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添若有所思,似乎是在权衡这个建议的可行性,忽然莞尔一笑,右手放下筷子,伸过来托起她下巴。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位薇不受控地打个颤,往后一缩没躲开,只得抓住他手腕往下拆,力道不够拆不掉,又条件反射地踢了他一脚:“干嘛啊,放手!”
“别动,我看看根骨怎么样。”陈添不理会她的挣扎,盯着她认真仔细好一番端详,最后万般无奈地撒手认命,“我说姑娘啊,你基本没救啦,还教什么?你就算把投资人全部用杀毒软件过滤一遍又有什么用,傻瓜,真正坑死你的是创业者!”
位薇摸着被捏疼的下巴,愀然不乐,正琢磨如何反击时听到最后一句,不觉浑身一凛。
“投资人最多不过是不给钱、偷偷师,让你完不成业绩拿不到佣金,创业者才是关键所在,吞顾问费、吞投资款、做假诈骗、一女嫁二夫、偷移资产,能玩的多了,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会挖个什么样的坑把你推进去,而且一旦掉进坑里,就是一串连锁反应。”
陈添说到这里,忽然旧事重提:“关于德生电气,你知道多少?”
位薇当初为了激他出手,专门去查了下这家公司,知道这是一桩震动资本市场的诈骗案,牵扯极广,主要人员无一善终,企业最后也没了,但具体真相是什么却无从得知。
她被勾起了兴趣:“这公司到底怎么回事?”
陈添一笑,他决定还原这件事的全部脉络,满足一下纯良少女的好奇心。
六年前,因为陆启敏的搅局,德生电气接触的几家投资机构先后撤出,无奈之下,他们许以重利,邀请一位名叫薛远的金牌FA来操盘。
薛远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资源,做到一半却发现管理层造假,为了不让之前的付出沦为沉没成本,他只能选择帮他们把谎话说得更圆,等融资成功后尽快脱身。
千辛万苦,总算从一家PE拿到了十亿融资,管理层觉得离上市又近了一步,薛远也以为可以洗脚上岸,弹冠相庆之时,一个霹雳砸下来,德生的副董事长——当初提出上市计划的主导者卷款潜逃,不知所踪。
投资人一怒之下,决定以诈骗罪的名义,把德生管理层告上法庭。管理层为了自救,把矛头转向薛远,因为主要是他和那个副董在操盘,那一个跑了,只有拿这一个当替死鬼。
薛远悔不当初。本来高管携款潜逃不是他的错,但他居中引荐,毕竟要承担连带责任,更重要的是,一旦上了公堂,作假骗融资的事也会被翻出来,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骑虎难下,进退维谷,他铤而走险,策划了一场更大的骗局。
他找到投资人,仔细剖析当时的局面:“钱已经被卷走,德生现在就是个烂摊子,强制破产清算都算不出几个钱,到时德生死翘翘,我身败名裂,你投入的钱也会血本无归,与其三败俱伤,不如一起干一票大的。”
巨大利益的驱使下,三方达成共识,合力压下了这件事,并通过各种运作手段,把德生包装得更加光鲜,继续走上融资之路。有了金牌FA薛远和那家知名PE的背书,其他小投资机构为了分一杯羹,都带着白花花的银子,前赴后继地涌进来。
这些投资机构的钱撑开了所有人的胃口,他们决定新辟战线,按照原计划推进IPO,去股市圈钱,但在上市过会时被发审委查出问题,拔出萝卜带出泥,近几年最大的资本市场诈骗案终于浮出水面,涉及金额上百亿,PE、VC近百家,德生电气员工拿来买期权的钱也全都打了水漂。
被骗资金、后又转头行骗的那个投资人被判了二十年,德生电气董事长和CFO自知难逃一劫,双双跳楼,其他高管均被判了五到十五年的有期徒刑,不少员工倾家荡产,最后,是江城市政丨府出面,把德生电气以零元的价格卖给了一家地产公司,唯一的条件就是不准裁员,给走投无路的员工们留一碗饭,自此,电气行业再也没有了德生这块招牌。
德生出事的时候,陈添已经混出头了,他还打听过陆启敏的情况,得知他因为看不惯同僚的行为而早早辞职,去了另一家汽车制造企业,幸好走得早,否则的话,再怎么洁身自好都有可能被牵连在内,最后难逃从天台一跃而下的命运。
位薇听完这场腥风血雨,脸色惨白,本来只是一件业内旧事,但一旦牵涉到身边人,震撼程度就会指数级上升,她无比庆幸陆启敏逃过一劫,心里感叹果然好人有好报!忽又想起那个兴风作浪的前辈,忙问:“薛远呢?他后来怎么样了?”
陈添淡淡道:“薛远从业十年,警惕性非常高,过会前就跑去了南亚,远程遥控国内的进展,然而,天算不如人算,德生出事没多久,他的尸体就浮上河面,至于怎么死的,谁知道呢?”
位薇想着那画面,忍不住打个冷颤:“你怎么这么清楚?”
陈添语气漠然:“一个圈子里的,当初关系还不错。”
位薇很是惋惜:“那你也不劝劝他,就让他一错再错?”
陈添嗤地一笑:“薛远没有错,如果一定要说错,那就错在高估自己。这个行业就这样,离金钱最近,离情义最远,混出人样的谁不是两手血一身腥,地狱里还能走出天使不成?”
位薇一震,沉默片刻后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问:“你也这样吗?也从地狱走出来的?”
陈添怔了怔,眼神微见闪烁,但很快又缓缓笑开,往日的风流情态重新跃上眉梢,语气也变得不再正经:“是啊,你怕不怕?不想变得跟我们一样,就尽快转行,及早抽身。”
位薇相信陈添的专业权威,对他的价值判断却实在不敢茍同,又是一阵沉默后,才说:“每个行业在发展初期都是野蛮生长的吧?随着时间推移,自然会逐渐成熟。”
陈添笑道:“我讲这桩旧事,不是想跟你探讨行业发展,而是看在这几只去壳虾的面子上,提醒一下你,对FA而言,很多时候资产端比资本端更可怕。资本端的投资人是面对面的谈判,要玩就玩阳谋,资产端的创业者看似是你的战友,实则跟绑在身上的□□差不多,一旦引爆你就会陪着粉身碎骨。”
位薇不以为然:“但也总有不少真正想要干一番事业的创业者啊,帮助他们融资成长,让良币驱逐劣币,不就是FA要做的吗?”
陈添失笑,敷衍地附和着点头,他莫名想起古早动画里的美少女战士,拉着火星烈焰狙击箭,激情澎湃又愣气十足地喊恶灵退散……跨次元交流果然如对牛弹琴,让人心累。
不过也好,这才是新鲜血液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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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枣园小区门口,位薇解开安全带,奇道:“你对这里挺熟的啊,这么多又窄又绕的巷子都不用导航。”
陈添笑道:“江城耗子洞怎么分布的我都知道。”
位薇一想,这话没错,他人脉广应酬多,认识的人各色各样,只怕早把江城玩了个透。她道了声谢下车,走出几步又不死心地回头:“你真就忙得连参个会的时间都没有吗?”
陈添手撑在方向盘上,侧头悠悠地看她,夜色里眼神朦胧,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小姑娘,不要耽误我办正事。”
吃喝嫖赌也算正事,还一脸骄傲好像能为国争光似的。位薇懒得跟他废话,挥手再见后,转身走入小区。
这是八十年代建造的老旧居民区,只有六层,不配电梯,当初盖楼时这里还算主城区,寸土寸金,所以建筑非常密集,基本没什么绿化,加上不远处的塑胶厂因为各种原因还没搬迁,污染严重,环境很差。
陈添摸了支细沉香点燃,叼在嘴里,目送位薇的背影消失在单元门楼,不经意间擡头望上去,年代久远的缘故,外墙贴的瓷砖都花了,在夜色中略显斑驳,室内灯光透出来,洒在窗台上,各种内外衣物、瓢盆玩具,一片狼籍……
他就这么晃着神,手指下意识把烟捏灭,细小却尖锐的灼痛传到大脑时,他迅速清醒,发车掉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