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之前,言谨打电话回家,把出差的消息告诉父母。
纪敏忙问:“去哪里?”
言谨只说部分事实,答:“北京。”
“多久?”
“大概三个月。”
仍旧是部分事实,计划中的拍摄期是三个月,但也说不定。
纪敏啧了声,想了想,说:“要不要我请假过去陪你?”
“啊?!”言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陪过去,我被同事笑死了。”
纪敏说:“可你从来没自己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而且还这么久,到底行不行?”
言谨说:“出差是住酒店,吃饭都有报销,比我在上海租房还好一点。”
纪敏勉强能接受,说:“那你一定要小心。”
言谨说:“好。”
纪敏又说:“每天打电话回来。”
言谨还是说:“好。”
起初只觉得是母亲夸张,直到电话挂断,她才反应过来,这确实是她一个人走得最远的一次,当时的感觉竟又是雀跃的。
那天晚上,她下班回家的路上,先去了趟对面商场地下层的超市,选了一只行李箱,和周其野总是拖来拖去的那种一样大。想到项目会议上说当地住宿条件不好,又在小区门口的理发店剪了头发。
理发师问:“剪多短?”
言谨用手指比给他看。
“认真的?”理发师又问。
言谨点头:“认真的。”
她天生头发厚,小时候去理发店,剃头师傅总说理她一个头等于人家俩。剪完之后扫地,还要再说一遍,你看这一地都是你的。
这回也一样,椅子下面黑沉沉一片,都是她的。
从理发店出来,只觉清爽,言谨拖着箱子往出租屋走,在楼门口看见戴左左那辆别克车。
她走过去,敲敲车窗。
左左正坐车里拿掌机打游戏,听见声音擡头,愣了愣才认出来,看着她的新形象笑,说:“你怎么回事啊?”
言谨反问:“你怎么回事?今天干嘛来了?”
左左从车上下来,说:“我明天要走了,跟你说过的,不记得了吗?”
言谨还真忘了,又觉得好巧,说:“哈哈我也是。”
左左问:“你也什么?”
“去北京出差,”言谨回答,“浦东机场的航班,你几点飞机?说不定还能送你。”
两人把时间一对,她比他晚一小时,真的可以。
左左说:“きずな。”
言谨问:“啥?”
“羁绊,”左左给她解释,“佐助和太子,高杉和银时,弗利萨和悟空。”
“见面打半死那种吗?”言谨笑出来,给他诊断,“漫画看太多了。”
左左也笑,替她搬着箱子,跟在她身后爬上三楼,进到那间小屋里。
打电话叫了外卖,两人围着茶几坐地板上一起吃。
言谨心不定,一边吃一边还开着笔记本电脑,重听合拍片项目的几次会议,记下驻场的时候需要特别注意的点。音频里是周其野在发言,说:stillIneedmoreclarificationonthispoint……
左左也听见了,忽然说:“这人谁?好装啊。”
言谨笑出来,却又反击:“你不也喜欢夹日语?”
左左存心再讲一遍:“きずな。”
“怎么说的?”言谨也想学。
“Ki-zu-na。”他教她。
“Kizuna。”她重复,继续吃饭,继续听。
第二天,他们又在机场见了一面,道别之后,一个飞日本,一个去北京。
言谨驻组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永不为奴”群里的同学听说,反应都挺大。
夏晨说:到底为什么要有驻场这回事?是客户亲眼看见我们痛苦,付费的时候会开心一点吗?
包容说:我宁愿蹲在路边写材料,别让我驻场,远离业务,远离核心,就跟被发配了一样。
毕可欣更加直接,说:你老板好过分啊,这才上班几天,就把你扔出去了。
言谨不免要为周其野说句话:其实是我自己举的手,我老板人还挺好的。
这话有点不兴说,因为这群里日常就是骂老板。
果然,毕可欣回:好人就根本不适合当老板吧。
包容提醒:实习期内至少十个案子,你几个月在外面,到时候不够数怎么办?就算带教给你名字挂上了,律协考核的时候问起来,你不熟悉情况答不上来就麻烦了。
夏晨已经开始分享,她所里有个殡葬行业上市的项目,律师驻场的地点是殡仪馆。还有跟她同一个项目上的审计师,说自己去年在漯河盘点一家肉联厂,住的地方紧挨着猪圈。
真的假的?群里有人问。
夏晨回:骗你干嘛?告诉你个小知识,殡仪馆是没有镜子的,厕所里没有,电梯也没有。
……
言谨看着,背后冷风森森,也觉得自己有点草率了。
而后,再从北京到雨宁,她这个驻场驻得更加困难。
招待所的条件暂且不提,再怎么样总比殡仪馆和猪圈好上许多。
但盗窃柴油的案子还在调查中,当地派出所办案队要是过来,都得由她负责,陪同警官到车队去,从队长到司机一个个找人问话。
除此之外,还要看剧组的各项工作流程是否合规,这样就算再发生意外事件,也能从司法角度判断演职人员是否存在过错,清晰划分责任。
这种监督安全生产、定期向上汇报的角色显然是不太讨喜的。而且,剧组不少工作人员还觉得法律顾问是美方的二鬼子,既然她是法律顾问派来的,那也就是二鬼子的小兵。
所以,当她这天晚上遇到小青,人家跟她道喜,他们说你是驻组的律师,你真的做律师了呀!
她还真不知道接下去的三个月会怎么样。
面条已经吃完,两人收拾了桌子,去院子水池里洗碗。
另一个同住的女孩子正在外面洗头,拿毛巾擦干之后插上电吹风,开关一开,“啪”的一声,几间平房一片黑,跳闸了。
小青记得电箱在哪儿,踩个板凳,拿手电照着打开,把空气开关推上去,灯倒是亮了,但电扇、淋浴器什么的没反应。又有人跑去后面小楼里找房东,房东嫌太晚了,不想再折腾,让她们克服一晚上。
言谨真觉得满头官司,说:“那怎么办?”
小青回来的最晚,还没来得及漱洗,她倒也无所谓,笑说:“山里其实还好,晚上还挺凉快的,就是……我能上你那儿洗个澡吗?”
言谨点头:“当然可以啊。”
两人于是出了院子,又往招待所走。
小镇睡得早,街两边房子里已经少见灯光。小青一边走一边擡头,指着天让她看星星。
言谨也跟着仰头看,说:“哪儿,没看见啊……”
小青伸出手,说:“你像这样,把月亮挡住,先看黑的地方,等眼睛习惯了就能看见了。”
言谨照她说的做,隔了会儿,真的发现繁星点点。
其实这地方海拔不高,空气也不算通透,能见度并不很好。深蓝色夜幕上,星光暗淡。但她这许多年好像一直就呆在城市里,哪怕是她家那个小地方也很繁华,一说夜景,就是县政府斥巨资建造的某某景观大道。夏夜银河这种东西,只在照片里见过,这时候能凭肉眼看见,竟觉得欣喜。
就这么看着走着,言谨忽然问:“你后来为什么没打电话给我?”
小青张口,想说什么,又摇摇头。
那个理由,言谨其实可以感受到,却也说不准确,或许就是两个人太不同了,不至于有什么交情。而且她一个学生,当时经纪公司的事,也未必能帮上忙。
“但要不是你,我可能真的就算了,找个地方教跳舞,骂小朋友。”小青笑说。
言谨忽然觉得神奇,也想说,要不是你,我可能也得不到这份工作,不会在这里了。
“经纪公司的事情解决之后,”小青说下去,“我一直在想以后该怎么办,也是因为你,决定去报名艺考,就是突然决定的,第二天就去了,刚好能赶上。”
言谨不懂,说:“啊这有什么关系啊?”
小青解释:“就是觉得要去更好的地方,才能遇到更好的人啊。”
言谨赧然,说:“你们搞创作的人思维都是这么跳跃的吗?”
小青问:“我也算搞创作的吗?”
言谨说:“当然,我那次看你拍戏就觉得了。”
小青转头过来看看她,黑暗中眼睛清亮,却没说话。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言谨又问。
小青回忆,答:“十一月底吧。”
言谨笑,更加觉得神奇,说:“我那时候在律所面试。”
“我妈知道之后骂我,”小青继续说,“艺考也不是没考过,从小学的舞蹈都考不上,还想考表演?表演系艺考要唱歌,就你那五音不全的。而且二月就考试了,几千个人里面就招二十几个,根本不可能通过的。就算专业过了,还有文化课成绩,你读的那点书早都还给老师了吧……”
言谨听着,竟连这话也觉得熟悉。
但小青不管,到底还是去了,这时候回忆考场上的情形,说:“我是来自上海的考生吴晓菁,今年21岁,身高170,体重100公……哦不对100斤。”
言谨听得大笑。
小青捂脸,说:“我那时候真的说了100公斤,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考试科目有朗诵、演唱和形体,她准备得很仓促,朗诵的内容就是网上搜的段落,到了现场一问才知道已经烂大街,唱的歌也只是自己在家里练过几遍,是一首《海阔天空》。
静静夜里,走在小镇的路上,她清唱。
言谨喜欢她的声音,开头第一句简直心里悸动,也喜欢那里面的歌词,尤其那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但听到后来还是忍不住大笑。小青唱歌,没有技巧,全是感情,粤语也挺塑料的。
考官大概也有同感,唱一半叫停,问她:为什么选这个歌?
小青说:因为喜欢。
考官又问:看你形体展示挺好的,是学过跳舞吧?
小青说:从小就学拉丁的。
考官问:那怎么不去考舞蹈?我们也有这专业。
小青说:年龄刚好过了,而且我不喜欢跳舞。
考官:就喜欢表演?
小青:是的。
考官看着她笑,点点头,说:热爱最重要。
“他说热爱最重要。”此刻,小青重复。
言谨悸动,这就是小青想要遇到的更好的人吧。
“我知道肯定考砸了,果然市统考都没过,”小青望天慨叹,“但那时候就想好了今年秋天报名,明年再考一次,多试几个学校。所以六月份就到北京来了,在德胜门那里一个小区租的房子,一起住的都是北漂找工作的人。也有不少想做演员的,都在北电外面那条街上培训班。我本来以为自己参加艺考年纪已经算大的了,结果跟他们一聊,根本不算什么。”
言谨问:“你上培训班了吗?”
小青摇头,说:“好贵啊,一节课几百,而且要是有戏拍去不了,心会疼得滴血吧。”
言谨替她担心,问:“那你怎么考试?”
小青回答:“我把那条街上每个班的试听课都上了一遍,还跟别人借上课的录音来听。”
“哈哈哈真有你的,”言谨大笑,“但是这样真的可以吗?”
小青说:“我觉得我可以。”
言谨说:“我也觉得你可以。”
她在想自己应该到哪里去的时候,她也在想自己应该到哪里去,她在考试的时候,她也在考试,她租了房子开始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她也租了房子开始一个人生活。
看上去截然不同,却又那么相似。
“Kizuna。”言谨忽然想起这个词。
“什么?”小青问。
言谨说:“日漫里的,羁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