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至呈所的春节假期还是从除夕开始的。
上班上到小年夜,庄明亮赶飞机,提早了一会儿离开,带着老婆、孩子、爸妈、丈人丈母娘一大家子飞海南过年去了。
言谨替他站好最后一班岗。临到下班,又有客户打电话过来。她答疑解惑,收邮件回邮件,等到离开律所已经八点多。
父亲言平还是开车过来接她回家,在东昌路小区里等了很久,才见她背着个大包,提着电脑回来,头发被夜风吹得乱七八糟。
拿了行李上车,终于驶上回家的路。市内就有些拥堵,到了出上海的高速公路上更是满目的自驾车,都是赶路回去过年的人。中途又碰到事故,路上堵起来,走走停停。
纪敏在家等得着急,打电话过来问,听了这情况,对言谨说:“你们这什么单位啊?过年前最后一天还要加班,这下好了,到家都得半夜了。”
言平的手机开了免提,言谨坐在后排位子上,这时候还对着电脑,抓紧时间改刚才没弄完的合同,不过脑地听着应着,说:“上海的公司差不多都这样,所以今晚才堵车了呀。”
纪敏接口说:“所以叫你别在上海了,回家另外找个稳定点的工作,多好。”
啊,又来了!言谨料到这逢年过节的保留节目,只是没想到今年开始得特别早,连头三天的母慈女孝都给省略了。
她好想告诉纪敏,外面的世界有的是比律所更夸张的工作。
比如剧组,过年几乎就是不休息的,场地、道具、器材、人员,开机就在算钱,不可能停下来。
传媒娱乐组正在做的几个项目是这样,卢茜他们也不例外。
言谨节前又去过一次,见拍摄还在进行,说是只会在除夕当天收个早工,放本地孩子回去吃饭,其余人就在组里聚餐。
吴晓菁倒是无所谓,虽然是上海人,也不打算回家,反而觉得这会是她过得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也许因为之前跟的都是大项目,合同里许多个零零零的数字不痛不痒。直到看见这么个低预算的小剧组,言谨才算切身地感受到电影真是烧钱的祖宗。也难怪传媒娱乐组里的几个客户,那种初具规模的民营企业,对融资上市异常渴求,一个个地都开始了IPO辅导流程,因此也成就了传媒娱乐组未来业绩的一部分。
车开到小城,真就是半夜了。
言谨跟着父亲进家门,推说太累了,放下行李直接洗漱睡觉,躲过纪敏一顿啰嗦。
等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她听着窗外远远近近的鞭炮和焰火声,看着眼前熟悉的房间,倒有一种久违的宁静,又在曾经睡了许多年的单人床上赖了会儿,直到纪敏敲门叫她,才迟迟起身。
年夜饭是在附近宾馆里吃的,大厅位子,一桌桌的坐满了人。小地方就是这样,到处都能遇到熟面孔,亲亲眷眷,父母的同事和朋友都有。包括那个去年国庆摆了喜酒的表姐,这时候已经怀孕,肚子不显,穿了防辐射服,头发剪到齐耳。整个人看起来好像都不一样了,被家里人当成重点保护动物。
又要开始了,言谨有种预感。
果然,纪敏跟表姐家那桌聊完了回来,就对她说:“这都已经一年多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辞职回来啊?”
言谨脱口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年就回来的?”
“怎么没说呢?”纪敏也觉得奇怪,“不是说好律所工作一年,拿到执业证,更好找法务的工作么?”
言谨噎住。家里的事情就是这么缠不清,简直想录音加文字记录签名留证据。
“工作的事情不急,”言平给她们打圆场,又转开话题,说,“这一年的房价涨的看不懂,左左爸爸他们设计院的合作单位有新开的楼盘,过两天可以去看看……”
“谁?”言谨其实听见了,可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言平说:“戴左左爸爸啊。”
“你们这是在干嘛?”言谨无语了。
这下轮到纪敏圆场,说:“也没什么啊,都是认识的,人家客气帮忙,我们过去看看,有合适的就先定下来。”
话说得冠冕堂皇,字字不提相亲,旁边还有老人和其他长辈在,言谨也不好多说什么。
一直到半夜零点,又收到左左奇奇怪怪的拜年短信:
温馨提示,您的电子宠物又陪伴您度过了美好的一年。在新的一年里,请勿忘定时投喂、玩耍、哄睡、续费,打款账号XX银行……
言谨这次学乖了,没读完,直接回:你知道我爸妈跟你爸妈见过面了吗?
左左也挺直接的,说:嗯,他们好像都已经计划好了。我今年六月份毕业回来,咱俩谈个大半年,明年五一差不多可以结婚了。
言谨给气笑了,说:你不准备解释一下?
左左说:要不将计就计,你配合我一下。我跟爸妈套个房子首付出来,入股朋友游戏公司的钱就有了。
言谨说:哇,你好孝顺啊。
左左却忽然不贫嘴了,只道:新年快乐。
言谨叹气,也回:新年快乐。
手机不断震动,拜年的短信源源而来,又是一年过去了。
年初一下午,言谨接到吴晓菁的电话。
那时,她正在亲戚家,吃完午饭,吃着水果和炒货,等着吃晚饭。
屋里有人看电视,有人打麻将,她拿着手机去外面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接听,本以为只是拜年加聊天。
但等到电话挂断,她直接进屋找纪敏,说有点工作上的事,自己得立刻赶回上海。
纪敏一听,自然更加反感,说:“你这什么单位啊?!年初一叫你回去上班?有这么折腾员工的吗?”
言谨却也顾不上了,跟父亲借了车,回家拿上电脑,就往上海赶。
初一的高速公路显得空旷了许多,开到上海市内,也没什么晚高峰了,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吴晓菁告诉她的那个派出所。
走进报案大厅,她看见吴晓菁,赶紧走过去问:“你没什么吧?”
吴晓菁是有“前科”的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摇头说:“没有,我拦着悠悠还来不及,他们男的要是打起来不一样的。”
言谨倒是有些意外,这一次她挺冷静。
事情其实很简单,起因是制片人要求卢茜立刻停机杀青,而卢茜不同意,坚持要把剩下的部分拍完。制片人便通知器材公司的现场跟机拉走了全部设备,还让制片主任从DIT数字影像技师那里拿走了开拍至今所有的素材。
两方面于是动了手,互致轻微伤。
事情定了性是互殴,签了调解书,人放出来。剩下的问题派出所管不了,也没那么简单。
卢茜出了调解室,立刻打电话给制片人。言谨来不及制止,只能听着他们争论起来。
制片人说:“本来就是你们拍摄拖了进度,现在还想怎么样?”
卢茜回:“进度是拖了,但制片组没有责任的吗?后面几期资金一直不到位,通告也出得越来越乱。我想找你们开会,你们一直不出现。”
制片人又说:“跟你电话里都讲清楚了,还要开什么会呢?”
“怎么就讲清楚了?”卢茜问,“说停机就停机,这剧本是我的,片子也是我执导的。”
对方冷笑,问她:“委托创作知道什么意思么?我们,是甲方,你,是乙方。跟这儿死磕什么呢?还想不想吃这碗饭?真闹得难看了,我们直接换个人,连你名字都不会有。听劝,知道么?”
话说完直接挂了,再打过去,已是长久不变的忙音。
卢茜一时无语,直接摔了手机。
言谨在旁听着,大概猜到纠纷的始末。她曾经担心过的情况,终于还是发生了。
组里几个小孩被先打发回家,只剩下卢茜、赵悠游和吴晓菁。
言谨开车送他们回卢茜租住的地方,坐下来看了剧组从创投会以来签过的所有合同,从投资协议,到剧本创作,再到导演、摄影、演员的聘用。
现实确如卢茜所说,剧本是她写的,片子也是她执导拍的。
初期投资,她出了5万,赵悠游5万。然后几个人一起做了设定集和项目介绍,在电影创投会上得了奖。
但现实也确如制片人所说,当时签的投资协议里,权利义务部分的第一条,写明了本作品及产生的副产品(如歌、曲、造型、形象、表演、配音)的著作权,以及衍生产品的开发权,全部归制片方所有。
言谨不想责怪卢茜不小心。做娱乐法律师一年有余,类似的事情她已经见过太多。你可以把合同条款写到严谨缜密,把己方的权利保护得密不透风,但也不能忘记一个最重要的因素,谈判地位。很多时候,你其实根本没有余地去为自己争取权利。
“那有没有可能再把它买回来?”卢茜问。
言谨没法直接回答,也只是问:“投资协议里写了是80万,实际已经到位的有多少?”
卢茜说:“这个我算过,我和悠悠前期投入10万,然后从开拍到现在,制片方的支出还不到40万。就这40万,我去凑一凑,把素材买回来。剩下的部分,我们自己想办法拍完。”
他们围桌坐着,几个人都期待地看着她。
言谨还是没法直接给出一个答复,行或者不行,许多次谈判的经验,让她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她只是说:“我先去找制片公司谈,试试看吧。”
从卢茜住的地方出来,吴晓菁送她下楼。
言谨关照:“你看着他们点,别再发生冲突了。”
吴晓菁点头,说:“我知道,你放心。”
奇怪,也不奇怪。小青有过互殴的“前科”,这一次却又是他们中间最稳得住的那一个。但究其原因或许只是因为她跟象牙塔里的他们不同,早已经过太多次的挫折和失望。这念头让言谨忽然心疼,真的不想让她再经历一次了。
当时已是夜里九点多,言谨没回东昌路,直接开车去律所拿执业证,打算再在办公室里把事情好好盘一盘。
车开到陆家嘴,春节假期中的CBD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拼接在一起。一半是游客如织的商场、东方明珠、环形天桥,另一半是暗了灯的办公楼,大堂里门禁闸机拉起围栏,只剩下孤零零一个出入口。
言谨在保安那里登记了名字,刷卡上楼。
进了至呈所,里面没开空调,有些冷,只有走廊上的感应灯亮起来,一盏一盏地照着她。一直走到传媒娱乐组那一片开放式办公区,她才看见周其野的房间里亮着灯。
地毯上脚步无声,也许是灯光的变化让他注意到外面来了人。他擡起头,隔着办公室的玻璃隔断,从电脑显示器的上方看见她,像是有一瞬的失神,以为看错,而后才笑起来。
言谨也笑了,忽然觉得心安,或许只因为是夜晚,在一个闹鬼似的办公楼里,总算看见个熟人。
她朝他走过去,他也起身,从房间里出来。
“新年快乐。”她对他说。
“新年快乐。”他回应。
“这是什么样的劳动模范?”她又说,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太合适。
所幸,他不介意,靠门边站着看着她,自嘲地说:“我跟亲戚吃饭溜出来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