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回到上海,吴晓菁还是住在言谨东昌路的房子里。
一连几周,她没有工作。言谨不问为什么,也不催她。她感激,但只是看着言谨来来去去,上班,下班,加班,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封在一个茧里,什么都做不了。
用的还是前段时间存的钱。当时是为了考试准备的,统考,校考,还有后面的文化课,她计划好了,肯定有几个月不能接戏,也没时间去代舞蹈课。结果,还真让她猜对了,她什么都干不了,却是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
等到言谨出差去了越南,她不出门,整天整天窝在沙发里,一部接着一部地看电影,单曲循环地听歌。小区早上热闹一阵,傍晚热闹一阵,其余时间安静得好像要被世界忘记。
直到有一天,不知道几点钟,听见敲门声。
她去开门,外面站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
“您是?”她问。
女人很和气,说:“我是小谨妈妈,正好到上海办事,过来看一看。你是她同事吧?我听她说起过你。”
吴晓菁说:“阿姨好,我叫吴晓菁,言谨去香港出差了。”
纪敏笑,说:“就是趁着她不在才来的,否则她又嫌我烦。”
吴晓菁也跟着笑起来,让纪敏进屋。
纪敏走进去,一边环顾房间,一边问:“你跟小谨一个部门的?”
吴晓菁去拉开窗帘,又收拾沙发上自己的被褥,说:“对啊,做传媒影视方面的。”
毫无准备,却也毫无破绽。
“你今天不上班?”纪敏又问。
“我休假,”吴晓菁回答,而后转开话题,说,“多亏小谨借地方给我住。”
纪敏又笑,说:“没关系的,她一个人在上海,有个好朋友互相照顾,我们也放心。”
那天,纪敏是戴着一副橡胶手套来的,收拾了房间,又擦了厨房的灶台,等到单位同事在附近逛完街,打电话上来,才说要跟车回去了。
吴晓菁和她一起出门,说:“阿姨,我正好也要出去。”
纪敏还是很和气地对她笑,说:“你去哪儿?捎你一段路。”
吴晓菁也笑,说:“不用了,坐地铁很方便的,谢谢阿姨,我走了。”
也就是那一天,她回天山路去。
不知道应不应该用“回”这个字,虽然她曾经在那里住了很久,但也有很多人反复告诉她,那里不是她的家。
那只是城市西面一个五十年代棉纺厂自建的职工小区。每家每户一座两层小楼,初建时大概也曾齐整过。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搓磨,到处都是搭建,扭曲了,缩小了,弄堂窄得容不得两个人并排而行,门窗油漆斑驳,处处积攒灰尘和油垢。
她外婆家就在其中,小房子里同样挤满了人。
从前二楼住着大舅舅和小舅舅两家,一楼是灶间和外公外婆的房间,当中用布帘隔出一小块地方给她和吴绮住。其实就是走廊的一角,一家人进进出出,甚至上厕所,都要经过她们睡的床。
文化宫没有福利房,倒闭之后,就连职工宿舍也收回了。吴绮是这个城市里极少数连自住房也没有的本地人。一直熬到外公去世,舅舅们先后买房子搬出去,她们才算有了二楼北面的一个房间,隔壁还是出租的。
那地方说起来是内环,实际却像个城中村。不通煤气,还在用马桶。除去老人,都是借房子的。大多是附近餐馆的服务员,理发店的小助理。通常就是老板租下一间房做宿舍,往里面塞几张双层床,可以睡许多人。
她走到小楼前,门没关,直接走进去,到后面房间里叫了声“外婆”。
外婆说:“菁菁回来啦。”
吴晓菁说:“哎。”
她考试的事情,吴绮是知道的,大概也告诉了外婆。
外婆这时候问起,她如实说了结果。
外婆说:“怎么总是这么倒霉……”
然后去角落里拜观音。
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也许还以为是她过去小艺考的时候。
吴绮其实也在,隔着楼板已经听见声音,没下来,同样一句:“回来啦。”
没有疑问,不带嘲讽,只是那种不出意料的语气。
吴晓菁听着,忽然后悔回到这里。无论是外婆还是吴绮,总给她一种感觉,好像一切都不可能,一切都放弃了,全部希望只留给观音和命运。她不想这样,至少现在还不行。
从那天开始,吴晓菁又在群头那里报戏。
先是接了一个现代戏,就在市内拍摄。她演个办公室职员,有几句台词,其余要做的就是对着电脑打一行又一行无意义的字,以及一群人围着桌子假装开会,面前放着的材料其实都是演员的简历,换个封皮,印上某某项目书之类的标题。
她看着那些简历,其中不乏某电、某戏、某艺的毕业生,忽又释然,心里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艺考杀出来的幸运儿,结果也不过如此。
中午放饭,她们几个前景群演坐在一起。
有人商量着要去九院整下颌角,也有人跟她借钱,说自己二十四个月分期买了一只Chanel,本来以为还款没问题,结果这个月跑戏少,怕是要还不起了,就差几百。
吴晓菁问:“那你为什么要买呢?”
那女孩说:“群头都是看人定价,穿戴好一点的,每次都能多个八十、一百。”
吴晓菁笑,说:“两万的Chanel,再加上两年利息,你上几次戏才能回本啊?”
女孩不响了,又去跟别人借。
而后,是一个演出公司招礼仪小姐。
群头把要求发给她,让她去面试。
她问群头:正规吗?
群头说:肯定正规的,上电视的节目,人家特别要求有演戏的经验。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要选人当嘉宾,演那种富家千金不顾父母反对,爱上穷小子的狗血剧情。
候选人坐了一屋子,都是年轻好看的女孩。选角导演还真看上了她,说她的外形条件是最好的。
她也真去演了,在镜头前面哭诉,咖啡泼脸,踢掉鞋子,愤然离去,再到两家人吵得不可开交,然后电视台老娘舅给他们调解,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天晚上,言谨打电话给她,说已经出差回来,问她在哪里。
她便也很愉快地说,自己接了戏,大约有一阵不在上海。
其实,只是看见群头发的消息,招演员助理,古装戏,要在横店呆上两个月。
她抢着回了,按照指示坐火车到义乌,等着剧组的车来接,而后被带到横店一家酒店入住,领了组服,开始演员助理的工作。
跟的那个演员其实也很年轻,大四学表演的学生,在戏里演个女配。
每天早上,她起来拿饭,冲咖啡,然后叫演员起床。送演员到化妆间,再陪着到现场,帮着脱私服,换服装。放饭的时候领演员的特餐,时刻准备擦汗,送水,以及在旁边拿着小电扇。
收工有早有晚,也有连着刷大夜的时候。不管是几点,她等着演员卸妆,把人送回房间,再去服装组还掉衣服,才算下班。
除此之外,便是取快递,拿外卖,买东西,陪着逛街,拍照,以及在房间等待召唤。
很累,却也轻松,是那种什么都不用想的轻松。
偶尔跟言谨打电话,挂断之前,她自嘲地调侃:“我又要去进行艺术创作啦。”
她没说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是因为还记得那一次,她问言谨,我也算搞创作的吗?言谨说,你当然是。
就这样,直到演员杀青离组,跟她结了钱,一天一百,另外还多给了200块钱的红包。
这是她赚的最稳定最完整的一笔钱,当时真的有在想,是不是就应该这样继续下去。
与此同时,她又想起曾经的吴绮,是否也是在一个不自觉的瞬间,决定彻底放弃跳舞?那一刻,心里又有个声音在说,日子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也许不多想也是可以的。还有另一个冷眼旁观的自己,说哈哈你终于还是要变成她的样子了。
她忽又觉得恐怖,只想逃离。
但坐大巴离开横店之前,演员又打了电话给她,对她说:“你也演过戏,有个机会要不要试一试?”
不等她回答,便补充:“就是个学生剧组,基本等于没报酬的。”
她听着,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但最后还是拿了地址和联系方式,打电话过去约了试镜的时间。
回到上海,找去那个地方,是个夹在弄堂里的老公房小区,楼下停满助动车,电线拉得乱七八糟,墙面黢黑。
她越走越觉得好笑,想起自己曾经还对言谨说过,要是有人叫你去奇怪的地方试镜,千万别去。
摸到那个楼栋,爬上四楼,那个房间门没关,里面传出说话声。
她在门板上敲了两下,走进去。
一个穿黑T的女孩子正弯腰在桌上看着什么,听见声音擡起头,见是她就说:“你是吴晓菁吧?莎莎推荐的?”
她点头,说是。
女孩笑,自我介绍:“我叫卢茜,这片儿的导演。”
其余还有几个人,她听过名字就忘了,一一打过招呼,只除了其中一个。
那人没跟她照面,就已经转身往另一个房间里去了。只看见背影,皮肤黑得像非洲人,身上穿洗灰了的T恤短裤,很高大,在层高有些逼仄的老房子里显得手脚都没处放似的。
她也被带进那个房间,才知道那人是在安三脚架。
卢茜让她坐一张塑料凳上,非洲人已经装上一架DV对着她。
“你一直在横店工作?”卢茜问。
吴晓菁说:“也不是,上海,北京,到处都去过。”
老房子隔音不好,隐约听见门外议论的声音:“……籍贯上海,学历XX工程学校,是个中专?特长,拉丁舞,骑马?”
有低低的笑声,也有人在说:“……莎莎自己不来了,也不用这么埋汰我们吧?”
非洲人伸手过去,在房门上拍了两下,外面才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