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过去了,那件事的影响仍在,也许永远都会有。
那天的聚会散得不算晚,卢茜攒的局,却是赵悠游中间出去一趟,悄没声买了单。
有人揶揄:“一看就是生意特别好,悠悠真成金主了。”
赵悠游还没说什么,吴清羽在旁边道:“可不嘛,我上部剧,就是他给我P的法令纹,那一帧帧的,老贵了。”
赵悠游看她一眼,恰好遇上她的目光。两人脸上都还留着方才笑意的余韵,却也什么都没说,又各自转开去了。
倒是言谨,临走跟赵悠游约了个时间,说好去他杭州的公司,有个案子需要影像方面的顾问和技术支持。
一伙人分头散了,言谨叫了代驾回去。
微醺是最好的状态,她坐在后排位子上,开了一线车窗吹风,忽然有点想笑。
她,吴清羽、卢茜、赵悠游,也都已经三十几岁,知情识趣,喝酒有度,不再需要电话摇人来给他们善后了。眼前这个初夏的夜晚,跟多年前那个冬夜有些相似,却又那么不同。
第二天一早起来,又收到吴清羽的消息,还在问她律助招到没有,像是认真要体验一把在律所上班的生活。
言谨回:知道律师见明星客户的程序吗?一般都是另外约地方,要是来律所谈,所里都得清场。
吴清羽说:去律所体验生活的演员多了。
言谨戳她痛处:你自己也说了,你不是演员。看过那个韩剧没有?女明星去律所做助理,穿低胸短裙,文件掉在地上,不知道怎么捡。
那边半天没反应,言谨以为话说的过了,手机却又震动,新消息进来:我没问题的,但你确定在你面前那样有用?
言谨笑,这才让了一步,说:陪我跑趟杭州吧,去赵悠游那里。
吴清羽:故意的?
言谨:上班就是这样,不想去的地方得去,不想见的人也得见。
对面没话了。
言谨满意,放下手机。
但逞了一时口舌之快,报应却也来了。
她走到办公室楼下,在大堂等电梯。旁边有个年轻女孩正拿着手机看美剧,剧中人一身夸张的粉红色套装,一望便知是网飞的《合伙人之路》。
女孩朋友问:“好看吗?”
女孩答:“就撒狗血呗,现实里谁会爱上男同事?”
朋友附和:“只想把他们卖去缅北噶腰子。”
对话引得前面一个男人侧目。
而言谨低头,无声笑了。
这剧她也看过,女主角不到30岁,已经在华尔街大律所的并购组竞争合伙人的位子。再想起吴清羽给她看的那个剧本,28岁的业界精英,从无败绩。中外电视剧原来都差不多,所有剧情都像是在指着鼻子骂她废物。
她这次回来加入思遨所,是以高级顾问的身份,仍旧只是partnertobe。原因就是当年走得仓促,在国内执业尚不满三年,不能做合伙人。但杜书瑜对她还是不错的,先给了顾问的职衔,承诺满足律协要求之后升par。
言谨接受offer决定回国的时候就在想,十年过去了,那件事的影响仍在,也许永远都会有。
所里给了她两个律助的名额,这时候一个已经到位,就是跟她差不多时间离开AM所回国的朱泽帅。小孩经她介绍,去夏辰那里转了一圈,又来找她,说还是想做娱乐法。
理由也挺现实的,这两年红圈所的光环渐渐没了,资本市场组的生意也确实惨淡。
夏辰在“永不为奴”群里自嘲,说:你们知道吗?我们这儿都有合伙人闲到去客串综艺了,本来做IPO的,现在在节目里给人家讲婚姻法。
包容为之不平,说:既然可以推个三轮卖炒面送法律咨询,为什么不能讲婚姻法?
毕可欣人在纽约,竟也有同感,说:我早动过这脑筋,我一起读JD的同学已经辞职去Queens卖烤冷面了。
言谨看得笑出来,附和:干这行已经很不容易,请不要再给自己设限,不管是炒面冷面米粉还是婚姻法,都是可以的。
这段时间面试,她一直不敢随便谈及热爱和理想,弄得不好就被挂网上,进什么法学生找工作避雷的黑名单,罪名就是画饼和PUA。而且,这事也不能说什么一代不如一代。自从“黑人擡棺”走红,她自己看到律所网站上“专业团队”四个字,也会有一种搞笑之感。
但坐进办公室,仍旧要扮演专业团队。
非诉业务繁琐,却又半死不活。好莱坞的罢工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一点都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洽谈中的跨国合作项目眼看都要停摆。
诉讼方面倒是好一些,手上最重要的一个案子是关于AIGC作品侵权的,对家是中美合资企业,名叫“全源图库”。
那原本是个图片、音乐、影视素材的版权交易平台,前两年在美国也跟AIGC公司打过侵权官司,告人家用了他们库里的图片训练AI,最后双方达成和解,签了互相持股的协议。
自此,“全源图库”便也开始提供AI绘图和生成视频的服务,号称“以AI赋能创作”,核心功能就是“文生图”,甚至“文生视频”,只需要把一段话导入工具,即可一键扩展成为视频脚本,再配上画面、语音、字幕、背景音乐,无需剪辑,实现零门槛创作。
中国区这部分业务上线不久,已经快速积累了一大批活跃度极高的用户,平台上累计创作数以亿计。
问题也随之出现,有画师发现,经由“全源图库”生成的图片和视频带有他们作品中的元素,有些是他们在平台上出售过的,但并未允许再创作,也有一些从未导入过图库,也出现在了AI生成的视频当中。
绝大多数都是个人用户制作的,很难去追究责任,只有“全源图库”发布的那条视频广告,也是利用AI工具制作的,且明显带有画师苏迩的创作元素和个人风格,是个发起诉讼的突破口。
思遨所签下了被侵权方苏迩的代理,此时律师函已经发出去,图库那边反应也很快,打电话过来约谈。
言谨早知道这家的法务部也是个传奇,每年给各种网站、博主、UP主发上万封律师函,全国各地开几百宗著作权侵权诉讼,告人家未经授权用了他们图库里的素材,什么南山必胜客、龙岗无敌手、海淀不倒翁,看到他们都得磕一个。
但发现跟她联系的竟是个旧人,从前至呈所的同事孙力行,她还是不禁感叹,世界真小。
双方没见面,只call了个电话会议,在线上的还有“全源图库”的代理律师,至呈所传媒娱乐组的郭家阳。
故意,或者凑巧,孙力行找了周其野手下的人。
“言律师也是你们组出来的……”他在电话上寒暄似地说。
郭家阳是后来进组的,跟言谨并不认识,讲话一口京腔,挺有风度地和她打招呼。
言谨也很客气地说:“知产不是从前那个小圈子了,现在到处都有娱乐法所,大学里也都开了娱乐法课程,我们还能遇到,是我的荣幸。”
心里却再一次地想,十年了,这件事还是没过去。
两方就案子简单说了几句。
郭家阳表明“全源图库”的主张,认为是“合理使用”,并不存在侵权,因为“文生图”和“文生视频”的服务都是免费的,符合四要素法里的第一条,非商业性质或非盈利教育目的。
言谨不屑反驳,只是问:“你也知道有些牵强吧?而且,一开始都是以研究为名,但每年这么些投入下去,肯定要推商用的。Stability都已经在收费,收得也不便宜。我相信图库这边很清楚,版权问题迟早是要解决的。打个比方,如果一款写作软件打出来文章都有版权争议,还会有人用它写作吗?”
郭家阳又跟她提思想表达二分法,说:“但画风和画种只是抽象思想,不属于著作权法保护的对象,你怎么去证明两者构成实质性相似呢?而且,苏迩一直有大量粉丝模仿她画风创作,如果人类可以学习已公开发表的作品,AI为什么不行?”
言谨只答:“这就是要到法庭上解决的问题了。”
孙力行听着他们说,这时候才道:“今天我们只是初步碰一下,看有没有和解的可能。”
言谨也就随着他说:“我们这边是准备诉讼的,关于和解,我得去跟委托人聊一聊。”
孙力行说好,却也不那么当真,毕竟这种话大家都听得多了,可能只是谈判的技巧。
电话会议过后,言谨约见苏迩,先到的却是戴左左。
苏迩替他们公司的好几款游戏做过整体美术方案,这个案子他们也很关注,正在考虑是否要加入诉讼。
秘书把左左带进来,他在她办公室里转了转,看看她,又看看窗外的风景,并不说话,态度却还是过去熟稔的样子。
言谨笑说:“这种事,派你们公司法务来就可以了,怎么这么隆重啊?”
戴左左在她对面坐下,闲适地靠在椅背上,问:“现在不是小生意了吧?”
言谨低眉,点了下头,说:“是我当年有眼不识泰山。”
戴左左这才笑了,又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转开话题问:“回过家没有?”
言谨说:“当然。”
戴左左看着她,缓了缓才说:“还想着跟你一起回去一趟,又错过了。”
言谨笑笑,只道:“听我爸妈说起你了,谢谢你经常去看他们。”
戴左左说:“微信上谢过很多次啦。”
言谨说:“当面谢的不一样。”
戴左左又笑起来,问:“有没有感觉像两个中年人在讲话?”
言谨也笑,忽然觉得神奇,往前回忆,五年,十年,十五年,似乎也只是一瞬。
秘书再次敲门,苏迩便是这时候到了,染一头灰发,穿宽宽大大的衣服,整个人淹没在里面,看起来很小只,神情也有点内向的样子。
言谨却早知道她不简单,网上都叫她“雷神”,因为苏迩谐音Thor,年纪尚不到三十岁,已经有自己的工作室,做过中外很多游戏的原画师。
坐下之后交谈,也是开宗明义,苏迩说:“‘全源图库’愿意跟我谈和解,是因为我已经有名、有作品。但其他画师呢?总有人说,你比不过AI,被AI淘汰,是因为你的作品不够好。但没有人的作品从一开始就是足够好的,我花了十年才走到现在,以后的孩子可能再也没有这十年的机会了。这是行业级别的灾难,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不想说什么上价值的话,我只是觉得这是不对的,而且我有责任站出来做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拒绝和解,走诉讼?”言谨跟她确认。
“是,”苏迩点头,“这件案子我一定要走到最后。”
言谨听着,只觉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