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是超一线城市的高楼大厦和万家灯火,车内却是落针可闻的沉寂,连空气似乎也凝住了停止流动。
许久许久,位薇打破沉默,声音很低,却异常坚定:“这个项目我不做了。”
陈添轻描淡写地问:“理由。”
位薇难得的冷硬,出口毫不留情:“与骗子为伍,让我反胃!”
陈添早就知道她单纯天真,不接地气,可也没料到她对这事会有这么大的负面反应,他觉得有些奇怪:“赵中杰的行为,在业内司空见惯,别告诉我你以前……”
位薇打断道:“是司空见惯,那又如何?很多人作假行骗,所以行骗就是对的,就值得夸奖?”
她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明显有点激动,饭桌上强压的不满正不可抑制地倾泻而出,“他们怎么做我管不着,但别指望我帮他们去骗投资人的钱,蜜蜂以后跟我无关,让他们爱找谁找谁吧!”
陈添默然片刻,平静地说:“刚接手的时候,你说不做,那没问题,但现在不行,因为是你自己签的合同。”
位薇一愣,咬牙道:“我没看清楚情况就签合同是我瞎了眼,我现在后悔了,把合同撕了不就行了,不做他们的生意不就行了?难道一纸合同就想把我绑上贼船?做梦吧!”
陈添微不可闻地轻笑:“小姑娘,把你充沛丰盈的感情倾注到男人身上就好了,对待工作理性一点,合同不是儿戏,签了就要执行,这就叫契约精神。”
他云淡风轻的态度更刺痛了位薇,她想冷笑两声,可没来由地喉头一哽,语气伤感又带着掩不住的恨意:“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跟你说,我家以前也住别墅开豪车,后来卖车卖房欠一堆债是为什么?因为作假行骗的杂种太多,而为了蝇头小利就助纣为虐的帮凶也不少!你被人骗过吗?你被噩梦吓醒过吗?你担心过上不起学吗?你体会过上一秒天堂下一秒就被打入地狱的落差吗?没有的话请别跟我谈理性,也别扯什么契约精神,对方是人渣你还要求我守信?对不起,我只恨天下骗子没有死绝!”
她想起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曾经幕天席地的恐惧和愤怒再次涌上来,情绪剧烈激荡着,她靠边停了车,身体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
关于作假诈骗她深受其害,难道现在时过境迁,她就可以若无其事地转换立场,为了赚那点服务费就帮骗子打掩护,害别人倾家荡产,泣血吞声?
陈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态度这么激烈。他倾身过来,伸手扣住她后脑,微笑道:“你看着我。”
位薇往旁边闪了一下,但没躲开,她心潮起伏,委屈又愤恨,懒得去拨他的手,却还是固执地扭头看着窗外。
陈添失笑,抚了抚她的头发,力道很轻,分外温柔:“除了刚出世的婴儿,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没被骗过,我当然也不例外。”
位薇转过头,脸颊还沾着激动后的薄红,疑惑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陈添顺势放手,曼声道:“我入行第一年看过两个项目,一个德生电气,你知道的。另一个叫旭阳生物,他们比德生、比蜜蜂的手段高明千百倍,假资料做得比真的还真,除了采购、库存、生产、销售等各个环节的合同和票据外,甚至还私刻银行业务章,不仅我,连尽职调查的会计师和财务分析师都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位薇果然上钩了,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代表安华投了五个亿进去,公司还派驻了一位资深顾问去企业担任董事。半年后,这位顾问终于发现利润造假,他把这事通报给了合伙人,安华内部召开紧急会议,问我要说法。”
虽然这已经是好些年前的旧事,但位薇设想了一下他当时的处境,依旧本能地为他紧张:“你怎么解决的?”
陈添反问道:“如果是你,你怎么解决?”
位薇想了想,说道:“终止合同,以经济诈骗的名义提起诉讼,要求对方赔偿投资本金以及那半年的市场利息。”她觉得陈添不会这么做,却还是说了,因为这是她所能想到并且愿意去走的唯一一条路。
“半年间,这企业有不少大动作,除了大批购买囤积原材料外,还改造了生产线,并购了一家下游渠道商,五亿投资款花得所剩无几。而且,别忘了这本来就是个烂摊子,到处都是漏风的窟窿,哪怕强制破产清算,也算不出几个钱,安华的投资款能收回十分之一,就算是佛祖保佑了。”
这段解释印证了之前的猜测,位薇愈发好奇:“所以?”
陈添凝神看着她,声音徐徐,比头顶的夜色还要缥缈:“所以,我选择了最激进也最有效的方案,用两年时间把这家企业强推上市,过了锁定期后套现离场,原本的五亿翻了三番。”
这些字句像风一样轻轻飘入位薇耳中,却又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她心上,她看着咫尺之间的陈添,仿佛从没认识过他似的,怔了很久才问:“你这么做,和薛远有什么区别?他在私募市场诈骗投资机构,你去二级市场榨取散户投资人,性质有什么不同吗?股民是冤大头,活该替你接盘?”
眼见她抓错重点,陈添有点啼笑皆非的无奈,他划开视线,目向前方,淡淡道:“不劳你操心,当初全仓投资这只股票并长期持有的人,现在身家都翻了好几倍。”
位薇一听这话竟然笑了,心口堵着密密麻麻的情绪,震骇、失望、酸涩拥挤着亟待宣泄口,感性对理性的碾压让她措辞锐利得近乎尖刻:“是,成王败寇,薛远输了你赢了,你比他厉害,那又如何?能改变你干这件事的初衷么?我只想问你,如果上市后,这家千疮百孔的企业积重难返,要退市,要破产,你说的那些压了所有身家全仓投资的散户怎么办?自认倒霉,然后上天台,或者去跳河?”
陈添好像没听见这句质问,依旧淡漠地看着前方,外面车如流水,灯火辉煌,繁华喧嚣的夜景映入眼帘后却变得空洞又苍白。
他觉得位薇在无理取闹,跟她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口水,他不认为自己被这个问题戳中了痛处,可心里的答案却说不出口。真是个笑话,他竟然有这么一天,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拿一个负智商水准的白痴问题堵得哑口无言。
“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位薇身子前倾,侧头看着他的脸,充塞在胸口的东西不吐不快,“你看着我,你为什么不……”
陈添倏然转身,擡手钳住了她下巴,动作直接而强硬,和之前那个柔和又亲昵的抚摸截然不同,位薇说到一半的话被迫吞了回去,疼痛迅速从下颏蔓延到神经,可她没有挣扎,只是用灼灼的目光逼视着他。
陈添笑纳了她的挑衅,两道目光在夜里针锋相对地撞上,都是一般的剔透夺人又互不相让:“小姑娘,你要我说,那就听好。金融业本来就是炼狱,是屠宰场,敢入局就得做好被收割的准备,成年人自己做决策,自己吞后果,不管跳楼还是跳河,都怨不得别人。”
位薇只觉得浑身发冷:“陈添,你这个魔鬼!你就是绑着千万股民,用他们的身家性命替自己赌前程!”
陈添轻声一笑,眼里的锐意渐渐隐去:“我是个魔鬼,你今天才知道?”
是啊,那晚吃宵夜的时候他就说了,这一行没有天使,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每个人都两手血一身腥,他本人当然也不例外。
是她自己想岔了,也许是平日轻松的嬉笑玩闹让她产生了错觉,误以为他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善男信女,也许是第一印象太过深刻,她潜意识里只当他和自己一样,是个连接资本和企业的服务者。
可她错了,他不是资本红娘,而是资本玩家,是搅动着市场翻云覆雨、踏着尸骨蹚过血水挣来的地位。相识以来的种种像胶片般从脑海中闪过,清晰得纤毫毕现又朦胧得云山雾里,位薇终于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而这个让她觉得陌生的人,现在眼神波澜不惊,涟漪不起,甚至比往常显得更加淡定:“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心,别跟我提什么千万股民,我也从来都不是天使。我是个投资人,让我投出去的每一分钱都以盈利的方式收回,是我唯一的使命,而你是个融资顾问,帮客户成功拿到投资,是你的天职。别说蜜蜂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哪怕它是一坨屎,你都要负责到底,因为这是你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根本!想不清楚这个的话,那你还工作什么,找个男人养着当菟丝花不是更好?”
说完这些,他看着她顿了几秒,然后手指一松放开了她。
与此同时,位薇的情绪也沉淀了下来,她缓缓移开目光,定定地说:“不好意思,我的天职是帮那些讲诚信、有责任心、能做出好项目的创业者融资,赵中杰不在此列,这坨屎你舍不得放手就自己捧着吧。”
她解掉安全带,拉着把手开车门,脚一落地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夜风,带着盛夏的燥热,又黏又闷,让人不胜其烦。
走出几步,恰好赶上后面的十字路口绿灯放行,一招手,立刻就有出租车停到面前,她坐入后座,扬长而去。
陈添从后视镜把她的行为尽收眼底,他点了根烟,看着闪烁的火星忽明忽暗,心情复杂。
其实谈不上动气,他出道这些年树敌无数,戳着他脊梁骨谩骂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盼他街头横死的估计都能拉几车皮,一个小丫头片子激怒之下的冒犯实在微不足道,甚至,他还挺喜欢瞧这股劲儿的,姑娘家就得有点性子,温吞水和浆糊似的没意思。
可她那过分纯净的操守和容不下半点沙的价值观让他如芒在背,阳光越明媚就会衬得冬天越寒冷,而且任谁被指着鼻子骂魔鬼,都不会太开心。他笑着叹口气,人生啊,真他妈无味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打情骂俏这么久,也该吵吵架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