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的夏天是从紫藤花谢,梧桐絮落开始的。转眼之间,已是满目浓荫。
五月十七日,宜祭祀祈福,忌入宅安门。
下午,院里写生,一堆人沿着路牙在人文大道上坐成一排。周茉支着画板,迟迟未曾落下一笔。她记挂着兜里的手机,盼它响,又怕它响。然而等了一下午,期待的那个电话始终没有打过来。
忽然有人喊了一句“下雨了”,大家匆匆忙忙收拾画具,她也跟着往背包里塞画笔。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她手忙脚乱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
是父亲周思培打来的,告诉她顾家有人去世了。
半小时后,一身淋透的周茉在校门口坐上了父亲周思培的车。
母亲唐书兰看着眼前这只“落汤鸡”,神情显得不悦,取了车里常备的毛巾给她擦头发:“早上不是嘱咐你带着雨伞的吗?”
周茉背过脸去,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思培,先把车开回去,茉茉得换身衣服……”
周茉正要说“不要紧”,大夏天的不至于感冒,唐书兰的下一句话却把她要说的话给堵了回去:“她这个鲜艳的衣服,去顾家不得体。”
周茉怔住了,把肩膀一缩,拿着毛巾,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头发上的雨水。
素日沉闷死寂的东郊顾家大宅灯火通明,往来进出络绎不绝。半小时内,周茉瞧见三批西装革履的人来了又去,但不清楚是做什么的。
雨还在下,噼里啪啦砸在落地窗上。周茉起身走到窗前,把沉重的丝绒窗帘掀起来寸许,瞧着暗沉的夜色里远处几星火光,焦虑如顽石一样压在心上。
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瞧了瞧,还是没有新消息。
父亲周思培送了两人出门,折返时瞧见周茉神色恍惚,皱眉道:“你妈妈在二楼书房,你上去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周茉“哦”了一声,放下帘子。
周、顾两家素有来往,今日,顾洪生续弦妻子贺宓去世,周家自然得前来帮忙。
周茉上了楼,帮母亲唐书兰往一张白纸上誊抄名字。唐书兰进进出出,高跟鞋踢踏踩着地板,格外让人心烦。
忽听外面有人低呼一声:“贺冲来了!”
外面隐约传来呵斥之声,周茉竖耳听了片刻,没听出什么名堂,犹豫之后,放下笔走向门口。
一楼大门大敞,一个男人正立在门口,黑衣黑裤,像是裹挟着夜色而来。
顾洪生的长女顾之茹将男人拦住:“请回吧,今天顾家不欢迎你。”
男人笑出声:“我妈死了,我来不得?”
顾之茹怫然:“请你说话注意些!”
右侧会客厅里,一位穿西装的男人站起身:“请问,您是贺冲先生吗?”
黑衣男人擡眼看过去。
西装男人整了整领带:“这儿有一份贺宓女士的遗嘱……”
顾之茹断喝:“刘律师!”
刘律师神色泰然:“我受贺宓女士之托,必须将遗嘱内容传达给受益人,至于如何执行……”
身后传来脚步声,周茉回头看了一眼:“妈,那个人是贺冲?”
唐书兰手里端着一个骨瓷的茶杯,正从楼上下来,皱皱眉:“嗯。”
周茉曾见过贺冲三次,都是在这个宅子里。
第一次贺冲十五六岁,过来求见贺宓,但没见上,就被顾之茹给轰走了;
第二次贺冲二十二岁,大冬天的,却只穿了件单薄的夹克,戴一顶棒球帽,帽檐下露出一圈绷带。他站在门口和贺宓说了几句话,拿了信封便离开了;
第三次是三年前,大夏天,顾洪生的追悼会。顾家连栅栏门都没让他进,他就在铁门外和贺宓碰了一下头,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了贺宓手里。
楼下,贺冲带着一身水迹进了屋,到会客厅的皮沙发上坐下。律师从文件袋里掏出一沓文件,清了清嗓子。
唐书兰倚着栏杆,瞧了那边一眼:“顾洪生送给贺宓的那两套三千万的别墅,贺宓在遗嘱里给贺冲了。”
周茉一惊。
唐书兰冷哼一声:“可笑吧?”
周茉把目光转过去,没有回答。
贺冲听刘律师读完遗嘱,神色丝毫未变,倒是顾之茹愤然而起:“和我爸葬在一起?开什么玩笑!这遗嘱具有法律效力吗?”
刘律师推了推眼镜:“有。这两栋别墅是贺宓女士三年前通过顾老先生的遗嘱继承的,手续都已经交割完毕了,贺女士有权任意处置自己的合法财产。”
“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来分我们顾家的财产?”
贺冲半靠着沙发,一直没什么大的反应,就好像顾之茹的厉声质问不是冲着他来的一样。他掀了掀眼皮,说:“别墅我不要。”
顾之茹愕然。
贺冲语调懒散:“但合葬的心愿,我得成全我妈。”
顾之茹的表情凝在脸上,瞅了贺冲半刻,迸出两个字:“没门!”
贺冲手里捏着一个打火机,正把它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把玩,往顾之茹扫了一眼:“六千万换个顾洪生墓旁边的位置,这笔生意你们不亏。”
顾之茹过了好半晌还是没忍住,破口大骂:“和顾家声誉有关的事,岂是能拿钱……”
贺冲笑出声,打断她:“你们顾家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唐书兰看了一会儿“好戏”,抿了口瓷杯里的浓茶,又把方才的问题问了一遍:“可笑吧?”
周茉抿唇:“不觉得欺人太甚吗?”
唐书兰擡眼:“嗯?”
“贺宓虽然是续弦,却也是顾爷爷明媒正娶进来的,这些年他们的感情好不好,大家有目共睹。”
唐书兰看着她,语调还是没什么变化:“你知道贺宓小了你顾爷爷多少岁吗?”
“二十五岁,那又怎么了?孙中山和宋庆龄还差二十七岁呢。”
唐书兰有些惊讶,像是没料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一番“高论”:“年龄相差太大,外人总会揣度是否别有用心,这是人之常情。”
楼下突然传来什么崩碎的清脆的声响,周茉和唐书兰立即擡头看去。
地板上瓷片和着茶汤淌了一地,顾之茹指着贺冲破口大骂:“那位置我宁愿埋条狗,也不会让贺宓葬进去!”
贺冲一直半垂着眼,直到这时才缓缓擡起头来。
隔了些距离,他脸上的神情周茉瞧不真切,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那随他而来的夜色将他彻底笼罩了一样。周茉被这种感觉堵得心里有点儿异样,不晓得哪根神经被触动,脱口而出:“既想要别墅,又不想合葬,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
楼下的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
唐书兰低喝:“周茉!”
周茉神情坦然,却见贺冲的头擡了又擡,与她的对上。那目光,是惊愕之中带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来不及细想,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周茉忙低头跑回书房,把门一掩,接通电话:“林珩……看到我给你写的信了吗?”
“看到了。”
“你怎么想的?真的要分手吗?”
心高悬着,像是有点儿失重。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听见林珩说:“对不起。”
门忽然被推开,周茉急忙挂断电话站起身。
门口的唐书兰脸上如罩霜雪,声音冷硬,不容置喙:“下去跟你顾阿姨道歉。”
周茉咬着唇:“我没做错。”
唐书兰提高音量,警告似的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周茉,我数三个数,一……”
这招以前百试不爽,然而此刻周茉的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难受。生平第一次,她忤逆了唐书兰的警告,抓着手机飞快地朝着门外走去。她“噔噔噔”下了楼,猛一下推开了后门。
会客厅里的争执还在继续,似乎没人注意到她。
雨声淅沥,窸窸窣窣地敲打在院里的海棠树上。几盏路灯尽职地守着后院的一草一木,把稀疏的雨丝照亮。鹅卵石道湿湿漉漉的。院子尽头的停车坪那儿,顶上伸出一角平台,可以避雨。雨里有风声,四下却是一片岑寂。
手机震动了一下,周茉没看,把脸埋进双臂之间。
忽然听见“咔”的一声。
周茉吓了一跳,擡眼一看,眼前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人。
随着那一声轻响,一蓬火光腾起。贺冲用手挡着风,把烟点燃了。片刻,雨雾里散开青烟。
他沉沉地笑了一声:“我死了妈,你怎么哭得比我还伤心?”
周茉又把头低下去,闷声不吭。
贺冲低头看她:“你刚才为什么替我说话?”
等了片刻,没听见回答。贺冲的目光往下,瞧见她发丝落下一缕,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她这么长的头发,是不是都垂在地上了。
“喂。”
周茉擡头,瞥来看不分明的一眼。
“你是周思培的闺女?”
“嗯。”
贺冲笑了:“论辈分,你是不是得喊我一声‘叔叔’?”
周茉一顿,片刻又低下头,从脚边的草丛里抠出一枚鹅卵石,在水泥地上胡乱划了两下:“你有毛病吗?随便认亲。”
贺冲一挑眉,却也没理会周茉这吃了枪子儿似的反应,往她身旁一蹲,吸了口烟。
周茉轻声问:“你准备怎么办?合葬的事……顾阿姨不会答应的,她好面子。”
二十五年前,五十九岁的顾洪生认识了二十四岁的贺宓。这位准继母的年纪比顾之茹还小,顾之茹自然不乐意。更让她觉得面上无光的是,贺宓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然而不管子孙如何哭闹拦阻,顾洪生还是力排众议将贺宓迎娶进了门。此后,就是长达二十几年的鸡犬不宁。
“我手上握着六千万,跟他们慢慢耗呗。”
“顾家生意做得大,六千万不算多。”
贺冲笑道:“你替我一个外人操心?你自己得罪了人,还‘潜逃在外’呢。”
不说还罢,一说起周茉就越发烦躁,鹅卵石从手里脱出,弹跳了两下,落进草丛里。
雨势突然大了起来。
贺冲站起身:“回去道个歉,你年纪小,他们不会跟你计较的。”
“我凭什么道歉?”她的语气很冲。
贺冲叼着烟笑了一声:“替一个外人强出头,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们真庸俗,事事都要论好处。”
她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撂下这句话,跑进雨幕里,踩着鹅卵石小道往屋里走去。
贺冲瞧着那道背影,笑了笑,从衣服口袋里摸出车钥匙,叼着烟,冒雨大步走了。
唐书兰早等得耐心尽失,看周茉冒冒失失地从后门进屋来,立即从沙发上起身:“周茉。”
周茉刹住脚步。
唐书兰招了招手:“过来,跟顾阿姨道歉。”
顾之茹打圆场:“书兰,行了行了,童言无忌……”
“茹姐,她二十岁,已经成年了,说错话了就要承担后果。”
周茉咬唇:“我说错话了吗?”
唐书兰面沉如水:“周茉,你不要挑战妈妈的底线。”
周茉的牙齿快将下嘴唇咬破,然而到底心里发怵。她心里清楚,跟唐书兰较劲自己讨不到一点好。僵持半晌,她最终木然地看向顾之茹:“对不起。”
唐书兰蹙了蹙眉:“真是越大越不懂规矩了。”
周茉低下头,难过和不甘漫上来,心里对自己极为不齿。
在她的家里,父母处于绝对的地位,大到人生目标,小到衣食住行,全替她规划好了,没给她留一丁点讨价还价的余地。况且,她并不具备那个胆量去挑战他们的权威。
次日,贺宓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北郊的殡仪馆举行。周茉也被父母拎着去参加了。
这个葬礼办得仓促而简陋,前来吊唁的人少,现场氛围凄凉,连花圈都没几个。
快到中午时,周茉偷偷踮了踮脚,放松站久了发疼的脚后跟。她不经意地擡头一看,却见灰白的雨幕里出现了一道灼眼的红色。
周茉疑心是错觉,定睛去看。待到那红色越来越近,被雨雾模糊的黑色身影也渐渐清晰起来。
白色衬衫,黑色西装,怀里抱着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
是贺冲。
看到贺冲出现,大家立即压低了声音议论。都只知道来殡仪馆要带白菊,可没听说带红玫瑰的。
贺冲走到近前,把搂在臂弯里的玫瑰往大幅照片前一放,又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三炷香插上,向着照片鞠了一躬。那玫瑰似一捧火,在或黄或白的菊花堆里格外显眼,映衬得照片中逝者的面容仿佛都亮了几分。
明眸善睐,姿态端方,论样貌,贺宓的确是一等一的,也无怪乎顾洪生生前对她偏宠又护短。
贺冲的姿态说不上有多恭敬,与照片里含笑的人对视了片刻,便往顾之茹跟前一迈,脸上还是挂着那副瞧着有几分吊儿郎当的笑:“考虑好了吗?”
顾及场合,顾之茹忍耐不语。
贺冲却是一笑:“你慢慢考虑,我有的是耐心。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拿墓换钱。”
仪式结束,天仍然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
贺冲躲在檐下点了支烟,瞧着顾家的人出了大堂,忽地瞥见队伍里一道清瘦的身影。原准备向她道声谢的,但他转念一想,还是作罢。
谁知那已经迈下台阶的小姑娘似有感应,忽地转过头来。
贺冲笑了笑,举起烟向她致意。
她的目光停了一会儿,转过头去,和其他人一块儿走远了。
墓地的事没有解决,贺宓火化之后的骨灰只好暂时寄存在殡仪馆里。八千块一个的小格子,放了张照片,和其他密密匝匝的小格子挤在一起。
贺冲又带了束玫瑰过去看她,冲着照片里的人笑着说:“反正你生前也没少受委屈,不在乎再受这一时半会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先在这儿住着,回头我接你过去和那老头儿葬在一起。”
那天葬礼过后,又下了几天的雨,直到周一才放晴。
贺冲下午接到韩渔的电话,说是有人找上门,让他出个赛。他早就不玩赛车了,直接让韩渔拒绝,拒绝不了就拿钱解决。
韩渔委屈极了:“人缺我这点钱?能请你出山的人得是什么来头,你心里没数?”
于是,贺冲不得不过来瞧瞧是个什么情况。
贺冲到了酒吧,上楼推门一看,一屋子人虎视眈眈。韩渔缩在角落里,跟待宰的羔羊一样。
“老贺,你可算来了。”韩渔赶紧迎上去。
贺冲环视一圈,一眼认出坐在正中间的人。孙祁,人称“孙公子”。西城有一伙富二代,被人列出了一个“西城四少”,孙公子就是其中一个。
贺冲笑道:“孙公子怎么有兴趣光临我们这破酒吧了?”
孙祁起身,给贺冲递了一支烟,客气地笑:“不是联系不上冲哥嘛,就只能来你的地盘找人了。”
“家里最近出了点事,孙公子见谅。”
孙祁笑说:“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只管开口。”
贺冲瞅他一眼,脸上还是挂着那副叫人一眼望不透的笑:“那估计劳烦不上孙公子——家里死了人。”
孙祁结结实实地被噎了一下,半刻才挤出一句“节哀”。
两人寒暄完毕,面对面坐下。贺冲点上烟,打火机往茶几上一扔,身体往后一靠,换了个极闲适的坐姿,笑瞅着孙祁:“听说孙公子想找我出山?”
“跟人赌了样东西,车队那些年轻人我不放心,还是想请冲哥这样的老将出马。”
贺冲笑道:“我已经二十八岁高龄,好几年没赛过,状态也一年不如一年。孙公子既然这么在意这场赌局,还是另请稳妥些的人吧。”
孙祁沉吟片刻,笑着说:“既然冲哥不便出赛,我也就不勉强了。但我有个不情之请,冲哥一定得答应。”
贺冲隐约有预感了,笑道:“你说。”
“我新来了几辆车,冲哥有兴趣吗?”
贺冲立即明白过来,前面的都是烟雾弹,后招在这儿呢。他笑笑,既不拒绝,也不立马接受:“我得先看到车,才知道能不能接。”
“肯定能,对冲哥而言就是小意思。奥迪R8,加大点儿马力,到1000吧。”
贺冲笑了:“真是太擡举我了。孙公子定个时间,我先去看看车。”
这单生意敲定,贺冲总算把人请走了。
韩渔松了口气,转而又有些担忧:“真要接?”
“能不接吗?孙祁什么身份,动根手指就能让你这破酒吧开不下去。”
韩渔:“也是你的破酒吧。”
贺冲拎过搁在桌上的啤酒瓶,斟了半杯喝下肚,把空杯一放。他正准备走,一个服务员上来说有位客人喝醉了,单独一个人,叫不醒,好像手机也没带。
韩渔问:“钱付了吗?”
“付了。”
“那就轰出去。”
服务员有些为难:“是个姑娘。”
韩渔的态度立马转变:“哎呀,姑娘一个人来酒吧喝酒?那必定是遇到了伤心事,我去看看。”
贺冲极为鄙夷地瞥他一眼。
服务员把两人带过去。楼下靠角落的一张桌子边上趴着一个人,头发全散下来,遮住了脸。她身上穿了条白裙子,会出现在纯情校园爱情故事中的那种素雅的白裙子——这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来混酒吧的。
韩渔走过去,搡了搡她的肩膀:“姑娘,姑娘……”
搡了半天也没反应,韩渔便支使服务生把人扶起来,送到楼上休息室去。
贺冲越发鄙夷:“身为酒吧老板,带头‘捡尸’,好意思吗?”
韩渔急忙反驳:“怎么说话呢!我这是怜香惜玉,为顾客服务!我说了扶上去会怎样吗?不会!我韩渔君子坦荡荡,一根汗毛也不会碰她!”
这边,服务生已经把喝得烂醉如泥的人给扶起来了。贺冲往那披头散发的脸上一瞥,忽地伸手一拦:“等等。”
这下轮到韩渔鄙视他了:“瞧人家姑娘好看吧,猥琐了吧,动摇了吧……”
“少说两句憋不死你。”贺冲上前一步,把盖住她脸颊的头发轻轻拂开,“这人我认识。”
“谁啊?”
贺冲一笑:“我大侄女。”
韩渔:“你扯淡吧,你孤家寡人一个,哪儿来的侄女?再说了,这姑娘多大,你多大,你能有这么大的侄女?“
“爱信不信。”贺冲直接从服务员手里把人接过来,轻轻松松往肩上一扛,扛的时候还特意注意避开了叼在嘴上的烟,“人我带走了。”
“喂!你带走干啥!”
贺冲:“当人质。”
到了停车场,贺冲把人放下,伸手去摸口袋里的车钥匙。结果她靠着车身,身体直往下滑。贺冲也懒得管,打开车门后才把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人给扯起来,塞进了后座。
他往南,一路开去车场。离开大路之后,就是郊区路况极差的县道,车子时不时碾过一个个汪着泥水的浅坑。
就在这样的颠簸中,贺冲忽听后面反胃似的“嗯”了一声。他急忙踩刹车:“你别吐我车上!”
“哇——”
贺冲:“……”
他飞快地开了车窗,拉开车门跳下车,把人从后座上拎下来,往路边的电线杆下一按,贴心地把她的头发撩到后面,自己则远远地避开,点了一支烟。
隔了段距离,等了片刻,贺冲瞧她应该是吐完了,也吐尽兴了,才慢吞吞地走着去车上拿了瓶水,拧开后塞进她的手里。
她漱了个口,似乎清醒了几分,擡眼迷茫地看着他:“你是谁啊?”
贺冲:“你大爷。”
好不容易把人带回了车场二楼,本想把她往沙发上一扔,转念一想,好歹她还是个女孩,就大发慈悲地把自己的单人床给让出来。她一沾上枕头就呼呼大睡,身上一股味儿。
贺冲也懒得给她收拾,自己没心思睡,下楼去接了根塑料软管,把后座的东西都清理出来,洗车。
忙活了大半个小时,车子里外外都清洗干净了,他才回到二楼。
床上的人睡得死沉,怕是雷劈了屋子也不会醒。贺冲站在床边瞅了她半刻,到底还是去卫生间搓了块毛巾,帮她把脸和手都擦了一遍,还在床头柜上放了瓶水。
这全套“服务”下来,贺冲都被自己的体贴给感动坏了。
周茉这一晚睡得很好,但醒来却觉头痛欲裂,耳内轰鸣。这时,她才渐渐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她悚然地揭开被子看了一眼,还好,衣服都是齐整的,只是散发着一股酸腐的味道。
周茉起床在屋里晃悠一圈,试图搞清楚自己是在那儿。极大的一间客厅,却空空荡荡的。一张沙发一台电视,靠窗户处钉了根杆子,上面晾晒着几件衣服,都是男款。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周茉打开窗户,往外看去。
外面是个面积极大的水泥场地,停了许多辆车,地上散落着轮胎、车盖、千斤顶、高压水枪等各式各样的东西。再往远处看,稀稀拉拉一排房子,没有任何标志性的建筑。
周茉高喊:“有人吗?”
每一个房间她都找过了,没人。
周茉预备洗漱一下,下楼去街边问问。结果浴室里连洗发水都没有,只有一块肥皂。她心里不免揣测,住在这里的人的日子过得未免有点儿太凄凉了。
将就着洗完头和澡,穿上自己原本的脏衣服。这样拾掇过之后,周茉出了浴室,往客厅大门走去。
刚一打开,就瞅见大门口一道高大的人影,人墙似的堵在跟前。
周茉吓得心脏跳停,过了好半会儿才缓过来,擡头一看,却是怔住:“……贺冲?”
贺冲手里拎着一只袋子,低头瞅她一眼:“醒了?”
“这是哪儿?”
“我家。”
“我怎么……”
贺冲笑着:“被我绑架了呗。”
周茉的第一反应是往后退,一步退进了门里,才想起来这就是贺冲的家,这样不等于是主动的羊入虎口么?
她退了一步,贺冲却是进了一步。
周茉立刻高音量:“你想干吗!”
贺冲神色复杂地瞅她一眼。
“你……你不是……”
“能拿你去跟顾家把那墓位换过来吗?能换我就真绑架你了。”
“不能。”周茉垂头丧气,“你找我爸换点钱估计还实在些。”
“能换多少?”
“三百万?五百万?我不知道……”
贺冲笑了,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还正儿八经地跟他讨论起自己这做人质的价值来。
“你也太便宜了吧,你们周家不是很有钱吗?”
周茉:“有钱那也是我爸的,他舍不得。”
“你不是他女儿吗?”
周茉不置可否,目光往下瞥,瞧见他拎在手里的袋子。
“哦。”贺冲提起来往她怀里一塞,“给你的。”
“什么?”
“你不吃早餐?不换衣服?”
周茉警惕地抱紧袋子:“在你家换?”
贺冲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袋子里除了早餐,还有衣服,一件T恤衫、一条牛仔短裤,样式都土里土气的。周茉没得挑,换了衣服,拿出袋里的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把自己的脏衣服塞进去。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身上的衣服大了一圈。长这么大,就数今天最狼狈。
周茉咬着包子下了楼,喊了一声:“贺冲!”
隐约听见隔壁厂房里有人声,她走进去一看,满地散落的汽车零件,空气里是一股刺鼻的机油味,却没看见人影。
周茉又喊一声:“贺冲。”
“别喊了,招魂呢。”
周茉循着声音看过去,这才发现被支起来的汽车底下仰躺着一个人,穿着卡其色的工作裤,又只露了半截腿,难怪她一眼没看见。
周茉走过去,朝地上一蹲,低头往汽车底下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她便绕了一圈,绕去那头,一蹲下就看到贺冲的头顶。
“喂。”
贺冲没应,拿扳手缓缓地拆卸着底盘上的零件。
周茉把口中咬下一口的包子嚼完了才说话:“原来你是修车的呀。这份工作……”她斟酌着用词,“是不是不赚钱?”
“还成。”
周茉心想,楼上的房子家徒四壁,连瓶洗发水都买不起,哪里会是“还成”的程度?不过男人嘛,一般都是好面子的。
“你一直在修车吗?”
“这两年。”
“那以前你是做什么的?”她听过不少传言,尤其还有说贺冲“出车祸死了”的,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贺冲一顿:“你查户口呢?”
“我好奇,能说一说吗?”
贺冲一想,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当兵、做生意、赛车……什么来钱做什么。”
周茉又想,混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这么穷,恻隐之情顿生:“你除了修车,还会别的吗?”
“除了干好事,什么都会——让开。”
周茉愣住。
“让开,你挡着我了。”
周茉忙往后退了一步。
“再让让。”
周茉让出四五步,便看见贺冲手撑着底盘,往前一蹿,整个人便从车子底下钻了出来。他没穿上衣,光裸的古铜色皮肤上满是汗水,以她十五年绘画的经验来看,这人的骨架和肌肉都相当不错,拉过来就能当模特。
周茉的脸有点发烫,别过眼去啃包子,假装没看见。
贺冲瞥她一眼,看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仓鼠似的小口嚼着包子,笑出声:“你还在读书?”
“读大学。”
“在学校过得很艰难吧?”
周茉有些不明所以。
“就你这吃东西的速度,食堂关门了能吃完吗?”贺冲走去一旁的车床,把拆下来的零件拿过去与另一个比对。
周茉不以为意:“细嚼慢咽是好习惯。”
贺冲拿着零件又钻回了车下。周茉看他一时半会儿似乎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便捧着包子重新凑过去。
“你怎么还待在我这儿?”
周茉一时沉默,嚼完了一口包子才说:“不想回去。”
“离家出走?都多大的人了。你出门没带手机,赶紧回去吧,别一会儿你家人报警了。”
周茉愣住,急忙去摸衣服口袋,又想起已经换过衣服了。
“别摸了,你真没带,不然酒吧服务生早喊你家长来接了。”
“我已经成年了,不需要家长监护。”
“哦?”
周茉对他这声提高了声调的怀疑极为不满:“我要是未成年,能进酒吧吗?”
“说不准啊,现在想伪造个证件还不容易。”
周茉不想跟他扯,啃完了剩下的包子,拍了拍手问道:“我能在你这里再待一天吗?”
“能啊,什么标准?”
“什么?”周茉发现自己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维。
“你这算是租房,按什么标准付我房租?”
周茉很吃惊:“你这个破房子还要房租?”
贺冲笑说:“生活不易嘛。”
周茉一想,也有道理,这人过得这么拮据,自己占他的便宜确实不厚道。考虑了一会儿,她问:“五百一天?”
“……”
周茉摸摸鼻子:“少了是吗?肯定少了……那……一千?”
“你知道五星级酒店什么标准吗?”
“不知道,出去玩都是我爸订房的。”
贺冲无语,让她让开,自己从车底下钻出来,去厂房里的水槽那儿,打上洗手液把一手的机油洗干净,再套上一件上衣。
周茉也跟过去洗手,贺冲低头看她:“你叫‘周末’?”
“嗯。”
“怎么不叫星期一呢?”
周茉白他一眼:“‘茉莉’的‘茉’。”
贺冲笑笑:“那天回去被骂了吗?”
不提还罢,一提这个周茉就来气。那天回家,她被父亲周思培罚去画室里反省,整整十二个小时以后才被放出来。
看她的表情,贺冲心里也有数了:“以后别轻易替我出头了,你看,我一点损失没有,你……”
周茉打断他:“下回求我我都不帮你了。”
片刻后,周茉看他一眼:“顾阿姨不答应合葬,那贺……你妈妈下葬了吗?”
“没啊。”贺冲笑着说,“殡仪馆有那种小格子,租金只需要八千块钱,我把骨灰先寄存在那儿了。”
“那不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
周茉被他逗笑:“你那天,为什么拿着玫瑰去?”
“没人规定参加葬礼一定得带菊花吧?我妈这人比较虚荣庸俗,所有的花里她就喜欢玫瑰,并且越贵的那种越好。”
他笑得有点吊儿郎当,眼睛却幽深有神,和他对视的时候,莫名有种灵魂被看透的感觉。就仿佛是那一天雨雾中看见的玫瑰,如火光一般,突然让她心里升腾起一种自己也道不明的躁动。
“玫瑰花挺衬她的。”
“是吗……”贺冲笑笑,“你觉得她的名字好听吗?”
“好听啊,贺宓,‘宓妃留枕魏王才’。”
“她自己改的,其实她跟老头儿——顾洪生——结婚之前,不叫这个名。”
“那叫什么?”
“贺桂花。”
周茉“扑哧”笑出声:“你骗我的吧?”
“骗你干什么?”
周茉擡眼去看他,从他脸上没瞧出多少悲伤的影子。他宁愿不要六千万的别墅,也要帮贺宓争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这样的人,究竟是傻,还是赤诚呢?
这时,贺冲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特大声的一个响铃:“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贺冲瞧了一眼屏幕,是韩渔打过来的。
韩渔急得好似火烧眉毛:“老贺,你把人小姑娘带哪儿去了?赶紧给我原封不动地送过来!她家长找来了,说再见不着人就要报警说咱们绑架!”
外面日头灼烈,周茉这才惊觉居然已快到晌午了。
贺冲的车停在场地正中央,是一辆很旧的吉普车,但收拾得很干净,车玻璃上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周茉打开副驾驶门,径直钻进去往皮椅上一坐,下一秒便“啊”了一声,一下弹了起来。转头一看,刚把车钥匙插进去的贺冲正一脸难以形容地瞧着她。
贺冲幸灾乐祸:“烫吧?”
“烫。”
“不晓得等我开一会儿空调了再坐上去啊?”
周茉很委屈,来接送她的家里的车,进去便冬暖夏凉,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生活体验。
两人站在日头底下等着车内降温。贺冲看她被太阳晒得快睁不开眼,又细皮嫩肉的,白得发光,便打开了后座,摸出一把黑色的雨伞递给她。
周茉这一下倒有些受宠若惊,忙说“谢谢”。
贺冲点了一支烟,手伸进驾驶座内,感受了一下里面的温度:“你怎么一个人跑去酒吧喝酒,失恋了?”
没听见她吭声。
贺冲擡眼一瞧,周茉目光低垂,神情低落。
嘿,居然猜对了。
贺冲笑出声:“感谢我吧,幸亏是我在,不然你昨晚上就凶多吉少了。”
“那不是个清吧吗?我专门找同学打听过了,她说清吧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说这家酒吧新开张,便宜,地址都是她给我的。”
“你也不怕被人捡尸?”
“‘捡尸’是什么意思?”
贺冲这下真是无言以对了。
周茉有些难为情,小声解释:“我是第一次去酒吧。”
贺冲微讶:“二十岁,连酒吧都没去过?”
周茉却没回应,把伞往下压了压,也学贺冲去试车内的温度:“可以上车了吗?”
贺冲看她一眼,一把拉开了车门:“上吧。”
车里还有些热,尤其是皮质的座椅,刚挨上去仿佛置身蒸笼。周茉背上登时浮起一层汗,把吹风口的方向调了一下,正对着自己。
贺冲不自觉地瞟一眼,她头发已经半干了,又长又顺,垂在T恤前面,发尾的水在腰部浸出一摊水渍。他收回目光,灭烟,放手刹,发动车子。
道路破败,被超载的大卡车碾出一个一个的坑。沿途皆是不过四层的小楼,远处的庄稼地绵延起伏,绿浪一层翻过一层。
“这是哪儿?”
“城南,雁南镇。”
“西城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对于这位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的言行,贺冲已开始见怪不怪:“你生活的范围,怕是没离开过你们周家的大宅子吧。”
本是讽刺,却听周茉恹恹地答:“差不多了。”
这时,“日落西山红霞飞”又响了起来,轮胎颠了一下,贺冲接起电话,没好气地说:“又怎么了?”
“冲爷,送回来没啊?人家真要报警了……”
“我还在雁南,离着有二十公里呢,我给你飞回来吗?”
韩渔欲哭无泪:“你大侄女在你旁边吧?你把电话给她,让她给你大兄弟先通个信啊……”
贺冲把手机递给周茉:“接电话,跟你爸妈报个平安。”
周茉拿过他的手机,又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都2016年了,他还用着非智能的直板机?果然是经济状况堪忧啊。
“喂……”
唐书兰一听见她的声音,立马冷声问道:“周茉,你在哪儿?”
周茉昨晚独身闯酒吧的潇洒气魄立马消去了大半,有些忐忑地回答:“在路上。”
“跟谁在一起?”
“朋友。”
“哪里认识的朋友?酒吧?”
“不是……”
“周茉,你这样让我非常失望。”
周茉讷讷地道了声“对不起”。
“你到底跟谁在一块儿?”
贺冲的这台直板机通话质量确实不怎么好,把音量开到最大,即便没开免提,也能将对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听见唐书兰的这句质问,贺冲笑了笑,心想自己怕是又要得罪人了。
转头瞧了周茉一眼,她垂着眼,脸都红了,怕是下一刻就得哭出来。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擡手便把手机夺过来:“她跟我在一起。”
“你是谁?”
“贺冲。”
那边骤然提高了音量:“贺冲,你想做什么?顾家六千万还没满足你的胃口?”
“顾家的六千万和你周家有什么关系?”
唐书兰冷声道:“我警告你,别打周茉的主意,她可是……”
“我能打她什么主意?”
唐书兰还要理论,贺冲却一下截断了她的话:“我没绑架你闺女,我兄弟也没有。烦请您二位别在酒吧杵着闹事,影响我兄弟发财。人我会给你送回来,已经在路上了,急什么。”说完,他当机立断地挂断电话。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周茉:“直说我在你身边不行吗?撒什么谎啊。”
“你已经在顾家树敌了……”
贺冲愣了一下,却是笑了笑:“自身难保,还管我树不树敌,你怎么这么爱多管闲事?”
“你不也多管闲事。”
贺冲这下被她堵得无话可说,转头看前面:“坐好,我要加速了。”
贺冲的加速是真的加速,破旧的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县道上狂奔,哐哐当当,仿佛车盖都快要飞出去。
周茉被颠得都快坐不住了,赶紧抓住了车上方的把手:“慢点儿!”
贺冲笑:“慢了他们以为我撕票了。”
一路颠簸,总算把人顺利送到了“2046”。
唐书兰和周思培两尊门神似的立在酒吧门口,见到从副驾驶座下来的周茉,穿了件又土气又艳丽的玫红色T恤,登时脸都绿了,上前便抓住她的手臂,拽到自己身旁。
他们等了一瞬,本以为贺冲也会下车,没想到车子引擎轰鸣,似是马上就要离开。
周思培赶紧把人叫住:“贺冲。”
贺冲笑道:“有什么指教?”
“你诱拐我女儿的事……”
“爸,贺冲没诱拐我,是我……”
唐书兰使劲将她一扯:“闭嘴!”
贺冲眼看一时走不了,索性点了支烟,抽了一口,笑问:“令千金多大了?诱拐?”
“你与顾家的恩怨,不要牵扯到我周家人的身上……”
“就事论事就这么难?”贺冲打断他,“你们有钱人是不是有门必修课叫《不讲道理》?你自己问问周茉,我诱拐她了吗?”
唐书兰:“周茉心思简单……”
“二十岁不是两岁,我给两块糖她就跟我走了?”
唐书兰这才把目光转向周茉:“茉茉,你自己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茉闷着头,只问:“我能回家了吗?”
僵持半晌,周思培拂袖,愠怒道:“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
唐书兰见周茉还杵在原地不动,将她的手臂一拽:“回家,我们细说。”
烟雾缭绕之中,贺冲瞧着周茉被人拽走。前面两人脚步飞快,她有点儿跟不上,踉踉跄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