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驾网所有收尾工作都已完成,位薇开始全力寻找新的项目机会,恰好母校东华大学新成立了一个创新孵化器,据说入驻了不少创业公司,她便一大早赶来淘金。
一连见了四个项目的创始人,但都没发现什么亮点,她略带失望地收拾东西离开,前往学校旁边的健身馆。走过动感车房,就是拳击教练室,有捉对比拼的,有用沙袋练手的,有热身拉伸的……
角落里一个少年正伏在地上做俯卧撑,姿势标准又迅捷,张扬而出的活力几近跋扈。
位薇走到他身边,低头叫道:“陆惟一。”
陆惟一无暇看她,停住动作,撑着身体说:“上来!”
位薇把包放到旁边,驾轻就熟地躺去他背上,他咬住牙,继续开始俯卧撑,姿势依旧很标准,但速度慢了很多,呼吸也比之前更沉更重,位薇一声一声帮他计数,计到三十的时候,他气息一松卧倒在地,等她下来后,立刻爬起身喘气。
一边做热身的胖子围观了整个过程,笑嘻嘻地说:“小陆,健身人士要宅心仁厚啊,怎么能带着女朋友动不动就虐狗?”
陆惟一笑道:“别人女朋友,我就借过来当一下健身道具。”
胖子哈哈大笑,竖个大拇指,挤眉弄眼的甚是猥琐:“拿别人女朋友当道具,更是人生赢家啊!”
位薇咋咋舌:“哎,我说大兄弟,有磨嘴皮子的功夫,你赶紧去打打拳跑跑步,怕也不会一笑脸上肉就颤吧?”
陆惟一一口水刚喝进嘴里,被呛得直咳嗽,胖子讨了个没趣,悻悻走远了。陆惟一当即教育她:“你这样是不对的,牙尖嘴利的总是揭人短,做人要有宽大的胸怀,要学会包容。”
位薇笑道:“我还就喜欢揭人短!你什么时候拿到毕业证,什么时候踏踏实实地工作挣钱?”
陆惟一痛心疾首地叹道:“薇啊,你变了啊!曾几何时,你也心怀远大理想,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怎么一转眼就跟那些庸脂俗粉一样了呢?我跟你说,你可别用这些庸俗的东西玷污我,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毕业证和工作美好一万倍的东西在等着我去追求呢。”
位薇不屑道:“你追求了这么久,不还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你得道成神了吗?”她知道胡扯下去只会离题更远,便不再废话,“微驾网融资成功的事你知道了吧?下一步公司要快速扩张,急需人手,你要不……”
陆惟一脸上戏谑的笑意瞬间冷却,呵呵两声:“果然是当说客来了。”他指向拳击室门口,“看见了吗?赶紧出去!”
位薇不悦道:“你什么态度?我在跟你说正事!”
陆惟一冷笑道:“好,那我就正正经经地表态,他干什么与我无关,微驾网的事情我也不管,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些,够清楚了吗?”
位薇无奈,劝道:“你这样子,陆叔叔会伤心的……”
陆惟一啧啧称奇:“我说薇啊,你这苦口婆心絮絮叨叨的,是提前进入耄耋状态了吗?给句痛快话,能不能别再来烦我?”
位薇豁地站起身:“好的陆惟一,不烦你了。记住你刚才这句话,再找我你是我孙子!”
没说上十句就不欢而散,一场酝酿许久的谈判就这么半路夭折,位薇本来还想请他吃晚饭的,现在也只能带着一肚子气自己去吃。
这个发小自幼就是刺儿头,逃课打架,翻墙泡网咖,欺负同学作弄老师,简直无恶不作,她没少替他善后背锅,没想到过了这些年,不仅没有任何长进反而变本加厉,年龄都活到狗身上去了,真是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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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早早赶去公司,把前一天几个项目录入电脑做备份,意料之中的电话打进来,她扫了一眼立刻按断,对方再接再厉地打,她接起后一言不发,对方非常识相,低声下气得跟孙子似的:“姑奶奶,给您请安啦!”
位薇淡淡道:“给句痛快话,能不能别再来烦我?”
陆惟一哈哈大笑:“好姐姐,这回真有正事汇报,求你赏脸接见一下嘛,我都到你单位楼下了。”
位薇打心眼里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不过既然人都来了,见一见也无妨。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陆惟一找她竟然真是为了正事。
国家一直在号召万众创业,东华大学搭建的创新孵化器又给大学生创业提供了便利的条件和优厚的政策,当然,最主要的是,安分读书实在太过枯燥,他急需找些刺激来充实生活,脑袋一拍,创业是最好的选择。
学生创业大多时候是件不靠谱的事,陆惟一大多时候也是个不靠谱的人,但两样不靠谱的东西撞到一起,往往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进而负负得正。他读中学时痴迷游戏,为此经常翘课逃学,夜不归宿,结果玩着玩着,玩出了门道,自己鼓捣着开发了一个小游戏程序,两年后被一家游戏公司以一百万的价格收购,就是这笔钱给了他休学环游世界的底气。
不过,开发游戏程序玩一次就腻了,这次他决定做个看似不起眼却有实际收益的生意,在同学们身上赚点零花钱。
这还是他那个胖乎乎的室友给的灵感。
东华大学是东州省最有名的综合型高校,占地面积不小,许多寝室都和教学楼有相当一段距离,为了节省时间,单车就成了日常必备品。昨天,他的室友回来时垂头丧气,仔细一问,原来是单车被人偷了。
他脑袋里电光石火闪起一个念头,这里面有事情可以搞。
有单车的人都有单车被偷的可能,自然也会想方设法地规避风险,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财产保险那一套搬到校园?搞个单车险,之后做大了还可以拓展到电脑、手机等等个人财产上,开发出一种专门针对大学生的新型财产保险,去向全国推广复制……
位薇赶紧打住他的天马行空:“先断奶再学跑,行不行?保险公司那是要专门牌照的,你可以先弄个小担保公司,做单车业务试试水,经营得好再想别的。”
陆惟一兴致勃勃地说:“我们跟其他创业公司可不一样,一开始就收学生交的保费,有人丢了单车就用保费去赔偿,自有资金完全可以周转开,前期压根都不需要融资,就算融,也是准备大规模扩张时候的运营需求,那时候企业肯定都小有规模了!怎么样,专业人士,你觉得这事能弄不?”
位薇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思路还算可行,但没有实际调研的数据支撑,不确定性太强,她想了想,建议道:“你回去把你们班同学当样本,做个小范围调研,看看多少人有意愿投保,保费愿意出多少,单车丢失率又有多高,测算一下就知道有没有盈利空间。”
陆惟一爽快答应,并自信调研结果会证明他的商业构思完美无缺,新事业已经在他脑海里不可遏制地蓬勃发展,就等着做出一定规模后转手卖掉捞一笔,然后拿着钱组队去南极探险。
十几年来,位薇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他飘的时候打击他,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一盆凉水毫不客气地泼过来,“你这八字没一撇呢,做什么梦啊?再说,这事就算能盈利,也没有一点行业壁垒,谁想干就能干,干嘛收购你?赚点生活费就够不错了!”
陆惟一骂她乌鸦嘴,对自己惯性唱衰,但创业的激情与信心却丝毫没有减少。两个人聊完后走出咖啡厅,位薇又一次叮嘱道:“记得先做调研,有问题给我电话,我给你参详参详。”
陆惟一满口答应,当然,会不会执行就另当别论了。
位薇回到公司,正准备上网查查资料,仔细研究一下这个项目的可行性,却被张冬平叫去了会议室。她本来以为有新项目派给她做,斗志昂扬地准备上战场,没想到张冬平第一句话就把她浇得透心凉。
在资本寒潮的冲击下,绿氧早已入不敷出,合伙人们决定关闭公司,解散团队,大家各奔前程。
失业来得如此之快,让人猝不及防。几天前,她刚做成了人生第一个FA项目,职业生涯浓墨重彩地正式开启,她知道这条路上布满荆棘,走下去并不容易,可她实在想不到这还没走两步路都断了。
张冬平看她神色黯然,又解释了几句:“这和董辉那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你能坚持做成微驾网的项目,我们都很欣赏你。但真是没办法,这不是裁员,是散伙,所有人都得收拾包袱滚,包括我!”
位薇心如死灰,强颜欢笑:“我明白,大环境不好嘛,同行一个比一个死得快,我们公司能撑这么久很不错了。”
张冬平颇为唏嘘:“我去年招你进来时,以为局势会变暖,没想到近一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半点起色,坑你入行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我朋友是一个省属国企的财务经理,部门正在招预算专员,薪酬不高,但福利还行,更重要的是工作稳定轻松,适合女孩子,我介绍你去。”
位薇一笑摇头:“谢谢领导,不过我不去,我还想做这一行。”
张冬平对她的想法明白个大概,他抿着嘴摇头:“你这都是因为年轻,想法不成熟。我们这一行,吹起来也叫投资银行家,但这是那批顶尖同行的高帽子,大部分人,说好听点是资本红娘,连接资产端和资本端,说难听点就是古代妓丨院的老鸨,撮合姐儿和嫖丨客,甚至我们连老丨鸨都不如,老丨鸨还能换来姐儿叫一句妈妈,咱们只能对着创业者喊爸爸,对着投资人喊爷爷。”
FA是世界上唯一的纯乙方,找创业者谈融资代理权的时候是乙方,代替创业者找投资人的时候还是乙方,被创业者质疑、被投资人蔑视都是常事,位薇吃过这些苦,她苦笑一下,垂头不言。
张冬平接着自嘲:“FA是中介,借着创业者和投资人之间的信息不对称做生意,说白了就是个传声筒,没什么大价值。没有老丨鸨,小姐就不接客了吗?那么多楼丨凤怎么活下来的?创业者要甩开FA是同样道理。以前行情火热,大家做这个还可以赚快钱,现在市场疲软成一滩泥,还是趁早抽身吧。”
这些话重锤一样砸在位薇心上,她坐在会议室半天喘不过气来。
从她进公司那一刻起,她的上司张冬平就一直在强调,FA是创业者最好的伙伴,最忠实的战友,是促进市场良性发展不可忽视的力量。然而他心里真正想的是,这个伙伴、战友像随时都可以切的盲肠一样,根本就可有可无。
连老丨鸨都不如,就是这个从业好几年的前辈,对这份职业所有的评价。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浑浑噩噩地吃饭洗漱,躺上床时,张冬平那些话还如附骨之蛆,在耳边盘桓不去。
她回忆这近一年的职业生涯,一开始只是做助理给FA打下手,在路演上陪着笑脸讨名片,上网搜集各种联系方式,一遍一遍打拜访电话,时不时被对方斥责甚至辱骂;后来学着帮创业者改商业计划书,经常排版美化搞到大半夜;
再后来就是微驾网,她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FA,从前期沟通、融资计划制定到每一个执行步骤都全盘参与,她遇到很多问题,求了不少人,但微驾网的起死回生让她充满成就感,她觉得吃的所有苦都有了意义……
可现在忽然有人告诉她,你的工作毫无价值,连老丨鸨都不如!她难受,疑惑,又带着隐隐的不服,不知纠结了多久,突然爬起来,扒过手机打电话,响了很久那边才接,陈添迷迷糊糊的声音有点黏,又有点沙哑:“什么事儿说吧。”
位薇原封不动地复述张冬平的话,刚说一半就被打断,陈添有气无力得好像要死过去:“妹子,半夜两点不让人睡觉就为了说这个?”
位薇一看手机,果然凌晨两点多,她辗转反侧根本没意识到时间走得这么快,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公司倒闭了,领导劝我转行,这都是他说的嘛。”
陈添呵呵一声,“误人子弟说的就是他!让他去摸摸电闸清醒一下,神经病!”
位薇听着忙音,愣神许久后哈哈大笑,这一晚她睡得非常好,好得根本不像刚失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