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射月公司加入诉讼,其实也是有个过程的。
虽然戴左左是创始股东之一,现任CMO,负责市场方面的高管。过去《射月计划》也曾发生过产品著作权方面的诉讼,都是他直接在跟。但现在公司规模变大,投资人也多了,这种事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拍板的。
与戴左左初步沟通之后,言谨过去开会,面对管理层和法务团队,现场阐述诉讼策略。
射月公司的总部早已从市郊搬迁到了市中心,科创园里单独的一栋楼。除去几处大幅Moonie涂绘,室内装潢简洁成熟,并没多少游戏风,会议室里的气氛也是相当认真的。
公司内部律师开场就表达了忧虑,怕打官司战线拖得过长,付出与收益不对等。
言谨对此不可能给出任何保证,索性先举了个最极端的反面例子,说:“您担心的情况,是不是就像那个著名的案例,乔丹鞋的商标争议?”
“对啊,做知产的没有不知道的吧?”内部律师笑,“那案子原告方面提交了几万页的证据,从一审起诉到二审上诉、申诉、再审,先后经历两次败诉,总共刷了200多个案号,官司拖了十年,最后判下来的赔偿只有三十来万而已。而且,直到现在,被告还继续用着原本那个商标图案吧?”
言谨听着,并不着急,只是阐述自己的观点:“首先要明确一点,我们诉全源的这个案子跟乔丹案有根本上的不同。乔丹案中,原告诉的是中国注册商标侵犯外国人姓名权。而全源案正好相反,被侵权的Moonie本身是注册商标,著名IP形象。其次,学法律的人应该都听过这句话吧?诉讼的意义往往不在于判决结果,而是过程本身。”
内部律师当然知道是设问,笑看着她,等她解释。
言谨于是说下去:“乔丹案或许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确实,官司拖了十年,原告经历两次败诉,最后得到的赔偿以及合理支出只有区区三十五万。但是,您别忘了,那个案子的被告其实从2011年开始就在准备上市了。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诉讼,他们早就已经成功IPO。而现在的结果是品牌整体形象滑落,上市计划告吹。他们确实赢了判决,但是输了市场。”
“所以呢?”内部律师又问。
言谨回归本案,说:“所以,射月公司不必担心诉讼战线拖得过长。全源,以及他们的境外母公司,也正处在推AI新产品的重要时间节点,同样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他们的代理律师是至呈所娱乐传媒组的,这个道理不可能不懂。”
内部律师笑说:“可乔丹案的双方代理人也都是红圈律所的律师啊。”
言谨也笑,说:“我就是至呈那个组出来的,对对方还算有些了解吧。”
内部律师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暂且放下这个问题,换到下一问:“但加入诉讼对我们公司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言谨又再举例,说:“我们还是看乔丹案的例子,知产圈内有句话,一个乔丹案,半部商标法。这个案子成了著名判例,最高法为此出了司法解释,不夸张地说彻底改变了商标领域曾经的一些普遍做法。以此为鉴,更多拥有著名IP的权利人想到各种衍生商标的注册,真正想做大的公司也会为了避免争议不去走蹭名牌的捷径。全源案,或许也可以起到同样的作用,不是吗?”
除去内部律师,在座的还有公司的几位高管,戴左左也在其中。
但话到此处,她并未看向左左,而是会议桌对面的CEO和CTO,他们都是与她差不多年纪的人,有一张不那么年轻,却也仍旧年轻的面孔。
言谨说:“我其实可以算是射月计划最早的那一批用户之一。我知道你们是从十万元大学生创业基金开局,一直以原创,以好的内容为卖点的游戏公司。为了保护你们自己的商标和IP形象,同时站在原画作者身边,在AI创作改变行业生态的时刻,去为设立新的规范做些什么,对你们来说,不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吧?”
……
那场会议之后,射月公司内部商讨,终于还是做出了加入诉讼的决定。
言谨不确定戴左左在其中推动了多少。此后整理证据、准备庭审,她与内部律师邮件往来,分工合作,左左还是代表管理层负责跟进案件的人。
言谨为此又去过他们那边几次,左左也留她吃了几次饭,把附近好吃的饭店刷了一遍。
第一顿坐在一起,言谨就笑说:“没想到还有这一天,终于换成你作东道请客。”
左左觉得不对啊,说:“我真的没请你吃过饭吗?”
两人费劲想起来,全都各执一词,一个说肯定是请过的,一个非说没有。
半天没争出个所以,左左先作罢了,忽然看着她说:“那天开会,你怎么从头到尾都没提我跟你的交情呢?”
言谨也看着他,反问:“为什么要提啊?”
左左说:“因为你为射月计划做过那么多啊。十一年前,你是第一个替我们审合同、改合同的律师。七年前,我们第一次遇到著作权侵权纠纷的时候,你帮我找律师,给我想办法。”
言谨倒是笑了,说:“哦,原来你都记得啊,你不也没提吗?”
左左仍旧看着她,又问:“所以,你是怕我难做?”
言谨却摇摇头,回答:“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吧。我不提,是因为我相信你们。”
“什么意思?”左左问。
言谨说:“我相信一家能够发展到这一步的公司,在面对此类决策的时候,不可能因为个人有或者没有交情,就改变最终的结果。”
左左听着,笑起来,隔了会儿才又开口,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提吗?”
言谨问:“为什么?”
左左却说:“因为我相信你啊。”
像是学舌,又似乎有些许的不同。
“什么意思?”言谨同样问。
左左回答:“你光凭你自己,就能说服所有你想说服的人。”
言谨也笑了,评价:“你这就马后炮了吧。”
七月中旬,全源案的答辩期届满,到了法庭组织原被告双方交换证据的那一天。
言谨和戴左左等人一起飞去北京,到了法院才发现,被告方面除去孙力行和郭家阳,周其野也来了。
虽然在微信里说过一句“法院见”,但当真看见他,还是让言谨有些意外。一个管着三地办公室的大合伙人,如今至呈管委会的成员,他根本没必要出现在这样事务性的场合。其实也就只是一次庭前会议,却搞得老大阵仗。
隔着会议桌,他对言谨点点头,言谨也对他点点头,心里想,只能当作是新型案例实在引人注目吧。
那一阵,太平洋对岸好莱坞的罢工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继编剧协会之后,演员工会和电视艺人工会也加入其中,在薪资待遇之外,另一个抗议的焦点就是AI可能取代人类表演、写作的威胁。
国内尚没有如此直白的表达,但与AI相关的诉讼还是很受关注的。
法院方面也相当重视。恰如交换证据这个流程,最初被改革出来的本意就是为了给法官减负。一般情况下,都是由法官助理和书记员主持。这一次显然不是一般情况,法官也来了。
至于原告这边,苏迩没到场,由言谨代表,另外带着她的助理朱泽帅。射月公司也来了两个人,内部律师和戴左左。
一干人等到齐,在会议室里落座,前面投影幕布放下来,两侧大幅显示屏打开,一切齐备。
法官宣布会议开始,先由原告明确诉讼请求,而后听被告阐述答辩意见,再按照证据清单,一一举证质证,凡有异议的记录在册,不会当场得出一个结果,目的只是在正式庭审之前把双方的争议焦点固定下来。
知产案件的证据量大而繁琐,原告这边还是先由言谨发言,按照目录一项一项说下去,编号,来源,内容,证明目的是什么,声音不大,却足够稳定,在偌大一间房间里回荡。
发言的间隙,等待展示电子证据,周其野与其他人一样望向投影幕布或者显示屏,间或低头核对,提笔做着记录。
言谨忽然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是他告诉她,证据的构建体现了一个律师的功底,是选择法律适用的前提,整个案件的关键。但如今他似乎也做到了她不久之前提出的要求,我尽全力,你也尽全力,从为她引路的前辈律师,变成了她的对手。
她有一丝惶恐,却又有一种终于做到了的感觉,那一瞬竟无比平静,只是低头查看目录,抛出下一条关键的证据。
那是一段视频资料,来自“全源图库”发布其AI创作功能的路演。
演说者是他们的中国区总裁,正在介绍训练AI的过程。而在他身后的背景屏幕上,快速展示着无数训练素材,只是马赛克拼贴的图片,只是一闪而过,但在被截取放大之后,还是可以在红色框出的部分中看到几幅苏迩的作品,恰恰就是她为《射月计划》创作的Moonie,各种姿态、各种配色的形象。
被告方面显然没想到自家发布会上有过这样的破绽,孙力行怔了怔,侧首与郭家阳低语。
周其野却从屏幕上移开目光,望向言谨。
言谨并未避讳,甚至微微弯了下嘴角。
再一次,她想起过去。也是他告诉她,与电视电影里的反转不同,现实中的诉讼,证据突袭是极少有的事情,甚至未必会对己方有利。恰如此刻,一切早早摆到台面上,大家打的就是明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