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自有国情在。
言谨再次见到吴清羽,是在北京城外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古镇,名字叫雨宁。
那是2010年8月,她才刚工作不久,第一次跟剧组。
拍的是一部晚清背景的电影,投资不大,却是中外合作。按照国际惯例注册了项目公司,周其野就是这个项目公司的法律顾问。
中外三个投资方,各派人员冠上执行监制、联合制片人之类的头衔,导演和摄影都是美国人,现场其他工作人员大都属于中方。做法大不一样,矛盾也很多,进度一拖再拖,最后开会决定法律顾问驻场。
周其野手下的传媒娱乐组总共没几个人,其他律师不可能长时间待在拍摄地。作为最无用的实习律师,言谨自觉举手,就这样被派了过来。任务无他,万一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叫人。
驻场地点有两个,北京市内的棚拍先开始,而后再是雨宁。
那地方在山里,雨多,雾多,当地方言索性把此地叫作雨淋。烟雨缭绕之间,一条条石板路依山势而上,通往客栈,古城墙,古戏台,州府衙门,私塾书院,还有乡绅家的大宅门。
当地条件有限,安排言谨住的是山下新镇上的一家招待所。但那“新”,是相对古镇的“古”而言。房子建起来已经有几十年,内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装修风格,碎花墙纸洇水剥落,窗式空调嗡嗡作响。
到达此地之后的第一夜,她几乎没睡着。次日天还没亮,剧组的司机已经打电话到房间叫早,说是制片主任安排她坐第一趟车。她于是跟着场务和道具组一起进山,等到收工,还是跟场务和道具组坐最后一趟车返回,走县道回到招待所,天已经黑透。
言谨能品出这里面的意思,有种既然你要看支出控进度,那就索性给你看个清楚的故意。她也不好说人家什么,甚至应该感谢他们配合她工作。
从那辆金杯面包车上下来,言谨晕车晕得想吐,正不知是去小饭店吃点什么,还是直接回房间饿着肚子睡觉。
“言谨?”有人叫她。
她回头看,见是个剧组的演员,身上还穿着清末女佣人的服装,黑不黑蓝不蓝的裤褂,头发梳成一个溜光的髻,脸上涂得蜡黄。
言谨疑惑,直到那人笑起来,又说:“还真是你,小白。”
“小青?”她怔了怔才认出来,是凭声音,因为看造型实在分辨不出,也实在想不到这遍寻不着,远隔千里的重逢。
她们一起去吃饭。不是镇上的小饭店,而是在小青住的地方,一个当地人的房子,几个跟组的小特约合住两间屋。矮砖墙围起来的院子里拉着晾衣绳,挂满各人的衣物。剧组在当地近三百人,把镇上的小宾馆和招待所住了个满员,多出来的那些只好租房住。
小青倒也无所谓,说至少有个好处,可以自己做饭。她领言谨去灶间坐,用房东家的大灶炒鸡蛋,烧水,烫青菜,煮面条。
山里入夜之后清凉,门没关,面条出锅,言谨捧着海碗喝了几口面汤,胃里总算舒服了。
小青已经洗过脸,拆散了发髻,拢到脑后,上身套件大T恤,不知是洗垮了还是原本就那么大,盖掉大腿一半,下面换了条花布睡裤,光脚趿双塑料拖鞋。这种造型也只有她hold得住,裤脚短一截,露出劲瘦光洁的脚踝,还挺好看。
两人各坐一张小板凳,隔着折叠圆桌面对面。
小青看着言谨说:“到底还是请你吃饭了。”
言谨当然记得上次的事,只是有些不敢问,直到这时候才说:“你后来去过经纪公司吗?”
小青说:“我去了,照你写的打印了一张解约通知给他们。”
“他们怎么说?”言谨问。
小青笑笑,答:“经纪人给我看我妈签过字的单子,有用舞蹈房的钟点,还有什么斯坦尼斯表演培训。说我如果以后不干这行,合同留着也无所谓。如果还想干,总得跟他们走解约的流程,否则一天天的都是钱。”
言谨记起民法老师说过的话,心里想,果然。
“那我没办法啊,”小青却还没完,继续往下说,“就把他打了一顿。”
“你什么?!”言谨目瞪口呆,一筷子面条刚进嘴里差点从鼻孔喷出来。
小青说:“他也还手了呀。”
“那后来呢?报警没?”言谨追问。
小青淡定吸着面条回答:“进去教育了一天。”
“拘留?”言谨听得心惊肉跳。
“派出所说合同的事情他们管不了,打架两边都动手了,算互殴,最后就是调解咯,签字保证就出来了。”小青无所谓,说到后面索性演起来,一人分饰两角。
那天晚上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她脸上身上带着伤,衣服撕破了,蓬着头。
当天负责处理这件事的是个老警察,在门口叫住她,用上海话对她说:小姑娘蛮结棍呃,一个打人家几个。
小青说:不敢当。
老警察说:他们人多,开这种公司的社会关系肯定也不会简单。今天叫是没想到你会动手,下次就不一样了。你做演员靠长相吃饭的,去跟他们闹,打输受伤,是你毁了,打赢留案底,还是你毁了。
小青说:我不考公务员也不上班,留不留案底我无所谓的。
老警察点一支烟,又对她说:我也是有孩子的人,看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才和你说些心里话。听爷叔一句,不要再去了。
小青看着他,这才点点头,走了。
“那后来呢?”言谨听得心惊肉跳,总觉得这保证根本不管用,无论是调解书上的签字,还是对老警察点的头。
“后来,我又去了呀。”小青不当回事似地说,反过来安慰言谨,“放心,这回没打架。我拿着他们发的广告,专挑他们招学员的日子去的。就和那些小学员的家长聊,把你说的话再跟他们说一遍——合同里甲乙双方的权利义务明显不对等,公司方面都是权利,艺人都是义务,违约金额更是显失公平。实际上长期不履约,把人晾那儿几年不管,你要是自己找工作,他们就找你赔钱。其实就是欺负你们不懂,挣完签约的钱,再等着挣一笔解约的钱。合同里居然还有竞业条款,这是仅限于高管和专业技术人员,还要提供相应经济补偿的好吗。而且,你们跟他们甚至都不是劳动关系。经纪合同可能形成劳动关系,但如果是劳动关系,他们不能跟你们收培训费啊!……”
还是绘声绘色,宛如当时的情景。
言谨哭笑不得,说:“你怎么都背下来了呀?”
小青假谦虚,说:“我这人看不进书,但别人跟我讲过的话,我倒是都能记住。”
闹到这一步,公司的人又出来跟她交涉。
她站起来,双手支在桌上,低头把言谨当作那个经纪人,用当时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们在哪些地方打广告,有本事别让我看见,否则你们在哪里招生,我就到哪里去。你们在上海,我就在上海。你们去杭州,我就去杭州。只要这件事一天没解决,我就天天来。我是真没钱,也只有这条路。不是不让我活吗?那就都别活。”
言谨被镇住,面也顾不上吃了,擡头看着她。
也许因为日晒,再加上妆没卸干净,小青脸上黑了些,反显得双眼格外晶亮,好像要盯到人心里去,又好像不怎么对劲。简直不知道是演的,还是真的。
直到她忽然绽开一个笑,说:“怎么样,有没有一点吓人?”
言谨这才松口气,还是问:“后来呢?”
“解约是不可能解约的,他们挣的就是这个钱,绝对不会破例。”
“那怎么办?”
小青停了停,坐回到板凳上,仿佛说书先生抖出最后一个包袱:“就因为我闹了这一场,有学员家长开始觉得不对劲,报警了。而且不是一两个。都说公司办什么保戏版训练营,经纪人蹭大剧组的名头,收带资进组的钱,但一直没安排拍戏。警察调查下来,他们根本没有那些剧组的关系。隔天到公司抓人,老板和几个经纪人都进去了。我后来还去派出所做了趟证人,说是诈骗。”
言谨绝没想到这个发展,骇笑出声,却也觉得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那个老警察,你又碰到他了吗?”她问。也许因为小青模仿得太好,她印象深刻。
小青看着她,点点头。
言谨又问:“他这回跟你说什么了?”
小青还是学着那语气,说:“小姑娘蛮节棍呃。”
言谨笑起来,是真高兴。
“这下我的合同不算数了吧?”小青问。
言谨点头,说:“嗯,你已经通知解约,公司也没有继续履约的可能,而且还涉嫌诈骗,那就彻底没关系了。”
小青也笑,却忽然没了声音,像是方才说了太多的话,这时只是放空了眼神,望着窗外墨黑的夜,听草丛里传来的虫鸣。
直到房东家的黄狗蹓跶过来,言谨紧张,把两只脚缩到板凳上。
小青回神,问:“你怕狗?”
“不是,我就是觉得……”言谨解释。
小青笑起来,还是那种沙沙的气声,说:“这是房东家养的,很乖。”
说着便把自己碗里剩下的一点午餐肉喂给它。小狗低头在地上吃,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言谨总算把脚放下来,跟小青一起看着它吃,看了会儿才又问:“所以你现在自己找工作?在这里演什么?”
小青点点头,笑说:“女主角的陪嫁丫头,有正面全脸的镜头,还有一句台词——小姐,客人到了。”
言谨也跟着笑,却又觉得怅然。前几天在北京市内的摄影棚驻场,已经见识过此地的群众演员。天没亮就在地铁站外面集合,其中能做前景的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就那么站成一排,任凭群头挑选。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在那些人里面看见过小青,只是当时没能认出来。
“你呢?”小青反过来问她。
言谨张了张嘴,没说话。
“你真的做律师了呀!”倒是小青替她说出来,“头发怎么剪这么短?我白天在山里看见都没敢认,后来听他们说是驻场的律师,姓言,越想越觉得肯定是你。”
言谨听着,忽然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她们似乎都往前走了一步,但也只是小小的、前路未卜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