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言谨出发去河内。
身上带着刚换的外汇,人民币对越南盾汇率一比三千,有种瞬间变成百万富翁的感觉。
以及庄明亮的一大堆嘱托:
“到机场就联系阮律师,除了酒店、律所、商务部、领事馆,其他地方不该去的别去。”
“别太轴,身上多准备点零钱,该给小费的时候给小费,过关口什么的护照里夹着。也不用太多,中国人约定俗成的就是三万。”
“人机灵点,走路不要走马路边上,那边飞车党多,陌生人送你吃的千万不要接,多半是骗子。还有说话注意着点,别提南海,别提法国殖民地……”
言谨听着,又觉得庄律师好懂啊,问:“您去过越南?”
庄明亮却干脆地回答:“没有,都网上查的,你也记着点,听人劝吃饱饭。”
三个多小时的飞行之后,航班降落,言谨走出那座只有一个航站楼的小机场,仿佛忽然从初春穿越到了盛夏。当时的河内,凉季已经结束,热季刚刚开始,遍地铺洒的阳光格外耀目,整个城市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暖色。
阮律师派了车来机场接她,一辆银灰色雅绅特,带她进城。
机场附近空旷,到处看得见工地。直到接近市区,街道变得越来越狭窄,几乎都是两车道,两边既有东南亚风格的民居,也有欧洲样子的小楼。路上跑着她小时候才见过的那种公共汽车,还有穿军绿色制服的警察。小朋友一样系红领巾,看着倒也亲切。除此之外,所有空隙全被摩托车占领,耳边永远响着一阵又一阵呼啸而过的声音。
司机说出两个英文单词,让她选是去酒店还是律所。言谨回答,律所。
车于是艰难地开到一座办公楼下,倒是新建筑,十层楼高,玻璃幕墙。但内里的装修又好像国内十几年前的样子,她在父母九十年代拍的照片上看见过。
上楼进了律所,见到阮律师。之前只在视频会议上见过,此刻见到真人,只觉娇小了许多,再加上说英语时特有的口音,以及不慌不忙的态度,显得挺温柔。
阮律师见到她有些意外,寒暄着问:“怎么不去酒店先安顿下来?明天再开始工作也不迟。”
言谨只是笑,知道他们这里的效率,不紧追着不行,直接坐下跟他谈案子的情况。
这次准备起诉的是个名叫东来的传媒公司,阮律师按照惯常的操作在商务部提交了查询工商登记信息的申请,一周之后收到结果,只有个公司名字。他又请人在胡志明市同样做了查询,得到的结果也是一样的。打电话去问工作人员,回复是其他信息企业选择不公开。
言谨说:“这种情况在中国可以举报,是要受处罚的。”
阮律师温温柔柔地回答:“越南其实也要求公开,企业的基本信息、地址、法人、税务、商标,以及重大变更事项,都可以申请查询。但规定是规定,现实是现实,一个地方一个做法,总归存在一些不完整的情况。”
言谨听着,想起上来的时候看见底楼一个门面,橱窗里打着代理注册越南公司的中文广告,明明白白写着,成本低,灵活度高,保密性强。这个保密性,显然指的就是这种可以选择信息不公开的操作吧。
阮律师还是温温柔柔,说他对此已经提了申诉,现在能做的就是等。
言谨问:“那其他途径呢?比如合同,上面会有双方的详细信息,也会附上注册证书。还有银行单据,开户要提交良好存续证明。”
阮律师笑,说:“但是银行和生意伙伴也不可能理会我们这种要求啊,而且那些都是扫描件和副本,也没法办理公证认证。”
言谨说:“那就只有等?”
阮律师点头:“是啊,只有等。”
那意思就是她这趟来得有点多余了。
但礼数还是周到的,阮律师给她安排了一间小会议室办公,又请她吃了顿饭。
席面上都是河内当地的食物,口味酸辣,颜色鲜亮。
席间聊起来,阮律师又说,越南其实有不少华语电视频道,原本只面向大约100万的华人华侨,但这些年越来越多越南人看,中资背景的传媒公司也越来越多,而且都在抢占市场,竞争也挺激烈的。东来传媒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有别的公司买了电视剧的海外版权,他家没版权,买套DVD一样播出,甚至找专业演员配音,效果还比正版的好。别家公司因为这事起诉到当地法院,结果还是东来赢。
言谨听得出这言下之意,在此地开公司做生意的都拿东来没办法,你们根本不是这里的人,还能怎么搞?还是快走吧,老呆着我还得一直请你吃饭。
千里迢迢飞到这里,言谨自然不可能就此作罢。她当时没说什么,晚些时候入住酒店,放下行李便连上网络,把阮律师说的那几个华语电视台都搜了一遍,以及几次因为竞争而起的诉讼。
有些网页只有越南语,她用在线翻译勉强读了个大概,感觉有用的一一保存。第二天一早又去律所,找了阮律师的助理帮忙,搞清楚那些尚有疑问的细节。
中午自己出去吃了碗蘸粉,买了杯冰咖啡,下午跟庄明亮视频会议,把初步的想法说了。
言谨先跟庄律师确认:“我的理解是这样,民事诉讼法里对境外原告和境外被告的要求其实是不同的。如果原告是境外公司,必须提供主体资格认证。但如果被告是境外公司,我们作为原告,其实很难做到这一点。法条里要求只是证明被告存在,并且有明确的送达地址。主体资格认证也可以是在立案之后,由法院要求他们提供。”
庄明亮说:“你抠字眼确实是这样,但实操是法院要先看到认证。而且如果没有认证,你怎么证明他的存在?”
言谨说:“银行单据,合同,那上面都会有双方名称和所在地信息,也是可以证明主体身份的。”
庄明亮说:“有业务关系的双方确实可以,但我们这个案子是单方面侵权,银行单据,合同,这些东西你去哪里找呢?”
言谨回答:“东来的对家那里。”
然后发给他东来的几个竞争对手的名单,以及互相之间发生过的诉讼。
庄律师看过,在视频那边思索,余下时间尽是自问自答与自我攻略,先琢磨是否会是非法证据,又琢磨一份证据是否可以出现在两个案子上,还有有效期的问题,但都得确实拿到材料之后才能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言谨打断他说:“先试试吧,让我试试看。”
庄明亮吐出一口气,点头,说:“行,你找找看,我去跟法院沟通。”
言谨应了声就要下线,庄律师又叫住她,说:“你叫阮律师出面去谈,自己别瞎走啊。”
言谨说:“好。”
心里却在想,这个阮律师有点软,还有点黑,估计一提这事,他又得出一版额外费用让她找老板确认。
随后的几天,言谨在河内市里走了许多地方。
有越南商务部,也有中国领事馆,沟通东来不公开企业信息的问题。
还有北部的几个华语电视台,跟负责人或者法务谈,希望他们为在国内进行诉讼提供证据,甚至加入这一次的维权行动。
起初还有阮律师跟着,后来走得熟了,河内跑完,要去胡志明市,她决定自己前往。
其实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的飞机,从北到南,胡志明市比河内开阔一些,法国殖民地时期的建筑也更多。
虽不是雨季,有时兜头便是一场雨。
她坐人力三轮,被浇得透湿,在路边小店买身衣服,还有那种小时候穿过的透明塑料凉鞋,换上,继续跑公司拿证据。
要去的几家华语电视台,已经初步电话沟通过,联系的也都是中国人。合同,企业注册证、银行汇款单、公司存续证明、资信证明,基本都是诉讼或者企业往来中提供的扫描件,零零碎碎拿到手,统统传回去,让庄明亮过目,整理,试着再去法院立案。
得到好消息已经是一周后了,也只是庄律师发过来的两个字:成了。
言谨看着这条短信笑起来,那天早早回到酒店,好好洗了个澡,然后趴在床上定了返程的机票。
恰逢周末,机票买的是周日晚上的,她在律所系统里填了报销,多出一天酒店费用自理,想借这个机会在胡志明市里转转。前几天虽然去了很多地方,但都跟旅游毫无关系。
周六,快到中午的时候,她是给手机震醒的。
接起来,朦胧的一声:“喂?”
对面说:“言谨。”
是周其野。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打起精神说:“老板你找我?”
周其野却说:“我在新山一机场,刚到。”
言谨怔了怔,才说:“事情已经办完了,还挺顺利的。”
像是对之前在他办公室里的那句话的回应,要是遇到任何困难,他可以立刻过来,但她把事情做完了。
“庄律师看见你填的报销了,你一个人来的,”周其野好像也猜到她的疑惑,解释,“他有点担心,说了好多自己去地方上做案子遇到的事情……”
言谨笑起来,这些故事她也听过,对家扎他车轮胎,守在法庭外面抢证据什么的。
周其野接着说:“我刚好有时间,就过来了。你不用算案子费用的问题,我好久没休假了,自己也想出来走走。”
言谨尴尬,她觉得组里没钱这件事,原来他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