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两人都还在假期中,睡到中午才起,在厨房随便弄些吃的。
周其野一边煎蛋一边跟言谨交代行程,哪天开始上班,哪天的航班回国。他早就关照她去换了美国驾照,这时候又叫她试着开一下他短租的那辆车,如果合适,就长租一辆相同型号的。他不在的时候,她也可以用。
言谨知道他今后得常飞洛杉矶,但相比车和公寓,她对他的工作更感兴趣,跟他打听:“最近这段时间都是在做W厂的项目吗?”
周其野关了电磁炉,把食物装盘,点头说:“还有跟洛杉矶这边的电影金融公司的合作,推完片担保模式。”
“哇,真的要开始了?”言谨欣喜。
她对此略知一二,所谓“完片担保”,创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好莱坞。简单来说,就是由专门公司担保一部影视作品,按照预先约定的形式、时间、预算完成拍摄,直至交送发行方。
如果影片超期或者超预算,担保公司提供额外资金支持。
如果制片方中途无法或不愿继续项目,也是由担保方接手。
这个模式在国际上广泛应用,很多专业的影视投资机构必须制片方拿到“完片担保”才会参投放款。国内影视行业一直有人在说,却又一直没能真正落地。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金融公司愿意提供担保,前提是有一套完整而周密的机制,对影视工业标准化的要求非常高。剧本质量、资金筹集、主创人员的能力和素质、制片方把控项目的水平、后期发行的收益,各个环节都得经得起全方位的评估。整个制作过程,包括财务状况,必须接受担保方的严格监控,定期提交素材和制作报告,以及针对风险较大的因素投保专项保险。
周其野见她感兴趣,开了笔记本电脑,给她看一套“完片担保”级别的预算表。
言谨支肘在厨房岛台上读着,表格已经根据国内的情况做了一定程度的精简,但也足有一百多页,细分类目将近五千条,几乎涵盖了拍摄期间的全部细节,天气、地点、拍摄时长、拍摄进度、当天的开支……项目进展到哪一阶段,资金如何流向、怎么分配,一切透明而规范。
“有些习惯很难改变,有些地方也很难伸手进去,”周其野继续说着,“所以还是得从青年电影人开始,先试水两部小成本影片,今年六月份参加上海电影节,也算是凑了自贸区文化项目的一个窗口期吧……”
他说得其实挺随便,是一贯的举重若轻。但言谨也很清楚,上海的自由贸易试验区去年九月才刚成立,他这个项目需要涉外金融方面的审批,能这么快开始,一定早就在计划了。
她再一次感叹他的嗅觉和思路,又不禁想到卢茜的剧组,如果当时有这样的担保模式,《或咫尺或远方》的结果也许会彻底不同。
但也正如周其野所说,有些习惯很难改变,有些地方也很难伸手进去。这里面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能做的也太多了。一望便知是律师大有可为的领域,而且必须是行业专家级别的律师。
想到此处,她忽然想跟庄明亮说声抱歉,心目中的nextlevel又转了方向。
周其野见她看得这么认真,揶揄:“现在不嫌弃我像老板在讲话了?”
言谨仍旧对着笔电屏幕,往下拖着滚动条,说:“不嫌,就想着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你啊。”
周其野笑,说:“哦,你想的就是赶上我?”
言谨反问:“那我应该想什么?”
周其野亦反问:“就没什么别的可以给你想的了?”
言谨会意,偏偏叹了口气,说:“还有,我一直在想第一学期成绩会不会特别差啊。”
本意只是玩笑,说出来却变成了真焦虑,越想越觉得自己考得一塌糊涂。
一年级结束之后便会有第一次校园面试,那时候第二学期的成绩单应该还没出来,所以暑假能不能找到实习,基本就是由第一学期的成绩决定的。
言谨说:“估计比你当年还要不如,一定是没戏了。”
什么叫比我当年还要不如?周其野偏也说:“要真不行,就趁暑假出去旅游,或者读个电影方向的summersession,也挺好的。”
言谨又嚷:“啊?怎么现在就说我不行?”
周其野笑起来,一把搂她到身前,跟她商量:“能不想了吗?”
言谨擡头对上他的目光,说:“这是说不想就能不想的吗?”
“这样呢?”他低头吻她,早上起得迟了,这时候还未剃须,胡茬扎到她的脸,嘴唇却又是那么柔软,竟有种特别的感觉。
“嗯,好一点了,继续。”她仰首,享受地说。
他轻轻笑了声,继续。
午后阳光正好,两人难得无所事事,吃完饭出去转了转,买杯咖啡在路上走,看各种各样的街头表演,又开始商量接下去几天去哪里玩。
言谨想起周其野曾经的转运之旅,竟也起了一种迷信。要是自己同样这么走一遭,下学期成绩是不是也会变好?而且一连几天在路上,两人轮流开车,住汽车旅馆,有种公路电影的感觉,似乎也很有趣。
“想去哪儿?”周其野听她这么说,已经开始盘算时间。
言谨说:“你那时候去的是芝加哥?”
“你确定?”周其野反问,脸上又是那种忍俊不禁的表情。
“怎么了?”言谨起初只当是来不及,但又觉他这样子似曾相识。
周其野却不答,反而问她:“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要把目的地定在那里吗?”
“为什么?”言谨看着他,突发奇想,说,“你前女友在那里?”
周其野也看着她,从中品出几分八卦,几分五味杂陈,倒是笑了。
言谨尴尬,说:“我只是随口一问,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没听见吧……”
周其野这才打断她道:“我那时候去芝加哥,是因为我母亲在那里。”
言谨大大意外,怔了怔,而后大笑。
“很好笑吗?”这下轮到周其野尴尬。
言谨笑了会儿才解释:“你一个人开十天车横跨美国从洛杉矶到芝加哥,我本来还觉得蛮酷的,结果这是什么小蝌蚪找妈妈的剧情?考试成绩不好,你妈妈有没有骂你?”
周其野却又无所谓了,好好地说:“她那个时候也刚毕业,在芝加哥一个小电视台找到个实习工作,做儿童节目。”
言谨听着,倏地想起两人之间曾经的对话,她问过他认识的那些学电影的学生后来都去了哪里,他说过其中之一就是在做儿童节目。
“那个毕作短片!?”她问。
周其野点头,说:“就是她拍的。”
言谨只觉不可思议,又问:“所以你来这里读书的时候,她也在读书?”
周其野却再次点头,说:“她在我出生之后直接考的研究生,九几年三十多岁才出国,先是读本专业的传播学,后来又学过写作和电影,这些年要么在念书,要么就在做各种不同的工作。”
言谨听着,忽然怀疑自己是否越界。如此算起来,周其野的母亲离开时,他不过十多岁而已。但看他说话的态度,又好像根本不当回事了。
“想见见吗?”周其野只是问,以为她一定会拒绝,就像上次在北京他跟她开那个玩笑一样。
但这一次,言谨竟点了头。
那一瞬,她想起纪敏对她说过的往事,八十年代大学里的大龄学生,结过婚的,有孩子的。以及在此地,她现在的同学中间也有四十多岁,甚至头发都白了的,其实不算很新鲜。
但她也总是能在他们身上看到力不从心,未必是因为能力,而是精力,甚至心理上的原因,很少有人真的能无视年龄像年轻时那样拼学习。
她这样想着,却又忍不住代入,这会是怎样一种漫长而自由的人生?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佩服,她忽然很想见一见这个人。
第二天,两人去了距离洛杉矶五十多公里的一个小城克莱蒙特。周其野的母亲最近又换了地方,在那里一间私立大学工作,还是教她本专业的传播学。
言谨本来还有点紧张,后悔自己究竟是怎么想起来要见家长的?
但路上是她开的车,周其野一直在旁边提醒她美国交规的不同之处——这里不能按喇叭,那里不能并线,高速公路上标着的限速是不算数的,你得跟随车流,车速一般都得比限速高一点……
言谨已经在努力习惯,最讨厌人家在她开车的时候指手画脚,说:“你知道吗?我刚拿驾照那会儿,每次开车方向盘上都有三只手,两只是我的,还有一只是我爸的。”
周其野这才闭嘴,忍住不说了。
途径大片橙园和葡萄园,车子开到目的地,他们约在一个餐厅见面。
周其野的母亲已经等在那里,起身微笑,与两人都拥抱了一下,自我介绍叫许易和,让言谨直接叫她名字就好。
言谨当然觉得不妥,听周其野称呼“许老师”,便也跟着这么叫。
那一年,许易和五十六岁,看起来并不比实际年龄年轻,脸上有光洁饱满的部分,但哪怕不笑,眉间眼角也已经有细密的表情纹,甚至就连打扮也远称不上精致,蓝白条衬衫,深蓝色牛仔裤,却又有一种奇异的青春的感觉。
席间聊天的气氛也很随便,母子对话甚至有点像朋友之间擡杠。
周其野说:“我讲了你的经历,言谨特别佩服。”
许易和说:“别啊,我最大的成就不过就是几年前拿到一次艾美奖良好儿童节目的……提名。”
而后又聊到那个毕作短片。言谨也是直到这时才知道,周其野桌上那尊关公像的出处。当时剧组里好几个香港学生,搞了个小小的开机仪式,拿道具关公来拜。
许易和问:“你还留着吗?”
周其野答:“当然,那可是妈妈的祝福。”
许易和笑,挡着嘴对言谨说:“他生气呢,一直觉得是我抛弃了他。”
“没有。”周其野也笑,摇摇头。
在言谨看来却更像是说,不提了。
一顿饭吃完,言谨完全没有拘束的感觉,与其说是见家长,更像朋友小聚。
等到出了餐馆,三人走去停车的地方。
临别,许易和再次与言谨拥抱,笑看着她说:“年轻真好啊,可惜每个男人都想要自己的城堡。”
言谨当时并不太明白这后半句话里的意思,只是带着些疑惑道了别。
等到各自上车,分头驶出停车场,周其野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言谨忽然微笑,回答:“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