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有天上午,宋扬骑车经过新闻大厦时,想到了李依依,这么些年她一个学财务的中专女生,奋斗成了报社的头儿,真的了不起。
宋扬突然决定去看看她,顺便打听一下她找到哪几位老同学了。
宋扬在报社楼下给李依依打电话,她正好在办公室里。她说,我在我在,你上来吧。
宋扬坐电梯上楼。李依依在19层。宋扬走到她的办公室门口,差点撞上了一个正从里面出来的女孩,这女孩妆容凌乱,泪水纵横,吓了宋扬一跳。
宋扬走进办公室,看见李依依面容也有些不忿,隐约的火气仿佛正从她头发里往上升腾着。宋扬就知道了这当领导的刚才是在批评员工哪。
李依依看见宋扬,笑了笑,迎过来,说,嘿,宋扬,坐,坐。
她一边给宋扬泡茶,一边飞快地收拾情绪,眨眼间就恢复了热闹的“贾玲”状。她说,今天怎么有空来?
宋扬看她这样子,心里就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没准正烦着工作上的事呢。宋扬说,别泡茶,别泡茶,我马上走的,我刚好路过这儿。
李依依好像知道他在想啥,她说,唉,每天这些小鬼头来给我闹腾一下,人都要疯了。她指了指她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报纸、书刊,嘟哝道:这活越干越累心了。
宋扬环顾这单人办公室,虽有些乱,但宽敞、明亮,绿色植物茂盛,墙角还插了一面国旗。宋扬说,你不错,担任这么大一家单位的领导呢。
咦,李依依笑道,还不是干杂务的,真的是烦都烦死了,再说报纸也快没人看了,哎,宋扬,你有没有觉得咱做传统媒体的,报纸图书什么的,都快到头了?
两位老同学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一起感叹怎么就这么一眨眼间互联网冲击就到眼前了。在他们聊天过程中,不时有员工进来,拿张表格让她签字,拿份文件让她审阅,或告诉她社长交代晚上开会。有一个女生在门口探头探脑了好一会儿,看样子等不及了,终于进来说,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李总,我想说明一下,我真的很冤,我没把独家新闻透露给别的媒体。这女记者沮丧着脸,眼泪似在眼眶里打转。宋扬想万一她真哭出来了,自己坐在一旁怎么办。在老同学李依依严肃着表情听她讲述委屈时,宋扬感觉这小学同学从“贾玲”变成了女强人。是的,是女强人,眼睛里含着威风、讥讽和犀利。沮丧女生走出去后,李依依说,哼,什么冤啊,整个部门策划、挖掘的独家素材还没来得及见报,她个人就把它卖给了网络公司,部主任把问题反映到了我这边。
两个老同学的谈话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期间又进来了一个瘦男生,他是来交检讨书的,他嘟哝,我是抄了别人文章的段落没给他署名,但网上人家抄我们的也没给我们署名。他刚走,又来了个高个女生,感觉她胆子挺小,但心里憋着的这委屈实在太强烈,所以鼓足勇气来哭诉:李总,他们两个在谈恋爱,我实在受不了了,他什么活都派给了她,这是夫妻店呢,还是公家单位呢?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淌。宋扬想,终于有人哭了。而这会儿女强人同学变成了哄孩子的保姆,她说,我会提醒的,小倩,你也别太多心。李依依从桌上别人结婚送的喜糖盒里挑了一支棒棒糖,递给女生,说,你是个认真努力的女生,这我们知道的……
高个子女生拿着这支棒棒糖走出了门。李依依叹了口气,与宋扬相视而笑,说,唉,看见了吧,“80后”“90后”都登场了,一代代价值观差异大着呢,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家境和阶层都混于一室,单位在管理上压根儿没做好准备,你说,我这思想工作怎么做呢,我招架都来不及,那些“80后”“90后”可直接、可生猛了。
他突然想起来,前两天老婆孟梅不也在电话里说“80后”“90后”如何如何,可见女人对“代”都挺敏感的。
而李依依见宋扬局促的样子,赶紧说,当然,我也知道,他们有些人来我这儿只是为了哭一场,在这楼里,高强度、脑子凌乱地忙一天下来,有些人是需要哭一场的,说不定谁都需要哭一场,哭过以后也就好了,所以我也不会太当回事,否则这日子怎么过呀。呵,真的,有时候我感觉自己也需要哭一场。
宋扬笑。他刚想说,小时候可看不出来你还能做这个思想工作(小时候这“洋娃娃”老爱哭,还爱打“小报告”,所以她还有一个绰号叫“哭死猫”)。他还来不及说,李依依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李依依接听。嗯,她说,我过来。她放下电话,对宋扬说,我上楼去社长那儿一下,马上下来,你在这儿等一会,待会儿中午在我们这儿食堂吃饭。
宋扬说,算啦算啦,下次再来。
李依依坚持,你别走,难得来,我马上下来。
李依依上楼去了。谁想到,这么一去,居然有半个多钟头。宋扬想,要不给她发条短信,说自己先走了。
宋扬刚拿出手机,李依依就回来了。她疾步走进来,灰暗的脸上带着懊恼和委屈。这情绪太显眼了,以致宋扬忍不住脱口而出:怎么了,李依依?
她摇了摇头,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在自语:昏倒,真的昏倒了,我有什么办法,我已经尽力了,要做工作你人力资源部去做呀,干吗什么事都推到我这儿来,如果思想问题做做工作能解决,那还要制度设计干什么?!
宋扬估计刚才社长批评她了,虽然他不明就里,但感觉她这话说得挺正确的。他同情地看着这小学同学正在趋向扭曲的脸,他说,对对对。
你看,连这多年没来往的小学同学都明白这个事理。李依依感觉自己的委屈像山洪一样涌来,泪水夺眶而出。她说,新媒体部的员工一天24小时在线状态,工作强度大,报社给他们拨的奖金额度比一般部门多,这样别的部门就有意见了,他们说“谁不辛苦啊,我们在外面跑死跑活的”,他们也要求增加奖金额度。于是头儿就和稀泥,平群怨,就减新媒体部的,新媒体部就有情绪了,社长要我去做思想工作,还怪我平时在员工奉献精神教育方面放松了……
她抹着流泪的眼睛。也可能她真的像她自己半小时前说的那样,今天需要哭一场;当然,也可能今天老同学偶尔光临,就让他看见了自己的不堪,这让她委屈。
反正她现在从女强人变成了小女孩,在流泪了。
老同学宋扬手足无措。而这会儿,还有一个头发老长的小伙子走进门来,甚至没注意到她哭泣的脸,很冲地问:李总,为什么富宝来公司不可以曝光,为这个稿子我们卧底了一个月,难道他们投给我们几个广告,就把媒体公信力给卖了?我想不通。
你想不通我也想不通。李依依没好气地说。小伙子这才发现头儿今天状态不对,赶紧溜人。而这边宋扬开始手忙脚乱地给她递纸巾、倒开水,并且留意那扇随时有人进来汇报烦心事儿的门。得让她暂时离开这儿,让心散一下,静一下。于是他劝她,要不我陪你去楼下,走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