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菁收到言谨的回复,是在赵悠游住的地方,用的也是他的电脑。
她把那封邮件读了一遍,然后再读一遍。不知是因为习惯性的一看文字就走神,还是在像言谨提醒的那样,考虑清楚。
赵悠游正在旁边打包行李,大约也看到了,她也不避讳,这事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此地是跟同学合租的房子,赵悠游住朝北的一间。这时候东西差不多都已经清空,收拾出来的个人物品只装了一只20寸的拉杆箱,工具包倒有两个,一大一小。
吴晓菁合上电脑,走过去,拿起来试试分量,说:“这俩加起来得有六十斤吧?你准备怎么拿?”
赵悠游从她手里接过来,说:“当心。”
吴晓菁说:“我很有力气的,不会摔坏你的东西。”
赵悠游说:“我是叫你当心自己。”
他话少,常有误会,也不知怎么解释,就像此刻,索性打开箱子给她看,一样样拿出来,讲给她听,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派什么用场。
各种刀、剪刀、刷子,扳手,卷尺,手电筒,激光笔,白板笔,白板擦,他自己做的T标,十几卷不同颜色的胶带,魔术贴,镜头纸,刹紧带,束线绳,各种夹子,劳动手套,排插,色卡,塑料防雨罩,胸包,头灯,内存卡,对讲机,碧丽珠……
吴晓菁其实也不知道听来做什么,但还是听着,最后才笑说:“你这到底是要去干嘛?”
要不是里面还有气吹、镜头清洁液以及一套大小场记板,根本想不到是摄影的工具包。
于是,赵悠游又给她讲他新接的活儿,是为一个国际物流公司拍宣传片,要跟车跟船,走很多地方。老师是摄影指导,他还是给老师当助理。更准确地说,是第二助理。
任务就是管着摄影组所有的设备,开拍前标记站位,架摄影机和导演的监视器,要是手持拍摄,中间休息,也是他扛机器,转场的时候装车搬东西,再加上换镜头、换滤镜,储存卡满了换卡,倒数据,备份素材……
他说得事无巨细,但再冗长也总有说完的时候。
等他没话了,吴晓菁才道:“我给你剪头发吧。”
“好。”他回答。
过去三个月,她已经给他剪过几次。他帮她拍了那套见组照,她替他剪头发,好像也是一种回报。
刚开始是带他去她打过工的那个店里,借老板的地方、推子、围布。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头回看见赵悠游,就问:“男朋友啊?”
吴晓菁笑笑,不说是,也不否认。
这回到他这里,隔壁合租的看见吴晓菁,也问:“女朋友啊?”
赵悠游也笑笑,不说是,也不否认。
吴晓菁是带着工具来的,一个淘宝上新买的电推子,拆了包装盒,插上电,按下开关,嗡嗡声响起来,却没直接给他理。
“这个很好用的,”她教他,“你以后自己也能理,头顶用15毫米的卡尺贴着头皮推,转角地方调到13,侧面调到9,要小心一点看着镜子。后脑勺还是用15毫米,先全部过一遍,再调到10毫米推下面。最后把卡尺拿掉,修一下发际线……”
赵悠游听着,是想记住的,但又一点都没记住,干脆说:“你给我理短点吧?”
吴晓菁猜他是嫌麻烦,故意说:“短点是多短?光头?”
赵悠游说:“也行。”
吴晓菁做样子要上手,见他真无所谓,才说:“太短不好看。”
“听你的。”赵悠游说。
吴晓菁来回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那还是圆寸吧,10毫米。”
话讲得挺老道,但其实她也只会这一种发型。
赵悠游说:“嗯。”
她又看到他耳朵红起来。
接着给他理发,竟也有点不顾首尾,等理了一会儿才想起没找张报纸让他围着。赵悠游偏也不说,就这么任由碎发落了一身。
吴晓菁反应过来,干脆就这么给他理完了,才替他拍掉肩膀上的发茬,说:“你站起来抖一抖,我去拿扫帚扫。”
赵悠游站起来,没有抖,只是转身抱住了她。
吴晓菁起初还在说:“哎呀你干嘛,报复啊?!”
但他不说话,只是抱着她,弓身迁就她的高度,埋头在她颈窝,手指紧箍她的手臂、背脊。她忽然从这个拥抱里领会到一点告别的意思。他傍晚出发,她今天也要正式签约,开始封闭训练了。
其实不过就是几个月不见,却莫名有种决绝的味道,她竟也同感,放任自己在这拥抱里,好像两个人都变得很小很小,就要分开去这无涯的世界上各自漂泊,再也没有相逢的时候。
很久很久,他才放开她,她也才平静下来,看清自己身在何处。
“琴不带走?”是她先找的话题。
靠墙放着他整理出来的东西,有些准备放室友那儿,有些就扔了,里面有那把做道具用的吉他。
“就几十买的,带着也不方便。”他说,其实也没想好究竟是扔还是留。
她说:“那送我得了。”
他点头,说:“好。”
那天,吴晓菁背着琴包离开赵悠游住的地方。临别时,两人也只互相说了声再见,就像平常一样。
“再见,赵悠游。”
“再见,吴晓菁。”
她不知道赵悠游作何感想,但对她来说,这一声告别却像是一种隐喻。
从闵行到宝山,她背着那把破琴,走在地铁里,马路上,直到进公司集合,找到运营经理,把合同和补充协议都签了。
再见,吴晓菁,她也这样对自己说。
而后,便从23岁的吴晓菁,变成了20岁的吴清羽。
面试选人已经进行了三个月,她是最早定下来的,也是第一个住进宿舍的,合同却拖到最后才签。
宿舍在城市北郊的一个园区里,租了整栋楼,里面有卧室、食堂、排练室、健身房。
卧室就是学生寝室的样子,只是多了摄像头。
到处都有摄像头。
说是拍纪录片用的。
大约也是考虑到画面好看,室内装修其实很糙,却也有些设计,配色粉白相间,像真人大小的娃娃屋。
除她之外,入选的几乎都是十来岁的学生,进来一看,直说比她们学校还不如。学校宿舍上面是床,下面是自己的写字台,这里直接就是上下铺。
有人说:“周围都是工厂,大概就是女工宿舍改的吧?”
有的父母陪着来看看就走了,也有的只呆了几天。
她却觉得很好,不用付房租,水电全免。
等到最终人选定下,还是她年纪最大,却也慢慢才品出其中的道道。
主唱,副主唱,主舞,领舞,颜值担当……
拍照或者MV谁站C位?谁能上更多外务通告?花絮片子剪出来,谁的镜头最多?
说起来是一个团,其实每个人都有分工。或者更准确地说,角色。
当时尚未签字画押,还没有切身之感。
直到今天,她又一次走进来,看着房顶角落里的摄像头,无声地,却也玩笑似地对自己说:开拍。
毕竟,扮演别人,对她来说是一件容易,甚至享受的事情。
她知道如何倒空自己,倒掉那个发抖的艺考生,倒掉民国舞女,倒掉宋朝百姓,倒掉或咫尺或远方,甚至倒掉吴晓菁。
短发,中性,舞蹈担当,吴清羽,是她现在的角色。
但也是在那一天午夜,她在训练结束之后接到赵悠游的电话。
她躲进楼梯间接听,只有那里没人,且是摄像头的盲区。
“我上船了。”他在电话里对她说。
“好。”她其实是知道的,那艘货轮傍晚出发,应该已经航行了几个小时,估计都到公海了。
“我在宿舍,接下去天天都得排练。”她也对他说。
“好。”他回答,其实也是知道的。
“船上打电话是不是很贵?”她问。
他说:“你别操心这个。”
她笑,说:“我现在一个月就2000块钱。”
他又说了一遍:“你别操心这个。”
电话里静了片刻,她有些奇怪,他究竟为什么打过来,明明也没什么要说的。直到听见背景里海风和海浪的轻啸,以及覆盖在其上金属摩擦的咿呀声。
“那是什么?”她终于问。
“集装箱链接件的声音。”他回答。
那是《或咫尺或远方》剧本里的一个情节,最终没被拍出来的部分。
她忽然泪涌,但也只是静静地。
听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把电话挂断了。
她擦掉那一点泪水,试着微笑,但不行。
又在黑暗中坐了片刻,再试一次,还是不行。
她索性抱膝哭了一会儿,等到哭够了,慢慢平静,才打给言谨。
所幸,那边真的接起来。
“小白。”她说,声音沙哑。
“你怎么了?”那边问。
“没事。”她回答,清了清嗓子。
“合同签了?”言谨又问。
“签了,”她说,而后才问出来,“你说我以后会不会后悔?”
话出口又觉得有些歧义,估计会听到大段律师的发言,但她此刻需要的并非是那些。
但结果却跟她想的不一样。
言谨在那里叹气,说:“我也干了件以后可能会后悔的事……”
吴晓菁听着,忽然就笑了,侧首枕着膝盖,说:“所以是你先讲还是我先讲?”
就这样,她穿着汗湿的练功服,坐在一级台阶上,而她拖着旅行箱,走在机场航站楼漫长的通道里,互相听完对方的后悔。
直到挂断电话,吴晓菁站起来,推开楼梯间的门走进去,回到那些摄像头下面,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