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宋扬从前妻孙丽娜那儿骑车回来，推开家门，看见老婆孟梅坐在餐桌边，与热腾腾的饭菜一起在等他。
刚才宋扬下班的时候已经打电话告诉过她了，说是单位里还有些事，要晚一点回来。
孟梅看了一眼宋扬，没再问他单位里有什么事今天怎么这么晚，她开始盛饭，并把菜盘一只只掀开来。她对厨艺的讲究以及好手艺，从她进入这个家的第一天起，就让他吃惊。其实这种精致讲究，与她天性里的小布尔乔亚气质一脉相承。只是这种小布尔乔亚的更多方面，比如小情小调小小逗趣撒娇，她没呈现在他的面前，好像还不习惯，真的不习惯，一起生活一年了，还不习惯。在这间屋子里她好似是略带着客气、拘谨在跟他生活，这不是她的天性。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可能是因为老同学重新搭伙，都看得到彼此的过去，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甚至听得到各自隐约的叹息。只有在夜晚相拥时，好像才能忘却彼此的来源，像失意的孩子相互取暖。
今晚在吃饭的过程中，她注意到了他在悄悄走神。她想可能是他前妻或者儿子有什么事吧。那是他身后的另一片领域，她没问。
吃完饭，宋扬洗碗。然后，他看电脑，孟梅看手机，微信朋友圈里，一些老同学在秀自己的生活和感受，那是别人的夜晚，看着看着，她站起来，说去楼下走一会。这也是她多年单身生活养成的习惯，饭后暴走一小时。
她没约他一起去。去年刚再婚的那会儿，他也跟着去过，不太适应，除了她走得飞快他有点跟不上之外，就是没有这么多话可以一路说下来，而不说话两人静静地走，也不太习惯。可能都是已习惯了单身吧，这样的搭伙是需要调试出共同的点的，一下子没有，又都是敏感的人，那么就先留下相处的好意，慢慢来吧。所以后来他就不去了，确实，在办公室里累了一天，他也想窝在家里歇一歇。
所以，今天宋扬也没跟着孟梅去暴走。刚好趁这一会儿，他可以想一想儿子转学的事，以及那10万块钱。不是他舍不得钱，而是他要算一算，儿子后年考大学，那么读大学的钱呢？看孙丽娜的样子，是想让儿子去留学的，那么留学费用呢？如果这一次10万块钱花掉了，那么后年孙丽娜再来要学费，那他可以拿出多少来呢？
孟梅九点钟暴走回来，见宋扬坐在电脑前，以为他在写他的小说或者文案。她可想不到今晚他是在网上查看留学的费用。
网上那些帖子里说，三四十万一年。
孟梅洗好脸，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朋友圈里各种生活秀继续上演。
这样一个夜晚，与平日没有太多的不同，明天也是寻常的一天。但今天孟梅决定让它变得有些不同，她对他的背影说，喂，我想去上海华东师大进修英语。
他说，嗯。
她说，要脱产培训4个月哪。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说，哦，这样啊，为什么这么长时间？
她说，系里给了我一个去美国进修半年的名额，但必须通过英语专门考试才有资格，华东师大有个培训点，培训期就是4个月。
他点点头。
她感觉他还没明白这件事里的关键点，就继续说，我算过了，如果现在就去参加英语培训，4个月后考试过关的话，那么明年上半年就可以去美国了。而如果这次不去，那么，最近这两三年就没机会出国了，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
他“哦”了一声。
她知道他还没明白，就继续说，明年下半年起你儿子要读高二高三了，要冲刺高考了，到那时候你操心的事肯定比较多，我在这里也多少可以帮着点，所以明年上半年对我来说刚好是个可以出去的空档，而以后呢，我都45岁的人了，学校也不会派我去了。
她的意思是，明后年你最忙的时候，总不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边而我在国外。
他就回过神来，问，怎么你突然想着出国了？
她笑了笑，说，我也想有这么个经历呀，这一辈子总得出去一次看看，再说人在高校，也看重这个。
她没说的是，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有点闷，有些没劲，也可能到这个年纪都有这种感觉，所以想突围一下，看看是不是会好一点。
她没说，但他好像感觉到了，就像感觉到了每晚这片惨白灯光，这台旧电脑，双方偶尔不留神说到各自过往的某事某人时，相遇又避开的眼神……所形成的空气，他点头，看着她的眼睛有点发愣。
孟梅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橙子，剥着，然后走过来，递给他一半。她的脸上有释然和茫然。她告诉他，自己在上海这4个月的培训期意味着他要一个人过了。她拍了拍他的背说，双休日我会回来陪你的。
他说，没事。
她笑了笑，突然找到了个理由，安慰他似的，说：呵，这样去培训，没准能交些新同学新朋友，这年头人得有点新朋友，不是说，同学同学，帮帮总有嘛。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对宋扬说同学关系了。前一个是前妻孙丽娜，几个小时之前。
由此，他又想到了自己的那些老同学，那场同学会，以及作为源头的小学老师卓立。
于是他拿出手机，拨着那个电话号码。现在，这个号码已经熟悉无比。
像往常一样，电话铃响了很久。
但是，这一次有人接听。
喂，哪位呀？那边在问。
她在家了。宋扬听到了卓老师的声音。
他一下子记起来了，她原来就是这样的嗓音，一点都没变。
是的，他发现这声音的记忆就一直留存在脑海里。她与人说话，永远是跟小朋友说话的调子，童声童气，带着职业的痕迹。
哟，宋扬呀。卓老师又惊又喜，这使她的声音更显清脆。她说，宋扬，还真找到你了。
宋扬说，卓老师，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这一年去哪儿了？我打了无数电话就是没人接。
哦。卓老师在那头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宋扬，我去澳大利亚看女儿了，回来半个月了。
宋扬说，难怪，卓老师，李越明告诉我你可能去那边了，你的电话号码也是他给我的。
噢，哈。卓老师在笑，她说，也费心宋扬你一直记着这件事，上次我托李越明找你，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突然想起你们这个班，想起你了，你还好吗？
卓老师强烈的情绪从那头涌来，让宋扬又惶恐又歉疚。他环顾这屋子，孟梅正在看电视，她知道自己在给老师打电话。宋扬心想，卓老师她自己知道吗，冥冥中是她让我的生活在这一年里有了点变化呢？
卓老师在电话那头有些兴奋，她在讲她记得的小时候的宋扬。宋扬想，这么多年没去看过她，她还一直记着自己，这真不好意思。
他支吾道，还行还行，我过几天就过来看你。
卓老师就觉得自己打扰了学生，忙说，你忙的话，不来也没关系，我只是想起你们来了，我在家没事，就老想你们，只要你们还好，我就很高兴了。
她这样说，像所有寂寞的长辈。宋扬有时候好几天没回爸妈家看望他们，他们电话过来时，也是类似的言语。
卓老师说别来了别来了，但后来她又说，你来的话，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真的很有意思。
话说到这份上，宋扬就问了，卓老师你家在哪儿，我来看你。在后来的许多个日子里，他庆幸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卓老师说，华亭新村3幢。
啊哟，宋扬吃了一惊，就在我们白杨小区前面，隔了一条马路，没想到我们住得这么近。
是吗，卓老师笑了，这么近怎么从来没碰见过啊，不过，也可能碰见过，但没认出来，呵，这么多年了，一定认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