3:1,得保持住这个领先啊,青山亚当先生。”
他们俩都笑了起来,傅展把最后一块好肉放到李竺盘子里,“不生我的气了吧?”
“啊?”李竺根本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没Get到点。
“法国大餐啊。”傅先生很自然地说,举起杯子喝口水,用眼角余光密切注意她的表情。
昨晚的事就像是隔了一生那么长,李竺想了一会才激起那顿‘歌剧院景法式瑰宝特色风情豪华大餐’,不禁哑然失笑,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不生气了啊,”她说,比了比盘子,“你最终还是请我吃了顿正宗的法式大餐嘛,算你过关了。”
“真的假的?这也算哦?”傅展露出白牙,这完全就是在逗她了,“你也太好打发了吧,李小姐。”
“这难道不算最正宗的法式大餐?”李竺说,她望向窗外:轻纱飞舞,夜色中,街道上行人寥寥。这里白天人来人往,距离热闹的唐人街只有咫尺之遥,但一旦入夜就很少有人会出去活动——第四区也不是那么安全。高耸的建筑在黑峻峻的夜色里投下更黑的阴影,街道的味儿隐约还能闻见,一帮青少年簇拥在路灯边抽着烟,响亮地喧闹着,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这方正建筑的美,这些高楼连成一片,装饰着哥特式、巴洛克式、古典式或鬼知道那是什么,反正是欧洲式的贴片,阳台小小的,仅供装饰,或者只让你坐在上头喝咖啡,这些高楼不动声色地存在于这里,饱受交通、物价和安全问题困扰的人一起,连成一片,方方正正,构成了整个伟大的、喧嚣的、脏乱的,正在衰败却仍狂欢不减的巴黎。
“我来过巴黎那么多次,在这里就积累了二十多颗米其林星星,吃过分子料理,也曾对着塞纳河景,在埃菲尔铁塔上喝咖啡。那些铁塔、歌剧院,和博物馆,在穹顶下、传奇酒店那些金碧辉煌的房间里吃那些摆盘精致的大餐——那当然也是巴黎,但那是权贵和游客的巴黎。说是正宗吗,我看远不至于。”
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忽然想起了昨晚那些狂奔哭号的平民,李竺凝视着烤盘中剩下的几块鸭肉,旁边的半条法棍,轻轻地说,“但今晚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融入了巴黎。我觉得这才是最正宗的‘法式大餐’。”
窗外吹来了一阵微风,扬起轻纱,他们坐在窗边,头顶是云层中的月亮,几层楼下是宛若圆月的路灯。傅展和她对视着,两人都禁不住有点笑意,但又很快被吞了回去——他们已经不再去否认‘那什么’了,只是在衡量着更多。
但,无论如何,这一刻依然可被拉长至永远,在这幅画面里,巴黎也依然是那个即使散发着狗屎味儿,也依然无可救药地迷着人的浪漫之都。
“头儿,检查了这个区有疑点的43间屋子,没有发现。”
“扩大搜索范围,再跑一遍程序,把所有相关人员都列入考虑。”
“但那可能会需要更长时间——也许在我们搜索的时候,他们已经转移了。”
“他们会不会已经进入大使馆了?”
“这不可能!”
“即使现在还没有,警方也开始放松对使馆区的管控,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头,拦截到一条消息!在第四区,觉得你也许有兴趣——来自大使馆的一个雇员李,住在他楼下的朋友问他,‘好像有两个陌生人进了你的租屋,是你的亲人吗?需要为你报警吗?’,他回答,‘是两个受恐袭连累的朋友,不用为我担心’——”
“调集战术小组,现在马上过去!”
十几分钟后,五六个彪形大汉挤进了狭小的电梯里,对这栋老建筑后期勉强加装的电梯系统提出严峻考验——另一拨人只能走楼梯,他们很快就上到七楼,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其中一人直接按动密码,猛地推门闯了进入。
“GIGN!”他厉声喊,说的居然还是正宗的法语。“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立即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