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有天下班回来的路上，宋扬在华亭新村门前遇到了出来散步的卓立老师。
好久不见。宋扬赶紧问好。卓老师手里居然拿了一把花，康乃馨，她说刚才有人挑着担子在小区门口卖，蛮便宜的，5块钱一把。
好漂亮的花。宋扬夸道，然后他告诉卓老师，班上同学还在联系之中，李依依他们找到好几个了，而自己前不久在香港遇到了吴艺花。卓老师说，吴艺花呀，记得记得，长跑冠军，她现在怎么样？宋扬说，你一定想不到，她现在特别好。卓老师一扬眉，说，想得到，练体育的女生能吃苦，爽气，一般都会过得好的。
宋扬告诉卓老师，自己最近很忙，所以同学会可能没那么快，需要卓老师再等一等啦。
卓老师笑着摆手，说，没关系，慢慢来。她注意到了宋扬消瘦的脸，说，宋扬，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没生病吧。
宋扬说，没，就是太忙。
卓老师劝他吃好点，该补补。她说，到你们这个年纪，也要保养啦。
宋扬走进家门，感觉家里有些异样，定睛一看，桌面、柜台、茶几上摆放着各种插花，玫瑰、百合、雏菊、蔷薇……房间里因此鲜亮了不少，空气里有植物的芬芳。
孟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进来，就关了电视机，问，好看吗？
宋扬问，从哪儿搞来这么多花？
孟梅说，买的，房间里是不是有了生气？
宋扬说，蛮好，感觉热闹了，贵吗，这么多花？
孟梅点头，有点贵，她笑道，房间里灰蒙蒙的，这样亮一点嘛，心情好一点。
她将脸靠近茶几上的那把蔷薇，怒放的小花朵像一团团红色丝绒。她问他，好看吗？她苍白的脸颊上有化疗的红斑，被花朵映照着。宋扬说，好看好看，我们家从来没这么多花。
她向宋扬招手，示意他坐到沙发上来。她略带神秘的笑容让宋扬猜想她有什么事。今天她好像真的很高兴。
孟梅说，宋扬，今天我一个人在家，除了买花、插花，还煲了汤，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宋扬，因为我想好了，从今天开始，我想及时行乐了。
宋扬点头，说，好啊好啊，你是该放松点。
孟梅眼睛里闪着光亮，说，宋扬，你知道我有多想出国看看吗？一个人这辈子，哪怕一次，总得出国去一趟，我原本差点有机会去留学了，但现在没戏了。
宋扬同情地看着她，说，嗯。
他轻拍她的手背。她脸上的红斑没影响她的情绪表达，现在她脸上呈现出以前少有的任性之色。她说，但是，宋扬，我还是想去，我得去，我一定得去，我要去国外旅行。
宋扬心里纳闷，因为这不是她的风格。他哄道，出国旅行？好好好，等病养好。
孟梅语气里有些古怪的倔劲，她说，我想马上去，下个星期就去，我已经联系旅行社了。
宋扬吓了一跳，除了病情，钱呢？出国旅行的钱呢？
孟梅把宋扬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双手中，说，我想去旅行，你陪我去。
宋扬抽回手，嘟哝，下星期去不了，下星期怎么可以去？
他平时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是在对一个小女生说话。
孟梅把他的手继续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她说，你说下周不去，那么还有什么时候去？
宋扬垂下眼眉说，现在去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
孟梅眼睛里闪着兴奋的亮点，这让他有些慌乱。她欠起身，捧住宋扬的脸，亲他的脸颊，说，宋扬，你答应我及时行乐好不好？
宋扬支吾着。孟梅说，别担心钱，我想好了，因为我不治了，不再用那个进口药治了，这样就有钱了。
宋扬几乎要跳起来了，说，这怎么可以？
孟梅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哀求他：已经花了那么多钱了，这化疗怎么没完没了，这钱用下去怎么没完没了，这样倾家荡产，这样发愁下去怎么没完没了？宋扬你说这有什么生活质量？宋扬，我想开心点了，准备想开点了，就像今天家里放了这么多鲜花。你就让我开心点好不好，让我们不要发愁了好不好，STOP，对最让我们发愁的事喊声“STOP”好不好？算了吧，停药，咱不烧钱了，顶多用点中药吧。宋扬，让我最后开心一次好不好，我不治了。我们撒手吧，好好去玩，趁我上一次化疗的药性还在，还可以走动，赶紧出去一次。我想好了，宋扬，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我们别再把那点钱全糟蹋了好不好，走的人总归要走的，而你还要过日子的。钱不能烧没了，我们该收兵了，我们开心地过剩下来的这几个月吧。我算过了，去一趟菲律宾的长滩岛只要几千块钱，那也是出国啊，我还没见过蓝天碧海呢，你陪我去看看，我会心满意足的，去吧，宋扬……
宋扬说不出话，感觉心烦意乱。他知道她想以这样的方式，停止使用昂贵的进口药，她为此已想定了，因为她比他现在更心疼钱，更担忧他后面怎么过日子。
她泣不成声：想到哪天我没了，但你还有这个家，我多少还有一点安慰。但如果这样倾家荡产下去，我没了，你连这个屋子也没了，我会觉得我很羞耻。宋扬，我这辈子已经欠你了，你不能让我欠得再多了。
他轻拍她的背，呢喃，别傻，不就用了点钱吗，咱做不到放弃治疗。
她把他迷糊的脸转到自己面前。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宋扬，你知道吗，我心里痛，比病痛还痛。我想，你一定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我太不好意思了，你跟我结婚才一年，就让你受这场罪，并且快用光了你多年积蓄的钱，你说我给你添了多大的麻烦？
泪水在她脸上流淌。她呜咽：我不能再让你去向你爸妈借钱了，如果是这样，我想我是灾星。宋扬，你还有一个儿子要供上学，我怎么可以用尽你家的钱呢？宋扬，求求你听我一句，听我吧，你还是我的同学呢，听我……
孟梅泣不成声。宋扬环顾屋子，感觉自己白天上班的时候，她就在这屋子里想啊想，忧愁像空气填满了这个家。宋扬说，日子总是走一步算一步，以后会有以后的办法的，你别多想了，如果立马停药，结果就在面前。
结果？结果其实怎么样都已在面前了。孟梅呢喃，但过程怎么走，这接下来的几个月心情就会不一样。进口药哪怕现在不停，再用半年也会失效，因为身体将产生抗体，而花出去的钱和我们的忧愁则收不回来了。宋扬，趁我还在，我们开心一点，答应我吧，好不好？我向你保证，自此后，我天天都在笑，每天都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