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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穿越 > 荼蘼不争春 > 第14章 冬至

    56

    我看了看自己整洁的衣服,又看了看地上脏乱不堪的苏子淳,困惑地问道:「我哪里像鬼了?」

    分明是他更像鬼一点儿吧。

    苏子淳似乎酒还没醒,他用力地甩了甩头,然后一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阻止了身边欲上前的侍卫,任由他握着,他是大夫,便是酒还未醒,也会给我探脉。

    应该是接触了我的体温和脉搏,苏子淳渐渐冷静下来,眼眶也逐渐充血。

    下一刻他眼睛一翻,人却昏了过去。

    我也只能麻烦同行的侍卫将他送到医馆。

    碰到他身子时,我才发现他不是瘦了一点儿,而是几乎瘦到了骨瘦嶙峋的地步。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看着像变了个人一样?

    苏子淳似乎很久都不曾安睡过,迟迟未醒,我准备先行回去,不管他是经历了什么磨难,按我们的交情,我送他到医馆已经仁至义尽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守门人就说有人找我。

    出门一看,正是蓬头垢面的苏子淳,他应该是洗了把脸,至少脸上看着干净了许多。

    我心里疑惑,却还是把他请到了正厅。苏子淳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刚到正厅就忍不住开口问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倒是比我还早地问出这个问题,我也不在意,模棱两可地回道:「我家主人有事,就让我先待在这里。」

    「可是那个小燕王说你死了。」苏子淳语不惊人誓不休。

    这个胡元离,因为我不告而别就咒我死吗?

    我勉强挤出一抹笑:「大概是小燕王有什么误会吧。」

    此话一出口,我看到苏子淳眼里满是凄凉,他嘴唇嚅动了许久,才吐出了一句话:「他不是误会,只是不想帮我罢了。」

    「帮你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

    苏子淳的眼圈瞬间变红了,嘴巴张了又张,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似乎他想说的是一个十分难以启齿的事情。

    「我师兄是冤枉的。」

    空荡的厅堂中飘荡着这一句话,我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诧异苏子淳口中的「师兄」,还是他说的「冤枉」。

    诡异的安静后,我才开口说道:「王卓已经服罪,此事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多说无益。」

    可是我的话并没有消了苏子淳的心思,他仍是坚持地说道:「师兄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

    我有些头疼,不想再去管那些根本就管不了的事情,再次开口:「那日的牢房里,你走了之后我问过王卓,他自己亲口说是他的错,他也不后悔。」

    苏子淳安静了片刻,垂下去的脑袋像是被折断了脖子的公鸡一样没有生气。

    因为他的到来,再次让我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那些自己拼尽全力最后却无能为力的回忆,所以我不再客气,准备赶人。

    苏子淳像是半点儿都没看出我的送客之意,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师兄没有行贿,豫州州官给他送的东西,全是些不值钱的家乡特产,只是打掩护而已,反而是他将自己手里大把的银钱送回豫州。因为他的父母在州官手里,因为他是州官一力捧上去的。」

    我一愣,起来赶人的身子僵在原地。

    苏子淳并没有看我,继续喃喃道:「豫州州官从不为民着想,师兄被推上来之后,每次都是将手里银钱一部分给了州官,剩下的瞒着州官匿名让人在家乡里布施。所以抄家时他府里才一贫如洗,并不是因为他所说的自己挥霍了干净,而是因为他从未在自己手里敛财。」

    心里愈发烦闷,我突然不想听下去了,口气强硬地说道:「便是他做了善事又如何,疫病一事终归是因他而起。」

    「不。」苏子淳忽然抬头,眼睛亮得吓人,「你还是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我是说师兄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心跳突然加速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控制不住地紧张起来:「什么意思?」

    「我听闻疫病期间,师兄身边有个小医官因此病死去。太医身边的小医官几乎等同于他的左臂右膀,所有杂事都由小医官来上手处理。可前段时间我去查探,却发现那个小医官家里的人突然全部搬走,没有一点儿踪迹。」苏子淳目光如炬地说道。

    我的手背有些发抖,沉默了很久我还是说道:「这也不能说明王卓无罪。」

    苏子淳面上没有半点儿犹疑:「师兄行医几十年,我们这些人中属他医术最好,若是州官真的不小心在送给他的礼品中有夹带,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只不过师兄向来都没有防备心,手下跟了他多年的小医官,若是瞒着他做些什么也不是难事。」

    我盯着苏子淳的眼睛问道:「这些话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这句话好像戳到了苏子淳的伤口,他的脸顿时变得雪白,显得眼眶红得骇人。

    声音也在发抖:「我也希望能早点知道,我也想问为什么不能早点知道,偏偏要到都过去了才知道……」

    这是我第一次见一个七尺男儿如此崩溃的模样,偏偏苏子淳还努力睁大着眼,似乎怕一眨眼,眼里就会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师兄甘心顶罪除了他受制于他人的父母,还有……我。」

    「你怎么了?」我下意识反问。

    苏子淳的双手在膝上收紧,然后十分艰难地说道:「我杀了自己的师父。」

    脑袋里如同炸开了一道惊雷,震得我双眼发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年轻时贪玩,着急出去用错了药量,师父也一时疏忽没有检查才酿成大祸。而师兄知我和师父情同父子,那时候我又年轻气盛,他怕我太过自责一蹶不振,才一直瞒着不说。」

    「这一瞒就是十几年,最后甚至为了不让我为他难过,不让我为他沾惹是非,还口是心非地担下了这个罪名。」这几句话仿佛用尽了苏子淳的生命力,说完后他就一脸灰白。

    我感觉双耳有些耳鸣,半天才让自己勉强镇定了下来,咬牙说道:「便是因此事你对师兄心有愧疚,也不可把他从疫病之事中剥离干净。」

    苏子淳看着我,眼睛都不眨地说道:「前不久我从另一个阔别多年的师兄嘴里得知了这件陈年旧事,他曾想讨好豫州州官,在州官面前不小心说漏嘴过,我原以为是师兄贪图荣华,才搭上了州官,现在看来分明是州官知道了师父死去的真正事实,才借此要挟让师兄为他效命敛财。」

    「师兄就是脾气太好,对我们这些无理取闹的人还处处忍让包容,对我们有时候偷懒栽赃到他头上的事情也只字不提。他知道和我师父情同父子,他知道我向来心高气傲定然承受不住误害师父的罪名,所以他自以为两全其美,认了疫病之罪换自己父母无忧,认了杀师之罪让我不必背负愧疚自责,独自一人咬牙咽下了所有的秘密。」

    暗里仿佛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再次生根发芽,我恍惚想起王卓一脸坦然地说自己问心无愧的样子,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

    我本以为疫病事件中,最后只是不痛不痒地死了几个帮凶,没想到现在苏子淳却告诉我,事件中不是死去的一个帮凶,可能只是个无辜之人。

    「我曾找过小燕王,可是他没说几句就把我赶走了,我问起你时,他脸色非常难看地说你走了,我这才误会了。实在无颜面对清醒的自己,我才一直颓废消沉地自我放纵。」苏子淳稳定了情绪,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再次遇到姑娘,我才有了希望,你曾说过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而承担后果,我师兄一心向善,是不是不该落一个这样的结果?」

    我下意识避开苏子淳的目光,声音僵硬地说道:「你所说之事全是你的猜测,王卓已经认罪伏诛,仅凭你一面之词,哪能那么容易翻供?」

    「没错,我是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就是最大的人证。我是唯一一个知道豫州城内有感染相同发热症的大夫,我也是唯一一个众人口中和师兄敌对的对头。过去这数十年,原先我被仇恨遮了眼不辨是非,现在我才真正地看清楚了。师兄有冤屈,即便是没有确切的证据,难道这些疑点,都不值得去查探吗?」

    苏子淳带着乞求的目光,幼稚又热切,他肯定也是没有办法了,不然也不会郁闷潦倒到四处流浪,喝得烂醉被人追打。

    一时间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无法说没人在乎这些疑点,没人相信一个岌岌无名的草根大夫之言。

    我知道苏子淳心里肯定也明白,可是他没有办法,只能抓住我这根救不了命的稻草。

    最终我只是让他暂时在川西找处地方住下,说我来想想办法,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这希望渺茫到几乎没有。

    先前的事件也有着种种疑点,还是被忽略盖下了,现在就凭一个平民的一面之词,谁会愿意倾力而查?

    便是太子高玠,恐怕也不会放过多的注意力在这上面,毕竟如今他的主战场是朝堂上的攻城略地。

    我们曾经绞尽脑汁查出来的真相,最后只让一个无辜之人顶了罪,这个事实让我彻夜难眠。

    我翻出纸墨,半天没落下一个字。

    高偃曾经说过,疫病一事,和高弘朗无关。

    那我要如何告诉他呢?或者说我可以告诉他吗?

    迟疑了数天,我还是提笔给高偃去了一封信,简单叙述了苏子淳提及的事。

    苏子淳无数次上门问及事情的进度,每次我都只能说在努力中。

    我可以清晰地看到苏子淳眼里的希望一点点寂灭下去,或许他心里已清楚,可还是坚持每日上门寻问,仿佛他如今活着的全部希望,就是等待我每日的答复。

    格桑花的花期就要结束了,我始终没有等到高偃的回信,因为无法一直心安理得地对这个冤屈视而不见,我干脆躲到了格桑花田里。

    这些天几经辗转,我甚至有想过——要不,我回皇城去看看?

    心里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会愈演愈烈,连带着极为艳丽的花田,也失了几分颜色。

    在花田待到了太阳下山,我才起身准备回府。

    一转身却看到了五彩斑斓的花丛里,那一道极为显目的红色身影。

    胡元离也瘦了,往日里总是吊儿郎当上挑的眼角,如今也下垂着。

    不管我想不想承认,看到他时,这些天一直阴郁的心情突然轻松了些,大抵是因为我们曾经共同为一件事努力过。

    57

    胡元离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得我心底直发毛,远处一直跟着我的侍卫也没了踪迹,不知道是不是被胡元离使了手段支开了。

    受不住这诡异的气氛,我努力挤出一抹笑容,不由自主带着几分讨好地问道:「王爷怎么也来这里了?」

    听到我说话,胡元离才有了动静,抬步一声不吭地向我走来。

    来势汹汹吓得我退了半步,可是下一刻却被他扯入怀里,他的动作很快,力气很大,完全没给我反应的时间。

    放置在我后颈的手掌在微微颤抖,给了我一种他想掐死我的错觉。

    我本想推开他,可我一动,他就抱得更紧,勒得我身上的骨头都疼了起来。

    「你真是让我好找!」半晌头顶才响起胡元离咬牙切齿的声音。

    「王爷,咱有话好好说……」我僵硬着身子小声说道。

    胡元离闻言终于慢慢松开了我,可是握住我的手臂并未松开,似乎怕我转身跑掉:「老五真是好算计,你也是,在这里躲得倒是轻松,说都不跟我说一句,害得我差点儿把皇城翻了个底朝天。」

    我讷讷地解释道:「五爷怕我再去多管闲事,就把我先送远点儿。」

    胡元离并未说话,像是不信我的言辞,我也从初见他的震惊中反应过来,顿时想起了前几天出现的苏子淳,下意识地问道:「王爷来这里是为了苏子淳吗?」

    握住我胳膊的那只手掌一紧,胡元离几乎是磨着牙说道:「你再给我装,我分明是为了你。」

    如此直白的话语让一向镇定的我脸上也有些发热,对上胡元离喷火的目光,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王爷是什么时候来的?」

    话一出口,胡元离看着我的目光瞬间变得很奇怪,有点像是误闯到夏日里的雪花一样不知所措,又像是在冬日里悄悄声开的寒梅一样隐秘芬芳。

    他的声音也前所未有得消沉:「我早就来了这花田,本来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看见我,却发现你总是只知道向前走,从来都不会回头。」

    我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胡元离也似乎看透了我,他叹了口气,松开一直握着我的手掌,说道:「我原以为我们曾经一起查疫病之事,你待我是有些不同,现在看来,你之所以选择对我说那些事情,无非是你想查,而我恰好能查罢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说中,我心口处平白有些发闷,既然他主动提起,我也就顺着说道:「我又见到了苏子淳,他说王卓一事另有隐情,我们所查的并非全是实情,王爷可知晓此事?」

    「你就只有这些话想说吗?」胡元离一点儿都不在乎我的询问。

    气氛太过古怪,竟让我生出几分逃走的心情。

    可没等我走开,胡元离又一次开了口,声音像是个被丢弃的孩子:「荼蘼,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花田刮过一阵风,无情地卷起了无数花瓣在半空中飞舞,这幅景象真是有种绮丽的美。

    回到住处时,我见苏子淳还守在门口,明明才三十多岁,可他的身影却佝偻得不像样子。

    没有从我口中得到任何消息,他再一次满眼失望地离开。

    有时候我也好奇,像这样次次希望落空,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来到这里?

    胡元离的出现让我明白,有些事是躲不掉的,就像是我即使来到川西,也还是遇上了苏子淳。

    所以晚上我给高偃写的「生活总结」中,大意只有五个字——「我想回皇城」。

    信的末尾处我还提起了胡元离,这一次的高偃,应该不能再对我的信视而不见了。

    第二日,胡元离再次出现,只不过这一次他完全没了昨日的消沉落寞,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不由分说地住进了我所在的这个宅子里,谁都赶不走。

    连付文成听闻消息后都上门问起,可胡元离仍是我行我素,不把他放在眼里。

    如今皇城里局势正紧张,高玠那里正是急需人手的时候,可胡元离却仍不管不顾地赖在这里,难道不怕高玠日后对他心生芥蒂吗?

    我拿这个话头暗示了胡元离许多次,胡元离却如同一块狗皮膏药一样说道,我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如此孩子气的举动让人十分头疼,却也让我以往平静而枯燥的生活,多了一些鸡飞狗跳的闹腾。

    这一次高偃的回信特别快,和他的信一起到的,还有几个侍卫,说是接我回去。

    我的「休假」生活,随着苏子淳和胡元离的接连出现,彻底结束了。

    离开前我去找了苏子淳,告诉他我要回城,日后无法同他日日见面了,不过我会再给他写信来说消息,也希望他不要轻举妄动。

    看到苏子淳如今形销骨立的模样,我离开时还是忍不住开口:「真相揭开之前,还请苏先生保重身体。」

    「师兄之事未大白于天下,我必不会死,否则九泉之下,我……无颜见他。」

    苏子淳眼里奇异的光让人不忍多看,我心里莫名有些害怕,害怕若是王卓一事昭告天下后,他还怎么活下去。

    胡元离待在府里,消息倒是比谁都灵通,得知我要回去,马车还没出发他就已经挤了上去。

    几个秦王府的府兵,终究不是众人口中「小阎王」的对手。

    回去的路上胡元离嘴巴一直停不下来,各种没话找话说个不停,本来坐车就晕的我更加难受起来。

    最终忍无可忍的我开口截了他的话:「王爷是不是准备不再管王卓一事了?」

    胡元离一愣,安静了片刻。

    在川西的这几日,他从未找过苏子淳,而且在苏子淳每次上门找我时,他也是自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你要管吗?」胡元离反问我道。

    我也不曾遮掩,说道:「不然王爷觉得我在川西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回皇城?」

    见我如此爽快,胡元离反而迟疑起来,半天才语气不明地说道:「一直以来我都很好奇,为什么你明明只是一个丫鬟,却总是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看起来比我们这些人都有勇气?」

    「大概是因为无知者无畏吧。」我诚实地回答。

    胡元离眼神慢慢放柔和,问道:「你是已经有了证据?」

    「没有。」我回答得仍是十分理直气壮,「苏子淳除了自己的一堆猜测,什么都提供不了,此事的证据肯定大多数都被清理干净,所以让我去找,也很难。」

    胡元离似乎有些无语,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因为这几天我想到了一个有些风险的法子,苏子淳手里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可是……」

    我顿了顿,看向胡元离循循善诱:「苏子淳只找过你我二人,也就是只有我们知道他手里什么都没有,换作……旁人可是不知道的。」

    「你的意思是……」

    胡元离的眼睛蓦然瞪大,在他的注视下,我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马车里顿时变得十分安静,胡元离的眼神几经变幻。

    「荼蘼,还好你是女子。」

    半天,胡元离才憋出这一句。

    我装作没听到,看着胡元离变得熠熠生辉的面孔说道:「那王爷如今可是要管此事了?」

    胡元离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再次试探性地问:「这一次王爷不会再让背后之人只损失些银钱了吧?」

    胡元离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冷笑说道:「这一次我可不会轻易把手里的牌放出来了,就算要不了……的命,也要他脱层皮,再无翻身之日。」

    这几句话说得有些骇人,我却因此心里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路程,我便不再多言,可胡元离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盯着我看。

    马车里并不宽敞,不管我怎么躲都避不开他如火炬般的视线。

    我实在无法忽视,最后开口说道:「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盯着我看。」

    「不能。」

    胡元离毫不犹豫地回答。

    被他噎了一下,最后我直接拿出个手帕,盖到自己脸上——毕竟我也不敢盖他头上。

    到皇城里时,几乎已经快三更天了,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

    我一直防备着胡元离,怕他阻挠我回去,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未多说什么,而是任由马车驶向秦王府。

    马车刚一停下,脸上的手帕就被胡元离扯走,我问他要他也不还。

    正当我放松警惕,起身不理会他准备下车的时候,手臂突然一紧,人被他拉了回去。

    瞬间我的后背贴上了他的胸膛,他一只手钳制住我的腰际,在我耳边开口说道:「我知道皇城里的……是非多,可我还是没办法去过你不在这里的日子,你……不要怨我把你找回来。」

    我并未回头,一点点掰开了他的手,说道:「我是自己主动回来的,和王爷无关。」

    这一次,胡元离没有再拦我下车。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有无数个法子,却没有阻拦我回秦王府。

    因为,他想让我自己离开,也知道我会……离开。

    回到了熟悉的院子,高偃还未入睡,见我进来后并未有半句责怪,既没有问我苏子淳之事,也没有问胡元离,只是让我先下去休息。

    第二日待我也是如此,他似乎很疲惫,话变得很少,不再带我出去,也不让我出院子。

    让我生出了些自己回来后,被软禁了的感觉。

    可是高偃对我的态度并未有半点儿不好,他大概是怕我回来再去查王卓之事吧,我这样安慰自己,所以也就先听话老实待在院子。

    刚回来不过五日,院子里就来了个熟人,算起来我也许久都不曾见过吴云韶了。

    看到我时,她虽是一副傲慢的模样,却没了以往的颐指气使,只是语气还是不怎么好:「连着一个多月没见你,我还以为你被赶出去了呢,怎么还在这里?」

    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前几日奴婢被五爷派到了其他地方,才刚回来。」

    高偃不在府上,吴云韶如同主人家一样径直走向高偃那屋,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上前提醒道:「五爷还未回来,吴小姐不妨先去正厅里稍等片刻,奴婢这就派人去找王爷。」

    吴云韶斜睨了我一眼,并未说话,她身边那个向来嚣张地丫鬟再次开口:「我家小姐来了许多次,都无人说过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也来指手画脚。」

    我面上笑容未减,仍是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五爷现在不在屋里,奴婢也是为吴小姐的名声着想」

    此话一出,吴云韶突然笑了起来,我一头雾水之际,正好看到高偃匆忙走进来的身影。

    他似乎有些着急,走得额头都有些冒汗,脸色也格外红润。

    我眼前一亮,还未对他行礼,耳边再次响起那丫鬟的声音:「我家小姐是皇上亲自下旨封的秦王妃,年后就要成婚,哪里有人敢说什么胡言乱语。」

    行到一半的礼停了下来,与此同时,视线里高偃方才还十分红润的脸,变得没有一点儿血色。

    58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时间像是按了快进键一样飞快地流淌着。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啊。」

    屋檐下,李茂山揣着手,看着渐渐泛白的地面自言自语道。

    我闻言看向他,这才发现今年这第一场雪,似乎把他的鬓角也染白了。

    我默默转身去拿了打扫的工具,李茂山目光从我身上扫过,一言不发地走向了里屋。

    握住扫帚的手掌被冻得通红,可是扫地的速度始终赶不上下雪的速度,外面的含玉也忍不住出声提醒我不用扫了。

    我便收了扫把,随她一起站在门外,看着这漫天的雪景。

    身后的里屋格外安静,仿佛里面空无一人。

    因为下雪,除了必要的工作,大家几乎都闭门不出,连带着府上也十分安静。

    从几个月前高偃送走吴云韶后,秦王府便再没有任何客人上门,安静到整个王府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

    冬天的夜晚本就黑得特别早,再加上这淅淅沥沥的小雪,愈发显得天气阴沉。

    还没到用晚膳的时候,院子口就出现了珠翠探头探脑的身影,我给含玉说了一声后,就跟着珠翠一起走了。

    刚走到浣衣园子,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和高偃那个冷清的院子截然不同。

    我一踏进去,青黛就把我从珠翠身边拽了过去,快言快语地抱怨着:「你可算是来了,这群丫头一个个都只顾着玩乐,闹了半天也没几个人干活,再这样下去,这个冬至可就吃不上饺子了。」

    「青黛姐姐过了年可就要为人妻了,自然是会嫌弃我们这些姑娘家手脚慢了。」

    一个脸生的丫鬟打趣道,青黛红着脸作势要掐她,顿时一屋子的人笑成了一团。

    天彻底黑了的时候,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开始张罗着去煮饺子,刚一开门,蔡嬷嬷就带着李茂山走了进来。

    屋里仍是笑闹声不断,李茂山顺势在我附近坐下。

    「今儿个五爷胃口不大好,这晚上呀,可是什么东西都没吃呢。」

    李茂山不时地偷瞄我,我低头和青黛说着话,浑然不觉。

    蔡嬷嬷只能接了话说道:「我说怎么瞧着五爷这几日像是瘦了些。」

    李茂山叹了口气,又提高了声音说道:「可不是嘛,这个把月他都不好好吃饭,往日里他还能听我几句劝,现在我的话他是半点儿都听不进去。」

    屋里稍微安静了一些,我仍是拉着青黛说话,青黛有些为难地在我和李茂山之间看来看去。

    李茂山见我始终装傻,终于忍不下去了,直接点名说道:「荼蘼,要不你去跑一趟问问五爷要不要过来?去年不是还多亏了你开口,五爷才来了吗?」

    我看向李茂山,在他满怀期待的目光下缓缓说道:「公公可是五爷身边的老人了,您说的话五爷都不听,哪里还能听进去我这个小丫鬟的,我还是不去打扰五爷了。」

    李茂山脸色肉眼可见地一僵,蔡嬷嬷在一旁拼命地给我使眼色,我只是转了视线装作看不见。

    屋里变得鸦雀无声,李茂山也沉默下来。

    直到几个丫头端着热腾腾的饺子进来,才打破了这氛围。

    吃过晚饭,我本想多和青黛待一会儿,毕竟她马上就要离开了,这一走,怕是以后我们就没了再见面的机会了。

    李茂山却一手扯着我,说外面下着雪,自己腿脚不便,要我一起离开。

    他走得格外慢,我只能撑了伞,小心陪着放缓了脚步。

    刚走出浣衣院子,李茂山就轻声说道:「这段时间城里的风太大,刮得人都不敢说话了。」

    对上李茂山满是深意的眼眸,最终我只是应和道:「是呀,可能是快过年,要变天了吧。」

    李茂山闻言眉毛一挑,缓缓说道:「看来你也不是个愚笨的,都从川西回来几个月了,怎么我瞧着你心里还有怨气?」

    我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公公严重了。」

    见我避而不谈,李茂山过了很久才说道:「别看我是个奴才,可我是看着五爷长大的,他从小就话少,可我能瞧出他什么时候是开心的,什么时候是不高兴的,方才我让你去他跟前叫他,自然不会坑害你。」

    不想再讨论下去,我干脆扯开了话题:「这样说起来,公公之前也是皇后宫里的吗?」

    说起往事,李茂山的表情变得柔和了起来,声音也多了几分暖意:「是啊,我打小进宫就是在皇后宫里当值,是和……丽嫔在一起服侍主子的,那时候的她很爱笑,就算是总被人欺负,也是整日笑呵呵的。」

    我没有接话,静静地听着李茂山回忆。

    他抹了把脸,声音渐渐低落了下来:「可是后来她变成了丽嫔,我变成了她身边的奴才,就很少看到她笑了。生了小王爷后,因为小王爷养在皇后娘娘身边,为了避讳,她很少亲近小主子,可是我知道,每次看到自己儿子,她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可眼里才有了几分往日的笑意。」

    见李茂山丝毫不忌讳地对我说着这宫里的旧事,我不禁带上几分真心安慰道:「怪不得五爷离宫时唯独带走了公公,定是对公公十分信赖。」

    李茂山闻言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心酸意味:「她不在了,我肯定要帮她照看好孩子啊。」

    心里一动,对上李茂山满是心酸的笑容,我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茂山突然脚步一停,撑着伞的我也跟着停了下来。

    「五爷打小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凡事都憋在心里,和他母妃一样,便是受了欺负也不说。可是我能瞧出来,他待你是不同的。」

    李茂山真诚的脸让人有些不敢直视,我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说话,却见李茂山的视线越过我,落到了我身后的远处:「你若是心里念他过去还有几分好,就稍微让着他些吧。一个人习惯把所有的事都憋在心里,时间一长,便是他想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慢慢回头,看到后院池边的水榭上,有一道孤零零的身影,站在雪里一动不动。

    李茂山说完,转身慢吞吞地离开了。

    站在原地迟疑了很久的我,还是向池边走去。

    认真算起来,我和高偃确实是许久都不曾说话了,吴云韶走后,他没有再叫过我去跟前服侍,我也待在自己院里转悠,不主动上前。

    过了这么久,有些事,终究还是说明白为好。

    将手里的伞举到高偃头顶,我主动开口说道:「五爷,这雪下得大,改日再来看这些鱼吧。」

    听到我的声音,高偃像是被冻僵了一样,转过来的脖子显得格外僵硬。

    慢慢地,他的眼里才有了温度,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笨拙地问我:「你吃过饭了?」

    他一说话,我就闻到了淡淡的酒味,今日他并未出门,怎么会在府上喝起了酒?

    我点了点头,说道:「在浣衣园子里吃过了。」

    高偃呆愣愣地看着我,我只好解释道:「青黛过了年就要年满出府了,所以我多留了会同她叙旧,这才回来得晚了些,倒是让五爷身边没了侍奉的人。」

    「青黛?」高偃如同个机器人一样,机械地问着我问题。

    知道他一般不会去记下等奴才,我继续说道:「就是我还在浣衣园子时认识的小姐妹,比我大一岁,所以比我早一年离府。」

    下一刻就见高偃瞳孔微缩,如同回了神一样声音格外僵硬:「你要离府?」

    「对呀。」我努力自然地笑道,「王爷不会忘了明年我就十九了吧?过了明年,我和青黛一样就要满二十出府了。」

    话音落,空气死一般的沉寂。

    我静静地撑着伞,举得手臂都有些酸疼。

    高偃上前一步,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不知道我的举动是不是惹怒了他,下一刻他的眼神像中了箭的孤兽,似乎在这静谧的雪地里无声哀号。

    最终,高偃慢慢转身,我下意识跟上一步,给他撑起了伞。

    只见他头也不回地抬手一挥,我手里的油纸伞被他打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翻了几个跟头,搅得一片雪地凌乱不堪。

    「我不需要。」

    此时高偃的声音,似乎比天上飘的雪花还冷。

    他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忙活了小半个时辰,一开始尝试着踩了一下冰面,只听一阵「咔咔嚓嚓」的声音,这冰面不能踩人。

    然后我又在湖边转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

    最终我回到原地,看着湖面上的油纸伞被风吹得越来越远,环顾四周都找不到一个能挽回它的工具。

    怪只怪这冰面太脆弱,风又太大,所有才让人无法靠近它。

    抬头看了下天空,雪下得确实不大,也对,并不是非要这把伞不可。

    等我回园子的时候,身上已经被淋得半湿,雪花虽不大,可是碰到人的体温,几乎是瞬间就化成了水。

    高偃的屋子隐隐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我脚步一顿,仍是方向不改地向我自己的屋子走去。

    刚把门推了一条缝,身后就传来李茂山气喘吁吁的声音:「荼蘼,你快去五爷屋里看看,他刚才回来又喝上了酒,还把我赶了出去。他这一天都没怎么吃饭,晚上又喝了好几坛的酒,再好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看到李茂山被急得通红的眼眶,我最终还是合上了门,对他说道:「王爷也不听我的,我最多也是帮着劝上几句。」

    「好好好……」李茂山不在意,忙不迭地答应。

    到了高偃门口,里面无人应答,在李茂山哀求的目光中,我只能壮着胆子推门进去。

    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屋里漆黑一片,还不如外面的雪地明亮。

    我摸索着往里走,小声喊着:「五爷?」

    眼睛还没适应黑暗,忽然被一股力猛地拉了进去,来不及惊呼,我就落入了一个满是酒气的怀抱。

    逆着门口的光,我模模糊糊看到了高偃的轮廓,门外的李茂山并没有跟着进来。

    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一股温热的气流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偏头,脖颈处落下了一片柔软而冰凉的触觉。

    我条件反射就要推开他,刚一抬手,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

    他竟然咬我。

    吓得我不敢再动。

    「你说过的话,不要不作数。」耳边传来高偃梦呓一般的声音。

    脖颈处冰冷的触感渐渐向我脸上挪动,夹杂着高偃低不可闻的声音:「我……心里……有……」

    在贴近我嘴角的前一刻,我握拳说道:「五爷,你看好,我是荼蘼,不是……吴家小姐。」

    紧贴着我的身子猛地变得僵硬无比,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高偃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下一刻他就松开了我,声音仿佛压抑着滔天的怒意,又像是个被戳破心事的小丑一样恼羞成怒:「滚出去。」

    声音不小,外面的李茂山肯定也听到了这一句,所以我出去的时候他才没有再拦我。

    进了自己屋子,我背靠着门下意识地拉了拉衣领,手指还僵硬地无法正常舒展开。

    站了许久,我才回了神,没等我有动作,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屋里有些不太对劲。

    原本被我封死了的窗户,如今大大咧咧地敞开着,显得整个屋子格外敞亮。

    再一看,我床上似乎半躺了个跷着二郎腿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59

    「你把我的窗户怎么了?」

    视线落在透亮的窗户上,我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床上的胡元离闻言慢慢坐起,也不着急站起来,仍是坐着说道:「你也好意思叫那是窗户,又不是在养鬼怪,谁会把自家窗户钉死?」

    我抬步走向窗户,看到上面原本钉的钉子和木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是还留着些小洞,我都以为自己不曾找人封过窗户。

    我这才没声好气地说道:「鬼怪有没有我不清楚,不过这晚上秦王府里的侍卫不够谨慎,我不过是防着溜进来的飞贼罢了。」

    抬手想将窗户关上,按了半天窗扇还是纹丝不动。

    这一瞧,我才发现,原本的钉子还在,只不过是变了个位置,钉到了窗栏的交界处。

    也就是说,我的窗户现在还是被钉死的,只不过之前是钉死了打不开,现在是钉死了关不上。

    心头原本的压抑,倒是被渐渐涌上来的怒气给驱散了些,我转身又问了一遍:「你把我的窗户怎么了?」

    胡元离坐在床上挪都不挪一下,懒洋洋地说:「没事,不用谢我。」

    被他噎了一下,半天我才咬牙切齿地问:「你什么时候干的?」

    也不怕被人发现?

    胡元离仍是一副颇为得意的模样:「这院子里今天晚上都没什么人,倒是方便我下手,小爷我可从来都没干过这种脏累活儿,如今又要为你破例了。」

    我的牙齿几乎都要磨出声了,看来明天我还得再请木工来一趟了。

    怒气冲冲走到床边,我就差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又来做什么?先前不是说不会擅闯我的屋子吗?怎么现在又说话不算数了。」

    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我看到胡元离虽然面上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眼里却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味:「我若是不擅闯,怕是永远也等不到你主动找我的那天。」

    不知为何,被他这样看着,我竟然生出了几分不自在,声音也不由自主小了起来:「屋里这么多凳子,你干吗要坐我床上啊。」

    「我还没嫌弃你,你倒是嫌弃上小爷我了?」胡元离眼里满是惊愕,一双单眼皮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整张脸像是只充了气的青蛙一样。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用我的行动回答——伸手就去拉住他衣袖。

    也不知道胡元离身下是不是挂了秤砣,我铆足了劲儿,他却坐着纹丝不动。

    我专心致志想拉起他的时候,忽然听他说道:「皇上的身体这段时间越来越不好了。」

    「怎么会啊,都没有听人……」

    我停下动作,开口就想反驳,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也对,皇帝的身体状况,怎么可能会让每个人都知道?也就只有到掩饰不住的程度,才会不得不昭告天下。

    那胡元离现在告诉我,是不是就代表……

    不等我心里乱猜,胡元离就给了我答案:「过几天消息应该就会慢慢传开。」

    我的心情一点点下落,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年初就有征兆了。」胡元离的声音也愈发低沉,「毕竟皇长孙刚去,京城里又都因疫病而恐慌,这么多事攒到一起,一般人都承受不住。多事之秋,他的消息更不能对外泄露,也就给他诊治的太医院首郑泰和知道。」

    「齐王知道吗?」我直接问出了这个问题。

    胡元离突然一笑,说道:「我刚才说了,再过几天消息就会传开的。」

    所以皇帝的身体已经到了无法隐瞒的地步了吗?怕是这个年……又不太平了。

    见我一直不说话,胡元离反而松了口气:「这也不全是坏事,王朝更迭江山易主也是早晚的事,虽然可能避免不了混乱,可是越乱反而越好,正好借此时机把所有隐患都抬到明面上,也方便连根拔起。」

    这种事也给我说?

    我诧异地看着胡元离,见他仍是一脸坦然,似乎没注意到自己说的消息有多机密和僭越。

    「苏子淳也歇了好几个月,如今怕是已经彻底恢复过来了。」胡元离又补充道。

    心口处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这种政权更迭的大事,其实……我没那么想要知道的。

    察觉到胡元离的视线一直在往下瞄,我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刚刚谈话间,我被他转移了注意力,竟然一直拉着他的衣袖。

    努力收回心思,我面不改色地继续用力拽他:「一码事归一码,你先起——」

    话还没说完,突然见胡元离眼睛微眯,我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没来得及松手,我的手腕就被他反手握住。

    下一刻胡元离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随之他整个人往后一仰,一下子把我也扯到了床上。

    失去平衡倒下的时候,胡元离空着的手掌不知何时垫到了我的后脑处,才没有让我整个人都磕在床上。

    没等我爬起来,他忽然把手一抽,整条手臂横在了我脖颈处。

    顿时我像是只被人压住脖子的青蛙,挣扎了半天也没能坐起来。

    「你把手给我挪开。」我推搡着他的手臂说道。

    方才屋里还严肃的气氛,此时也消失了个干净。

    胡元离整个人呈一个「大」字仰面惬意地躺着,手臂还牢牢地压着并排躺着的我。

    「你再这样我就要喊人了,到时候丢脸的可不是我。」我忍无可忍地发出警告。

    胡元离终于有了动静,掀起眼帘看了我一眼,说道:「喊吧。」

    嘴巴张了又张,最终我还是闭了嘴,按他的性子,指不定到时候吃亏的是谁。

    挣扎了半天也没有一点用的我终于泄了气,只能放缓了语气说道:「王爷还有什么事吗?咱们能不能先站起来好好说话?」

    胡元离这才偏过头来看我,眼里满是得意,像是在说——我还治不了你?

    我肚里有气也只能忍着,毕竟我们的武力值太过悬殊。

    「我想吃饺子。」

    他刚一开口,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脾气,抱怨道:「燕王府就没有会做饺子的厨夫吗?」

    胡元离并未恼怒,一脸认真地对我说:「我想吃你做的,就像去年那样。」

    感觉他手臂的力道松了些,我趁机用力推开他,嘴上说道:「那你来晚了,我们包的饺子都吃完……「

    身子刚坐到一半,又被他握住手臂狠狠地扯了回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伸手接我,使得我后背重重撞到了床板上。

    「你……」

    我再次气急败坏地想要开口骂,刚吐出一个字,后面的话就被咽回了肚子。

    因为我看到胡元离的那双眼睛里,不知何时布满了层层翻涌的乌云,便是刚才谈起皇帝的事,也没见他这个表情,莫名让人不敢再说话。

    他半起了身,手肘撑在我的身侧,另一只手伸向了我,指尖在我脖颈处落下,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里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我这才想起来,方才高偃喝醉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

    几乎是在想起来的同时,我抬手握住了胡元离的手指。

    他一愣,便任由我拉着,只是眼里却没有一点儿笑意。

    我往旁边挪了挪,勉强挤出一抹笑说道:「我……我突然想起来,后厨那里还有些剩的饺子,王爷你要吃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胡元离始终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的脸都笑僵了,才听到胡元离闷闷的一声「好」。

    心底松了口气,我翻身坐起来,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再阻止我。

    多亏了下雪,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其他人,到了后厨那里,我塞给守夜的厨夫一块银子,说是自己饿了,他便乐呵呵地转身挪了个地。

    我这才把暗处的胡元离叫了出来。

    厨房里只有一个小灶台还生着火,我也就自力更生地找来锅和水开始忙活。

    胡元离则是像大爷一样,双手抱胸站在我身后,盯着我一动不动。

    还好厨房剩了些饺子,都是些品相不怎么好的,我也不管不顾,通通丢进锅里,想着把身后那个大爷给送走就行,

    出乎意料的是,看着一碗「歪瓜裂枣」的饺子,胡元离竟然没有一声抱怨,反而坐在小桌子上埋头吃了起来。

    我也坐在一旁,耐心等他吃完。

    不一会儿,一大碗饺子被他消灭了个干净,我瞠目结舌,他的饭量也太大了些吧。

    胡元离搁下干干净净的碗,才开始说话:「你和我回燕王府吧。」

    怎么又提起这一茬了?

    看着胡元离严肃的表情,我颇为无奈地糊弄道:「我在这里也挺好的。」

    「这里到底有什么让你舍不得走的?」这一次胡元离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了,大概是因为方才在屋里的事情。

    想来在这里我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能躲他一辈子,冒着顶撞他的风险说清楚了也好。

    我收起了敷衍的态度说道:「王爷清楚我的身份吗?」

    胡元离眉头一皱,不假思索地说:「我说了,只要我愿意,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对呀,这一切都是以『王爷愿意』为基础的,如果有一天,王爷不愿意,后悔了呢?」

    「我不会……」

    「王爷不必着急承诺什么。」我打断了他的话,格外认真地说,「毕竟一辈子那么长,便是你现在说的,未来也没人能确保一直不变。而我无论是在燕王府还是现在的秦王府,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个讨喜的玩意儿罢了。」

    胡元离眼里满是疑惑,却没有开口打断我的话。

    我继续说道:「王爷日后若是对我失了兴趣,无人会说也无人会指责,而王爷身后自然还有成千上万『新鲜』的人,还有家财万贯富贵加身。可是我就不一样了,既无亲人依仗,也无钱财傍身,被『新人』看不惯扫地出门,也不是不可能的。只依仗恩宠而活,最后也会因为恩宠而死。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没什么贪富贵的心思,就是比较惜命罢了。」

    胡元离的眼神渐渐冷静下来,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像是赌咒一样说道:「你若是愿意信我,我可以拿自己的性命作保。」

    我看了他许久,他没有丝毫闪躲的眼神,只是我最终还是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不信。」

    在胡元离发怒之前,我又说道:「我只信自己,我想要过的生活,只有我自己才能给。」

    胡元离仍不死心,刨根问底地说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知道我若是不说清楚,胡元离必定不会罢休,所以哪怕是会惹怒他,我平生第一次把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

    「想要祭拜别人,我可以正大光明地走进灵堂里;别人打我耳光,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打回去;别人泼我水,我可以无所顾忌地泼回去;有人问我有什么想问的话时,我可以不必压抑畅所欲言地责问回去。不必见人就跪,逢人就叩。生气就骂,高兴就笑,想哭就哭,想闹就闹。这仅有一次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教我,就按自己的想法去活。」

    随着我的话,胡元离像是石化了一样没有一点儿反应,这种现代的普通思想,在这里实在是太过出格,怕是他很难接受。

    最终,我缓缓说道:「像我这种人一抓一大把,王爷若是心里不讨厌我的话,还请王爷见谅,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依附别人而活。」

    胡元垂着头,半晌才又抬起头来。

    可他的眼神却像装了两轮月亮一样越来越亮,十分诚恳地说道:「我明白了。」

    看着胡元离那不见半点儿怒气和失落的眼眸,我有些怀疑地问:「真的吗?」

    「嗯。」胡元离重重地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