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问句,但又好像并不需要答案。
周其野听她说完,忽然无言,低头望向别处。至于他是在看桌上的戒指,还是落地窗外阳光下的城景,言谨不确定,自觉有些表达或许真的过分了,冲动之下又分不清究竟是哪句。
办公室的隔断无非就是玻璃和薄墙,从开始到现在,两人一直克制着说话,都知道不能再这样吵下去了。这时候终于安静,听见手机的振动,那种低频的嗡嗡声,振一会儿不振了,少顷又响起来,已经被无视了太久。
再开口,周其野努力平静,只是重新整理词句,看着她说:“言谨,我没有非要安排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我们的将来有什么计划。至于我的建议,你同意或者不同意,都可以跟我说,我们商量了再决定,好吗?”
言谨听着,自觉无力,他说的做的都无懈可击,而她能给他的仍旧只是一句:“我需要时间。”
周其野说:“好,等你想好了告诉我。”
言谨点点头,转身去开门。
周其野跟上去,拉住她的手,说:“今晚去我那里,我们再谈。”
言谨怔了怔,仍旧点点头,却也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在这几个小时当中想出一个答案,决定自己未来的三年计划五年计划。
时间,他总是承诺给她时间,但那些时间都是在他的计划中的。不是说有什么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天经地义。但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并不同步。
离开市中心,言谨先开车去采买食物,再到他的公寓打扫。直到阳光夕照,落满大半个房间,她发消息问了他大概几点到家,提早半小时开始准备晚餐。她不擅烹饪,其实只是将外卖装盘,再加工一下半成品。但他看到也会很高兴,就像以往一样。
而后,天黑下来,城市的繁灯亮起。他回到家,与她对坐。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收拾。一切就像是一种未来生活的预演,其实也是很美好的。以及此后格外深长的吻,格外缠绵的性事,甚至比以往更好。一部分是因为三个月的分离,另一部分也是因为那场未尽的争吵。人真的可以用身体来表达很爱很爱,极致高潮的时刻,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从身后抱着她,亲吻她的脖颈,说:“戒指还在我这里……”
她却忽然清醒,仅只是身体,那种什么都不重要的感觉也消退得飞快。
她伸手开了床头灯,起来穿衣服,然后好好地跟他谈,说:“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辞职离开至呈吗?”
“当然。”他回答,在柔和的灯光下支肘看着她,可以感觉到她语气里的郑重,也从床上起来套上T恤。
她继续:“那件事,对你来说只是一次小插曲,你都能解决。对我来说,却是重新开始。还有恋爱、订婚,你告诉你父母,只是通知。但是我一旦说了,一年之内如果不结婚,他们就会开始担心,猜我是不是遇人不淑,是不是过得不好。
“你也许会说,这些都不重要,我可以不管不理。但我做不到,至少现在还不行。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不应该向你发泄情绪。你的计划确实是在为我着想,我也会好好考虑,但我真的需要多一点时间。”
“好。”他仍旧看着她回答。
言谨又说:“这个时间不是几小时,几天,或者几个月。”
“好。”他重复。
“在这段时间里,你不用总是为我飞来飞去,或者总是想着要为我做些什么。”
“好。”
对话如此平和,却不知为什么更让她觉得无力。
有些步子一旦踏出去,便再无回转的余地。恰如已经走到订婚的人并不能无痛无碍地退回到恋爱那一步,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继而进入的往往是一种更难定义的状态。
而且,他们之间的问题其实并不仅止于时间的错位。两个人都能看到那块海上的浮冰,也都能意识到静水之下深藏着的巨大的暗影。
那天深夜,周其野开车送言谨回学校。
车到宿舍楼下,她下车,与他道别,而后上楼回到那间小屋里,关上门,踢掉鞋子,在靠墙放置的单人床上躺下,蒙头睡了整整八小时。
待到天明,她被手机震动的声音吵醒,从床边摸过来看,是吴晓菁,告诉她自己乘坐的航班已经到了上海,还发来一段视频。
言谨点开来看,竟是她们两个人在圣塔莫妮卡海滩上唱着《海阔天空》的情景,不知被谁拍下来,发到了网上。
视频不过三十秒,画面拍得极美,下面大多也是好评,有的说清羽好有才,有的说清羽唱得好听,也有的说景南与茉叶照进现实。当然也有骂的,说这姐真是绝,明明团队活动,又是她,不忘炒作自己。
紧跟着的一句,吴晓菁跟她道歉,说公司已经在处理。
言谨无心去理会这些,回:没关系,我就是个nobody。
但吴晓菁看到她的回复,还是很快打了音频电话过来。
言谨接起,说:“怎么了?”
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要命。
吴晓菁当然也听出来了,问:“你怎么了?”
言谨说:“没什么,大概太累了吧。”
吴晓菁说:“你有情况。”
言谨本来还想再否认,静了静,终于说出来,统统都说了,答应了求婚,又还了戒指,让周其野不要为了她飞来飞去,不要再为她刻意做什么。
“这种事可以退回去吗?”她问吴晓菁,明知没有任何局外人能给她这个答案。
吴晓菁却笑起来,说:“你恐怕犯了个大忌讳。”
“什么大忌讳?”言谨问。
“男人都希望被需要,最不能对他们说的就是‘不用了’,‘我可以的’,‘我自己来’……”吴晓菁回答,本意只是玩笑,但说出来却也戳了自己的心。
言谨听着只觉耳熟,好像才刚在周其野面前把所有这些忌讳都犯了个遍,心情却忽然好了些,哑哑地笑起来,说:“这都是什么怪话?你哪看来的?”
吴晓菁说:“剧本里啊。”
言谨问:“决定演什么了吗?”
吴晓菁回答:“还没。”
“其实,是人都希望被需要吧……”言谨并不走心地听着,重又回到前面那一问,“只是暂时没那么有能力的那一方好像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一旦出现偏离共同体的想法,就会被认为是不知好歹忘恩负义……而且,这个共同体真的存在吗?”
吴晓菁说:“听不懂了,但还是那句话,你要自私一点,你自己的感觉最重要。”
言谨轻轻笑了,还是像从前问:“也包括对你吗?”
“包括对我。”吴晓菁还是那样回答。
周其野在洛杉矶待了一周,临走前,言谨又去他那里过夜,次日一早开车送他去机场。
天下着雨,车子开到机场送客通道前面短暂停留,两人像以往一样轻吻道别。他而后下车,开了后备箱取出行李,走进航站楼。言谨却能察觉到他情绪中的不同,她隔窗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排在后面的车子亮灯催她,才重新起步离开。回学校的路上,天慢慢亮起来,她望着前路,却反反复复地想起从前,自己在至呈上海办公室的工位上,看着当年的周其野拖着箱子来来去去,只觉那时的感觉如此纯粹。
从六月底到九月初,言谨又在AM所做了十周的summerassociate。
所做的工作比前一年更深入得多,终于得以参与了一部好莱坞电影融资的整个过程,从交易架构的设计,到与各个投资方的谈判,再到尽职调查,风险监控与预警,直至完成整套期权协议、投资协议,以及完片担保文件。
但所有这些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头而已,她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一部电影的诞生就是那么漫长的过程。她还有那么多没做过,甚至还未触到内容创作的前期,更不用说中后期的制作、预售、发行。她真的需要更多的时间。
戴左左公司的案子也在那个夏天开庭审理。事实证明,包容那位缘分师傅还是很有点本事的,言谨想到的“类电作品”那个诉讼方向也真的被证实了可行。一审结果下来,法院支持了原告的诉请,判了500万元的经济赔偿及合理费用,在当时一众著作权侵权的案子中间已是天价。
包容拍了判决书给她看,戴左左发消息过来道谢。
言谨答:我就牵了个线。
但那一刻感觉并不仅止于此,她确定自己需要更多的时间,也确定这些时间绝非毫无意义。
再从九月初到十二月底,言谨开始了在法学院的第三年。必修课差不多都已经完成,她继续自己的计划,选修知识产权法,参加模拟谈判、法律诊所。
如她所要求的,周其野没有特地飞来看她。事实证明,她不需要他再给她削铅笔、教她学习方法,给她做思想工作,他也确实不需要那么频繁地坐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他只是在七月份她生日的那天发消息对她说“生日快乐”,在她问他有没有空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与她聊上几句。
如言谨所料,他们真的进入了这样一种难以定义的状态。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结果,却也只能求仁得仁。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直至他们中间有个人提出分开,便是彻底的结束了。
那段时间,纪敏和言平已经在办签证,准备来美国旅游。言谨也做了周详的计划,租了车,定好一路上的酒店民宿。她没跟周其野提起这件事,周其野便也不问。她忽然觉得自己明智,没有过早地把谈恋爱订婚的事情告诉父母,省去多少口舌。
就这样直到圣诞节前,言谨接连收到两个来自国内的消息。
其一,是戴左左告诉她,射月公司诉S厂著作权侵权和不正当竞争的案子已经定下了二审开庭的日期,就在次年的一月份。
事实再次证明,包容那位缘分师傅确实很有点本事,诉讼本身倒还是其次,从立案到一审,再从上诉到二审排庭,进展如此迅速,就已经大半推翻了S厂原本的计划,射月这个小公司并未被拖进诉讼的泥潭。
其二是庄明亮,忽然发了条消息过来,是一张电视剧制作备案公示表的截图。
言谨最初只觉奇怪,庄明亮为什么发这个给她,点开来看才知道原因,这部片子的名字是《火凤青鸾》。
言谨只觉讽刺,问:这就开拍了?那时候网上那么多争议,真就没人记得了?
庄明亮却回:又有作者找到我,准备重新起诉。
言谨意外,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庄明亮:干票大的。
言谨看着手机屏幕,想象庄律师说这句话时的样子,笑起来。
没等她再说什么,庄明亮又发来一句:要是开庭凑上你学校放假,回来看看?
言谨说:好。
忽然有了一种猜想,紧接着问:最近组里怎么样?
庄明亮说:蛮好,就是周律师有点太敬业了,搞得民不聊生。
言谨又要笑了,说:知道了,谢谢庄律师。
庄明亮: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有点尴尬。
言谨:别说透就不尴尬。
庄明亮: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