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李依依来出版社大楼开会，顺便去看了看宋扬。
她原本想问问宋扬论文写得怎么样啦，结果说到了蒋亦农。她说，报社排版室有个老姑娘，人实在，就是胖了一点，感觉可以给蒋亦农牵牵线。
宋扬说，算了吧。
李依依问了句“为什么”，宋扬脱口而出：他已经有人选了。
这接下来，李依依自然追问。于是宋扬就倒了出来。
虽然他一边说一边想“这么告诉她好不好”，但想到林秋荷也是同班同学，李依依迟早会知道的。于是，他就统统告诉了李依依。
哪想到，李依依哭得稀里哗啦。毕竟是女人哪，这个年纪的女人本该避着点的，什么时候惹了她的情绪，那一时半会儿是无法了结的。
李依依说，啊，林秋荷有这么惨哪，那是个软妹子呢，这也太狗血了。宋扬，但我发现我更可怜的是蒋亦农，我难受了，你说这事让我难受了，“蒋委员长”原来是这样的呀，男人哪，我实在受不了了，宋扬，我得去！
李依依起身，扑向宋扬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宋扬问，去哪？
监狱。
宋扬愣了，说，去干什么？
还有干什么？李依依说，去告诉她，要她顶住，要她明白我们蒋亦农，她不可以不明白的，宋扬，我受不了了，哦，“蒋委员长”，天可怜见。
现在李依依的样子跟电视上的贾玲一模一样。宋扬也有些激动了，被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带动了，因为她在打电话了，找人安排去探监。她在问：女子监狱吗，请问……
李依依放下电话，继续沉浸在情绪里。她说，宋扬，我要去看她，我要去说说他的痴心，这年头还有谁能这样，天哪，我们小时候就叫他们是“小两口”的。
李依依说，我们马上去，现在就过去，那边已经安排了，我说是采访。是的，可以算作采访，这是一个好素材，说明人不警觉，不从心底里抗拒欲念，贪腐风险大着呢，房价十年涨了十倍，谁想得到这点。但是，该想到灾祸总是从小小贪念开始的，下一次我们单位搞教育实践活动，我就讲这个事例。走，宋扬，我们去女监。
宋扬李依依往楼下走。宋扬没车，刚才李依依来开会是驾驶员送来的，送到后先回去了，李依依等不及驾驶员过来接，两位老同学打车前往城东的女子监狱。
与蒋亦农描述的一模一样，当多年不见的林秋荷被带到两位小学同学面前时，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但他们感觉到了她眼神里隐约的好奇。是的，隔了这么多年，早认不得了，哪会想到这是小学同学。
即使宋扬李依依知道这穿着灰蓝囚衣的女人是当年聪慧的林秋荷，他们也无法将她与记忆里那个像白纸片儿一样的小女生对应起来。
此刻的林秋荷苍白，短发，显老。李依依问，你还认得我们吗？
林秋荷看着他们，微微摇头。
李依依说，我们是你的小学同学，这么说你想起来了吗？
林秋荷微微摇头。
宋扬说，我是宋扬，她是李依依。
林秋荷眼睛里依然空蒙，微微摇头。
她不记得了。
李依依说，我们是实验小学的，80届四班的。你怎么不记得了？
林秋荷没摇头，没响，但嘴角边隐约的动静好似在说，是吗，不记得了。
在接下来的问话中，她基本没什么表情。宋扬轻声对李依依说，可能失忆了。
李依依心里在说，装的。
是的，作为女人，李依依直觉到了这小学同学只是不想认他们。因为此刻她的眼睛与刚才走过来时不太一样了，刚才还有些不安，有猜测来人是谁的神色，而现在没了，这说明她想起来了，不想认，只是因为不想面对，以前的熟人让她难堪，伤感。
这就让李依依不依不饶了。李依依就是这样的性格。她问，秋荷，你不记得我们这没关系的，但蒋亦农你也不记得了？
隔着窗的这个女人，在轻轻摇头，那意思是不认识啊。
李依依说，如果你还是想不起来，那也没关系，因为我心疼他，所以来这里对你说一句话：他在等你。
女人依然没有动静，眼睛平静地看着前面，神情好像离得很远。
李依依说，他等得很苦，我跟宋扬特别难过，所以你争取早点出来吧。我跟宋扬今天这么赶过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一点：在外面是有人等你的，谁让他是你的小学同学，我们这么操心你跟他，谁让我们是小学同学。
林秋荷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探监出来，两人沿着女子监狱门前的狭窄道路往外走，准备打车回去。他们因刚才的情绪跌宕，此刻都不想说话。
后来还是宋扬先开腔。他说，李依依你真行，真会做思想工作，如果你不来，她压根儿不会认我。
李依依说，我报出你我的名字时，就感觉她想起来了，哪个女生不记得自己的同学啊，我们女生都是很心细的。
宋扬说，李依依，我看你这人，还就是做思想工作的，刚才你站在她面前，一句句入情入理，不仅犀利，还很动人，非常好，非常好。
站在路边，宋扬伸着手臂招了好一会儿也没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这个时间点，在中国哪座城市打车都难。李依依皱起眉头，有些着急，她突然说，要不让我们家阿土过来一趟。
对，让他来。她说，让我老公过来接我们吧，我看这样等下去到六点半也拦不到车的，反正阿土也快到下班时间了，让他开车过来。
哟。宋扬叫起来，那我去坐公交车了，他是省领导哪。
李依依指着面前的这条路，笑道，公交车？这里哪有公交车啊，还是等阿土来吧，没事，省领导也得接老婆啊。嘿，省领导？省领导怎么了，让他来女子监狱这边接人，呵呵，正好现场教育一下老公。
李依依笑起来，她不知道宋扬有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她指着身后女子监狱的楼群，指着那些窗户上的金属格子，说，让阿土来，咱现场教育一下。咱女同学这样的事，活生生地摆在面前，得提个醒哪，谁想得到这种事竟然跟房子涨价也有关系。我可不想哪天他也像秋荷这样，看别人样，跟别人样，结果跟到了阴沟里。呵呵，宋扬，我们打不到车，就让他来接吧。
于是，李依依打电话给老公，喂，阿土，你过来接我和我同学一下，女子监狱。没错，是女子监狱。怎么会去那？哎，做思想工作呗。
这是宋扬第一次不是在电视荧屏上——而是近在咫尺，见到了阿土领导。
这也是宋扬今天第二次领略李依依开展“思想工作”的风采。
在阿土领导到来之前，李依依跟宋扬已经坐进了女子监狱前侧的一家路边小面馆，一人点了一碗面。也是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点上了。
所以，当阿土领导把车停在路边，进入这家小面馆的时候，他看见老婆跟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在吃面。
李依依向阿土介绍宋扬，这是我小学同学，小帅哥班长，小羊羊宋扬。
宋扬赶紧起身握手，说，不好意思，还让领导过来了。
李依依给阿土点了一碗大排面，开始讲自己跟男同学出现在女子监狱门前的来龙去脉。她说，阿土，今天我来这儿是来看同学的，小学同学。当然，不是这位，他跟我一样是洁白无瑕的，我们看的那位是在那里边。
李依依指着窗外，女子监狱楼群的灯已经亮了，映着明晃晃的铁格窗户。
阿土领导有些憨厚，不苟言笑，所以他喜欢他老婆这样的性格，性格互补嘛。宋扬在留意他。而李依依在说，我们班的林秋荷十多年前哪会想到，哪怕是看别人样行事，也会让自己陷入牢狱之灾，而他们的部门领导，哪会想到所谓给员工谋福利，居然害了所有人，给下属这样谋福利还犯不犯得着……
看得出来，在阿土领导眼里，虽然蒋亦农的爱情故事在李依依的讲述中有文艺煽情之嫌，但林秋荷那个事也着实让他惊讶了一下。房价十年上涨，竟带动量刑加重，这谁想得到啊，确是意料之外。
不，李依依说，不拘小节，不警觉，酿大祸这是意料之中的。阿土，我们得精明些，我可不想哪天哪月我家也有人哭哭啼啼地到这里来。阿土，因为我们看到过这位同学小时候的样子，很乖很乖的，所以现在更有感触。阿土，这一点，你得听我的，太太平平过日子，我们就够了。小时候我们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哪会想到哪天哪位同学会被关进这里面去。否则我们会多么希望他不要长大了……
宋扬认定李依依就是做思想工作的人，虽然她自己心里未必这么想。
宋扬晚上回到家，刚好看到微信群里有老同学在开玩笑，建议评选四班班干部，全方位重温班队生活。他就发了一条：
建议李依依当政宣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