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没得到好或者不好的答复。
周其野只是说:“你在家等着我回来。”
那天傍晚,他下了飞机,打车到东昌路小区。
言谨当时正在床上蒙头睡觉,朦胧醒来,门铃应该已经响了一阵。
她去开门,看见门外是他,外套上沾着细细雨珠,风尘仆仆的样子。虽然上午就跟她说过他会来,但看见真人,她还是有些意外。
“你北京的工作怎么办?”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提醒:“你已经跟我提离职了。”
她笑了。自然明白这言下之意,在他这儿,她的离职流程已然开始。自此,关于工作的事,她不能问,他也不会讲。
他拖着箱子进来,关上门脱掉西装扔到一旁,拥抱穿着法兰绒睡衣裤的她,再一次深深呼吸她身上的味道。房间里窗帘没拉开,幽暗而温暖,他们像是藏身在一个桃源中的洞穴,再无人知晓,也无人打扰。
她说过不要他搞特殊,结果却是更特殊了。
那天晚上,他在她家阳台上开电话会议。她隐约听见他向对方致歉,说是家里人生病,所以临时赶回了上海。
她当时并不知道网上的传闻铺开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但仅凭“至呈”这块招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哪怕只是调薪,辞退,甚至只是文件里的错别字,大半个金融法律圈应该都会听说。男女之间的绯闻,就更是如此了,最好的例子便是去年地黄丸那回事。
但他还是用这样的理由陪她在家休病假,监督着她不开电脑,不看手机,也从来不跟她提网上那些流言。
但她多少还是听说了一点。
最早是“永不为奴”群的成员,毕可欣远在美国应该没听说,夏辰和包容先后发私信过来问她怎么回事,不见她回复,又打来电话。
言谨感动却也惭愧,因为她们第一反应都是相信她,觉得纯粹就是网上造谣,直接问你们所里发函的速度怎么这么慢?后续会不会起诉?她却只能对她们含糊其辞,不知道把事实说出来,她们会是怎样的反应。
以及吴晓菁,言谨记得这几天就是“多米娜”大公演的日子,她应该很忙很忙,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说些什么,又会有怎样的想法。
就这么想着,言谨还是忍不住,躲进卫生间里偷偷刷手机。
一圈看下来,她身上的故事果然又有了变化。
先是有好事者做了个盘点,把诸如PDF门、电话会议门、拥抱门,全都集合到了一起。
有人发问:下半身集体失控的精英圈,为什么这么乱?
有人赞叹:律所合伙人的福利可以啊。
有人批评:狗都知道不在自己窝里拉屎,律师这么不讲究的吗?
地黄丸那件事已经过去快一年,当时在网上流传的PDF早被删除,剩下的只有一些不知经过几道手的截图。也许因为是同一个所,两个当事人的身份又差不多。无心或者故意,就这样被混淆在一起,她睡的那个合伙人,又被加上了“已婚出轨”的标签。
她就这么看着,看着,有时候竟感觉根本不是在说自己。直到周其野敲门进来,收走她的手机,再不还给她。
三天后,去医院复诊,医生又给她做了检查,确定用药之后眼压降下来一点,暂时不用激光或者手术,只需继续用药,注意休息,以及随访。
周其野这才去律所上班,言谨也拿着个纸板箱,去办了离职手续。
辞职信早已经发过邮件,这时候打印出来,放到他桌上。
习惯使然,他接过去,还是先看了看。很简单的两句话,仍旧带着职业的小心,绝不会有“申请离职”或者“望批准”之类的措辞。她只是在通知他。他低头,在那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谢谢。”她说,把那张纸拿回来,而后到人事部领离职流程的表格,再回到组里,将手上的工作一一移交,案卷整理归档,去行政那里还了门禁卡,IT那里交掉黑莓和电脑,最后又到人事部做离职面谈。
HR照例要问为什么?离开之后会去哪里?
她也如实回答,主要是身体原因,打算GAP一段时间。
她没走正常的三十天流程,但病历摆在那里,人事部也不多为难,扣掉未用的年假,结了工资,给了她退工单和劳动手册。
至于别人是不是会联想到别的原因,她没办法控制,也不想知道。
离开之前,她去跟庄明亮道别。
但坐到庄律师面前,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却是庄明亮先笑了,说:“哇,明星派头。”
降眼压的眼药水有点扩瞳的作用,点了之后容易畏光流泪。过去三天,她晚上只开一盏小灯,白天哪怕是在室内,也总戴着一副雷朋太阳眼镜。这时候也是一样。
言谨也笑,却忽然惭愧,低头说:“对不起……”
庄明亮却看着她,反问:“你干嘛要道歉?”
她一时无言。
庄明亮又问:“网上说我的那些话,你信吗?”
言谨明白他的意思,因为这信任感动,却也坦白:“但有些是真的……”
庄明亮愈加笑起来,说:“你不会以为我看不出来吧?”
言谨噎了噎。确实,她如何进入传媒娱乐组,如何一步步走来,什么时候开始刻意地不做周其野的项目,庄明亮应该是最清楚的。
她还想再说什么,但庄律师已经转开话题:“你好好休息,好好读书,至于《蝼蛉记》那个案子,只要将来还有作者想要起诉,我都会继续做下去的。”
“谢谢……”言谨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最初愿意跟她一起接下这个公益案件就已经让她意外了。
庄明亮却打断她道:“你干嘛谢我?你可别当我是因为你啊。其实,就是我自己想做。白天上班是地上的六便士,晚上写作是天上的月亮,我知道这里面的味道。”
言谨听得动容,说:“庄律师你以后别说自己天花板就在这儿了,你才是nextlevel,真的。”
庄明亮也有点被自己感动了,赶紧找回那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说:“行了,行了,你就放心走吧。”
放心,走吧,放心走吧,怎么好像又有点临终交代的意思。
言谨玩笑,说:“师徒一场,为什么讲话总是这么难听?”
庄明亮哈哈笑起来,却也不再废话,起身带她到办公室门口,向她张开双臂:“来吧,咱们拥抱一下。”
门是开着的,灯光明亮,一切坦坦荡荡。
言谨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她的支持,却又在原地迟疑。这风口浪尖的,许多双眼睛看着她。
庄明亮仍旧摊着手,说:“又不是没抱过,来吧,毕竟师徒一场。”
等到言谨与他相拥,他提醒,说:“你别哭我身上啊,新做的西装,老贵了。”
言谨真的要哭了,听到这话又破涕为笑。
而后,蔡天寻,贾思婷,李涵,也一一过来与她拥抱。
最后,是周其野。
她最熟悉的怀抱,却又与以往不同。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不再是一个所的同事,更不是上司和下属。
他们对视,都觉得释然。
离开至呈所,尚不到下班时间,言谨在电梯厅遇到孙力行。
最初一眼,两边都有点尴尬。但言谨还是笑了笑,对他说:“我今天Lastday。”
孙力行点点头,本来就打算这样过去了,走出几步去刷门卡,拿起又放下,返身对她说:“你信不信?不是我。”
言谨看着他,没说话。但她也知道,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至呈是大所,许多人,许多双眼睛。
孙力行又说:“信不信无所谓,反正我一样也要走了。”
“去哪儿?”言谨问。跟她交接工作的是蔡天寻而不是他,她当时就有点猜到了。
孙力行说了个公司名字,不出意外,就是他们这一阵代理版权交易的那家互联网大厂。
“哇,上岸做甲方了,”她用套话回应,又说,“祝你好运。”
见她这样淡然,孙力行倒有些意外,怔了怔才回:“也祝你好运。”
电梯恰好在这时候来了,言谨最后对他笑了笑,走进去,金属门在她身后静静合上,信或者不信,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