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罗马行动中心
操作员打开电脑,输入帐号和登录密码,无声地叹口气,本能地计算起了自己的工时:他已经连续一周严重超时加班,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六小时。
但,长期加班正是这一行的特色。比起罗马此时频发的乱象,在暖气房里对着电脑敲敲打打似乎也不是什么苦活计,有句话说得不错,窗外是人间炼狱,虽然这间办公室没有窗户,但如果有的话,景色也和炼狱差不了多少,无辜的人在逃窜,难民追在身后,联合国人权部门的高级专家焦头烂额,难民营被拆除搬迁,而与此同时,德国和法国、英国组成的搜救船还在使劲把新难民往最近的意大利港口送。
从长远来看,这对罗马居民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操作员心不在焉地想:当然啦,是死了一些人,也有很多人被抢,但至少这样一来,罗马就有充足的借口把难民营搬走,而不是碍于情面,继续在万神殿边安置难民营——这绝对会影响旅游业……
他继续浏览邮件中塞满的链接,在过去一周中,意大利警方出动大量人力,对难民营进行筛查,新的难民营将会遍布安保摄像头。如此一来,罗马最后一片阴暗之地也将被照亮。棱镜将在罗马彻底拉开天罗地网,就是一只鸟的行动轨迹都能追溯出来。
不过,已经过去一周时间了,傅和李依然不见踪影,操作员暗自疑心,一切都已经迟了。
行动总部的大部分同事可能也都这样想,K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把自己关在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长,人们都在暗自担忧自己的未来——行动规模越来越大,该如何收场?
不过,也因为行动规模越来越大,他们多少也有了些法不责众的安全感,操作员主要的工作是对系统判定可疑的细节进行人工筛查,他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完成自己的工作量,即使在心底,他觉得自己的行动过意义已经不大。
但,这没什么,罗马找不到,不代表组织会就此放弃,突破口还有很多。当他们意识到,傅展和李竺已经没那么容易找到的同时,在全球范围内,新的侦破活动立刻展开,全球的信息流如今正处在严密监视下。除此之外,甚至有人胆大包天,用红外线感应器扫描中国罗马大使馆,试着寻找线索。
在地球另一端,专家小组正日以继夜地对盗火者的防火墙展开攻击,举国之力是个恐怖的词儿,这么大的社会组织,没什么办不成的事。操作员怀着某种特殊的安宁感投入工作,他知道,虽然他的工作没有什么意义,但他们最终一定可以赢。
这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
埃及开罗死人城
“想要,你们就拿去。”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到了这个U盘上:这是个特别装置,不易仿冒,因为市面上根本就没有类似的货色,至少李竺是没看过。这是个黑色的长方体,看起来至少很酷,此时正在桌上闪着幽光,光是这光泽就相当特别,傅展当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到街边去买个假货来冒充。
但亚当并没有放松警惕,举枪的手依然很稳,他靠近桌边,抓起U盘,一只手在尾部拧了一下,U盘有一片外壳弹了开来,露出了下头的编码,他瞟了几眼,嘴唇微微颤动,显然是在和记忆中的数字进行核对。又把U盘在灯光下晃了一下,观察编码铭刻的闪光。
“哈迪斯之钥,花哨的名字,但却道出本质。”走到这一步,亚当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虽然枪口仍擡着,但他的肩膀松懈了下来,语气也变得随意。“外壳里含有稀有矿物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仿制出来的——模具也是独一份,当然,还有全球独一无二的防伪编码,产量极其稀少,就连我也是第一次接触,厂商可以保证每个U盘都独一无二,U盘加密技术也让它完全不可能被破解——啊,对不起,不够严谨,也许你们中国人正在研制的量子计算机有点希望。”
也许正是因为这点让盗火者对他们深具戒心,李竺心中一动,但没看傅展,她双手抱胸,靠在门边,有些冷嘲热讽的味道,“所以,这就是你拿枪对着我们的理由?”
“别生气,这会让我觉得我是个不够热情的主人。”亚当露齿一笑,挥动枪口,示意他们站到门边,这个角度他们就看不到键盘了:这男人真是够小心谨慎的了。“我保证我对你们绝无恶意,这么做只是对大家都好——等资料上传以后,你们会得到你们想要的。还记得我说过的Dahab吗?那小镇真的很美,过去住上两个月——也许是半年,对你们来说非常有好处。”
“需要等这么久?”傅展适时地提高音调,他驯顺地站到门边,好像对U盘丝毫没有兴趣,一心只关注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到正常生活。
“这得看新闻什么时候开始发酵。”亚当不可能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身上,他一手举枪,一手已开始插入U盘,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防卫似乎也因此松懈。“你们会很喜欢Dahab的,那里有整个红海最好的月亮。在那儿的好时光,整条海岸线都是一间又一间的酒吧,贝都因人直接把木桩打进海里,你们就坐在海上吃烤鸽子,天边,月亮摇摇地升上来,你从来不会见到那么美的月亮……这世界上最美的月色就在红海,红海最好的月色就在Dahab。”
他的语调里出现了一点憧憬和回忆,“也可以去沙地里开摩托车,月升的时候返回,在沿海公路边一直开,你就会看到月亮从城市上空升起,大得几乎就像幻觉,又圆又矮,挂在海上,那种景象一个人一生只应该看一次,看多了就真的回不去了……”
U盘识别了,他的枪口往下压了一点,这是无意识的,亚当的注意力集中到电脑上,滔滔不绝的叙述只是为了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李竺瞟了傅展一眼,傅展没有任何反应,他似乎甚至不在意自己看不到键盘。
他有计划,这是她猜的,千里迢迢走了这么久,最终却无功而返,只能以全身而退为目标,如果真没计划,傅展至少会有点沮丧,只是李竺现在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了。她抿了下唇,继续对话,这至少可以更分亚当的心。“那现在呢?”
“啊?”
“你说,在那儿的好时光——一般这么说的意思,都是好时光已经结束了,总有个但跟在后头。”
“……你说得没错。”亚当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笑意,他望过来一眼,幽幽地说,“Dahab现在已经没落了,那里太靠近叙利亚……整个西奈半岛动荡不安,人们只能通过飞机去沙姆沙伊赫,再坐一小时车到那里,但现在,飞机也不安全了。”
自从革命开始,欧美人就很少过来了,客源换成了俄罗斯人和中国人,但沙姆沙伊赫飞往圣彼得堡的飞机爆炸后,俄罗斯人也不怎么来了。酒吧关门了,只有几间餐馆勉力维持经营,从前,整个小镇遍布着全国各地过来寻找机会的年轻人,但现在他们都离开了,‘全走了’,只有本地人留在这里。海边四处都是烂尾的度假村,原本豪华酒店有一整面的花墙,如今,他们支付不起绿植费用,所有的蝴蝶兰都已枯萎。战争对这国家鲸吞蚕食,这小镇正日益失去希望,就一如在这国家的革命前,生活欣欣向荣的那些人。
“原本我们有希望,我本来是一间潜水学校的老板。我的事业正在往上攀爬——但忽然间,革命来了,我失去了一切,没了客人,学校没法继续,债台高筑,最后我能怎么办?我只能重操旧业,在这个年纪继续下水还债。”亚当说,“这是我的潜水教练和我分享的故事,所以,别怪自己运气太差——每个人都有走霉运的时候,但你们送来的东西,至少可以让那些需要为Dahab负责的人付出代价。如果我们永远都保持沉默,Dahab这种地方的消亡,就是我们都要付出的代价。”
他的脸被电脑屏幕倒映得青青白白,这个非常不盗火者的盗火者,在这一刻终于显示出了所有盗火者都拥有的那点东西,他说,“这当然不会改变一切,但至少是个开始——你们把信息送到了,让一切牺牲都没有白费。历史会记住你们。”
Historyhasitseyesonyou,李竺挑挑眉,“你也喜欢《汉密尔顿》?”
亚当眼神一闪,没有否认。“看来我们会很有话聊。”
但,分心到此为止,他没有再往下说,而是在键盘上输入了一串字符,李竺尽量在不惹人怀疑的前提下眺望——他是单手打字,所以她还能数清楚,的确,密码很简单,就10个字符,有组合键,不过……她看不清他到底按了哪里。
她瞥了傅展一眼,却发觉傅展根本没看键盘,他的眼神专注向亚当身后——
她跟着看过去,一瞬间恍然大悟:自己怎么现在才发觉——
这个角度,他们肯定是看不到键盘,但,这也没有关系,亚当身后是服务器机柜,他本人也许没发现,但,在电脑亮屏的时候,机柜玻璃能把键盘反射得异常清楚!
千里迢迢,艰辛困苦,在海上晕了一个星期,他们终于到了这里,终于拿到了密码!
但依然有枪指着,亚当的警惕或许松懈,但并没消失,他的输入毕竟很快,傅展只看了一次,能不能看准?
万千思绪掠过心头,她禁不住又飞快地看傅展一眼。
傅展的表情依然没变,但他突然捏了她一下,从力道里她似乎辨别出了一点得意,他好像在说:别紧张,好戏还没开始。
什么好戏,他还做了什么布置?U盘是真的吧,完全不可能仿冒啊,连防伪编码都验过了——
心念电转,一秒就像是一年那么长,眼神才刚分开,‘嘀’地一声响,亚当眉头一皱,把密码又输了一次,但程序却依然报错,“这密码不对?”
他第一反应是猜忌地瞟了傅展和李竺一眼——但却看到两张懵逼的脸,其中一个人是真的,另一个人是演的,却和真的一样真。亚当将信将疑,再输一遍,依然是错的,而且电脑上还跳出了提示画面,好像是在告诉他,输入次数有限,他已经错了三次了,余下的次数应该不多。
傅展和李竺从不知道密码,更谈不上打开篡改,他们的嫌疑自然最小。U盘本身也验过真伪,自然不是假货。亚当拔下来在灯下再检查了一下,没看出什么破绽,他将信将疑地瞥了他们一眼,枪口重新擡起来,“可能出了点问题,稍等一会,我得……”
看了持枪的手一眼,他决定道,“打个电话。”
“别告诉我,我们九死一生送来的东西根本不能用——你们不知道密码。”李竺说,想到海上那一周,她不用强装就很崩溃。傅展同时说,“还要打电话,你们这没监控摄像头,他们难道没有密切注视这一切?”
这些话,亚当根本不屑回答,只是撇撇嘴——他正烦着呢。
但,李竺却是一听到傅展的问句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有些问题不是不理会就能不回答的,听到问题瞬间的本能反应,那些表情,都能透露玄机。就比如说现在,亚当展现出的高防卫性,本身就能让人有所推测——这样的黑客怎么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装摄像头,怕不是要屏蔽一切窥视,就算和盗火者合作,也不会是完全丧失戒心。通话只能是由他主动发起,这很符合他的个性。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拿到了密码,正在这间无人窥视的密室里,和亚当二对一,除了亚当的电话以外,盗火者根本没途径知道办公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而,亚当唯一的防身手段,就是那把已经歪歪斜斜,一看就知道没捏稳的手枪……
李竺把手伸到背后,也捏了傅展一下,第一次,她的心情明媚起来:运气还算是眷顾他们,过去一周丧失的主动权,在数分钟内顺利回归,现在,他们只需要等待——
傅展在她的手指上轻点,先画了个3。
她的眼神瞟向枪口,心跳逐渐剧烈起来,他们会成功吗?
理论上说,可能性很大,但人有时也得依靠运气,如果亚当击中,他们可能都会死,至少会丧失反抗能力,而意图暴露以后,亚当会怎么逼供?他看起来就像是很有酷刑逼供决心的人。
她深吸口气,动静大了点,亚当浑身一颤,猜疑地瞟过来。
1——
意大利罗马行动总部
十分钟后
“破解了!”
有人忽然起身高呼,“破解了他们的防火墙!”
“他们正在把资料库紧急下线,我们在追——我看到了什么,新的安全屋!”
“不止是巴黎,也不是罗马那个冒牌货——可以让那个谁从水牢里出来了,他没说谎,傅和李很可能的确没去过他那儿,盗火者新开了个安全屋,就在开罗,我正在抓地址——开罗!距离罗马可就只隔了个地中海!”
“你是说——”
“Fuck,这已经不是怀疑了,他们正在上传文件,正在上传文件!Hash值检测符合,检测符合!”
“立即启动应急预案——现在该怎么办,老大,立刻调动人手赶往地址?可——埃及和欧洲不一样,那儿的人神经紧绷,武器也多,事前如果不做好沟通,恐怕我们的人行动不会那么顺利。”
但,做好沟通就没问题了,甚至可以升级为官方行动,只是这样就要拖延数小时甚至是数天,K沉吟片刻,“能干扰到传输吗?”
“也许可以,但得试,他们陷落了第一层防火墙,这让我们可以抓到数据包,但——这和完全黑进主机还有很大的距离——”
“详细地址获取了没有?”
“是的,但没有门牌号,那里是开罗有名的死人城……”关于死人城的一切信息顿时被和盘托出。
“这样啊……”K在原地来回踱步,他突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匆匆转向办公室,“稍等,我打个电话。”
下属面面相觑,保持肃静。
一分钟后,K从办公室里出来,脸色有些古怪。
“上头批准了。”而且非常轻易,他不会说上头甚至对他的异想天开感到欣慰:‘你终于开窍了,K,我们的游戏就该这么玩。’
K咳嗽一声,努力压下那怪异的感觉,板着脸继续说。
“我们就直接发一枚火箭弹过去,把那个地址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