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电话打完,会议室里静了片刻。
萧桐坐下来,好一会儿没讲话。言谨看着她,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面对的事情,想要安慰几句,却是萧桐先开口问:“言律师,这样做真的有用吗?他们要是还不还钱,最后会怎么样?”
此次谈判之前,言谨已经跟她沟通过各种情况下可能的结果,但在当时,萧桐估计也没想到真的会走到这一步。
艺术品交易的水一向很深,那份购销清单上的东西,买卖双方说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甚至很可能根本不存在。现实里用类似的操作从银行贷款的做法并不少见,中间再搞个公司过桥,一大笔资金便可移作他用。
这件案子也不例外,与“同飞”签订艺术品购销合同的“恒屿”公司,虽然做了几层控股架构,但穿透之后还是能看出来,其实就是在萧桐父亲萧宇实际控制下的。
毕竟是自己父母,言谨能够理解萧桐担心的点,更加详细地解释了一下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你父母的行为涉嫌两项罪名,贷款诈骗罪或者骗取贷款罪。贷款诈骗罪需要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骗取贷款罪也是结果犯,而非行为犯,就是说只有给金融机构造成五十万元以上的实际损失才会立案追诉。他们拿到银行这笔放款,当时提供了足额抵押,本来只要如期还款,未造成损失,是不可能进入刑事程序的。
“但现在贷款到期,也经过了催收,他们明确拒绝还款,抵押的又是你名下的唯一住房,保证合同是在你未成年时由监护人代笔签的字,而法律规定了未成年子女有独立的人格和财产权利。如果你本人明确这不是你的真实意思表示,他们的做法就有大问题了。
“要是经过这次沟通,他们仍旧拒绝还款。你在法庭上提出来,根据民事诉讼法第136条,审理中发现涉嫌犯罪,且该刑事犯罪嫌疑案件确认的事实将直接影响民事纠纷案件的性质、效力、责任承担的,法院应裁定中止审理,将犯罪线索移送公检,等待刑事程序终结后再恢复。这件事会被先行调查,由检察院决定是否立案追诉,这个过程要比你对他们另行提起民事诉讼快捷得多,也有效得多。
“这些年你们三个人的工作和收入情况都是能查清楚的,这套房子究竟应该归属于谁,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法院和检察院都会有一个判断。你父母咨询律师,也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只要还款,就不会有事,无论是现在,还是进入刑事调查之后,只是主动被动的区别。”
萧桐这才稍稍放心,转而却又补上理由:“我干这行,公众形象最重要了,家里所有人其实都是绑在一起的,他们要是真出事了,铁定上热搜,对我也有影响……”
言谨说:“所以,我们还是两手准备,正常民事诉讼的举证和到庭应诉一样做,你要是有什么想法,随时跟我沟通。”
萧桐听着,点头,没再说什么。
确实,她们在这里赌萧宇和黄云飞不敢冒被追究刑事责任的风险,会在开庭之前主动还款。萧宇和黄云飞也可能会赌萧桐顾及自己的事业和公众形象,家丑不可外扬,不敢把一笔贷款搞大成为刑事案件。哪怕是一家人,一旦沾上利益,足够大的利益,一切便不再纯粹,每一方的选择都成了博弈。
正冷场,旁边吴清羽忽然插嘴问:“你四岁就开始干童模了?”
“对啊,”萧桐说,反过来问她,“你呢?”
吴清羽笑,指指自己,自我介绍:“五岁第一次当的小群演。”
萧桐也笑了,是那种了然的、心照不宣的表情,就好像在说“我懂”。
言谨在旁看着,有些感触,自己四、五岁的时候还成天被纪敏抱在手里,以及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无非就是几件事,吃饭,睡觉,看电视,毕业旅行。
做律师至今,童星出身的艺人,她已经见过好几个,中国的、美国的都有。也许就是因为相似的童年经历,他们身上也都有些相似之处,可能特别幼稚,也可能特别早熟,更神奇的是,这两种特质有时候又会同时存在,一体两面似的。
恰如方才的对话,也让言谨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明明对父母和自己的担忧都有,萧桐只强调后者。就好像吴清羽,总是在提醒别人不要把她想得太好,不肯让别人看出来她动了真感情。
萧桐离开时,天已经黑下来,吴清羽也跟着一起走了。
言谨倒有些奇怪,这段时间只要她到思遨所来,两人便在一起吃饭。女明星也不讲究,各种外卖都可以。这一天临走时却格外沉默,像是有什么心事。
言谨手上还有其他事情,并未多想,自己出去简单吃了点东西,回来继续案头工作,先是“全源图库”案专家辅助人那边反馈过来的进展,而后大主任布置下来的自我营销的任务,整理她过去做过的研究,写过的文章。
晚上九点钟,又跟朱泽帅进了下一个视频会议。还是谈跟洛杉矶那边的合作,短剧出海的批量项目。好莱坞的713罢工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月,演员和编剧都不能动,各种辅助团队又嗷嗷待哺,项目停也停不了,推也推不下去,每隔两周一次例行会议,各方面都很尴尬。
夜里十点,会议结束,朱泽帅跟她道别下了班,她也正准备离开,才看到手机上一条微信新消息的提醒。
是周其野问:在上海吗?有没有时间出来聊几句?
言谨回复:在,可以。
而后退出微信,在大众点评上随便找了个同一栋楼里的清吧,发了地址过去。
周其野回:二十分钟。
接在上一次的对话下面,只有细节信息变了,格式几乎完全相同。
言谨看着,静静笑了,只觉似曾相识,他们两人之间有段时间的状态就是如此。
虽然已经在此地办公几个月,她对这一带其实仍旧不熟,下到底楼大堂,再去转商场区的电梯,才发现这个清吧其实是开在酒店里的。像是更做实了方才的联想,她稍觉不妥,但还是去了。
酒店是新开张,酒吧更新,十二点钟打烊,这时候已经十点多,店堂里几乎没什么客人。言谨选了靠吧台的位子,外国调酒师给她看酒单。言谨玩笑说今天过得不太好,有没有什么推荐?人家让她试试“排忧解难”。正说着,便看见周其野走进来。
室内灯光幽暗,他脱了西装,在她旁边坐下。两人有那么会儿没说话,竟也不觉得尴尬。
一直等到点的酒水都送上来,他才开口问:“回来几个月了吧,感觉怎么样?”
那一刻,言谨想说的其实很多,但终于还是没说出来。行业里的情况彼此都清楚,说与不说都差不多。而且,他们是有过约定的,以现在两个人的立场,也不适合谈各自的工作。
周其野笑了笑,像是懂了,重新发问:“辛苦吗?”
言谨也笑了,点点头。
“是你想要的吗?”他又问。
她再次点头,真心实意地。工作上的进展并不顺利,但她总觉得曾经中途抛下的一些东西,正一点点被拾起来,细细擦拭,收藏,解开。
“那就好。”他对她说,就像从前一样。
言谨笑,问:“你约我出来就为了说这个?”
周其野摇头,拿起面前的酒杯啜饮一口,缓了缓才道:“最近网上那些评论,你应该也看到了吧?”
“苏迩的,还是我的?”言谨问。
周其野看看她,没答。
言谨不算意外,那些被重新翻出来的陈年旧事,他显然也看到了。虽然都说互联网没有记忆,但其实所有上了网的东西,永远不可能被完全删除。
她只是玩笑,说:“你的照片也在那上面啊,要不要我安慰一下你?”
两个人的待遇其实差不多,名字中间一个字用星号替换,以及律所公开的照片,脸上加了薄薄一层马赛克。
周其野领会她的嘲讽,却并不介意,轻轻笑了声,继续说:“你还记得吗?你从前跟我说过,有些事发生对我来说只是小插曲,对你却是重新开始……”
言谨蹙眉,打断他问:“你想说什么?”
周其野侧身过来看着她,略作停顿,才又开口问:“如果有机会成为Rainmaker,成为魔术师,你会抓住这个机会吗?”
言谨品着这句话,眯起眼睛看他,反问:“你这是在给我什么提示吗?”
AIGC那件案子,苏迩的态度坚决,而胜诉的关键又在Moonie的商标侵权。“全源图库”会跳过苏迩去跟射月公司谈和解,是在双方预料之中的,全源那边应该也已经在行动了。一旦他们成功,她原本的诉讼策略便告失败。而周其野刚刚说的这句话,更让她想到另一种可能,或许下一步,他们也会来找她。
周其野却摇了摇头,否认:“你早跟我说过的,这件案子你会尽力,也要我尽力,才算是彼此尊重。”
言谨仍旧看着他玩笑:“派你来,不是对我的心理战吗?”
周其野的回应更像是自嘲:“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的话,但我对你真的还有这种作用吗?”
言谨看着他,忽然笑了,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还是转头过去喝她那杯淡紫色的“排忧解难”,没给他任何回答。
有人推开了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夏末潮湿的空气涌入,她无声的笑容在他视野里短暂留存,叫他想起两人之间第二阶段的起点。
分手一年多,他们忽然又在洛杉矶遇到。他说是有些工作留下来,其实根本哪里都没去,在她当时那套小公寓里住了一个礼拜。他不解释,她便也不问,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似乎又回到从前那种间歇性同居的状态。
直到手术之后的第五天,他陪她去眼科诊所复查。她做完检查出来,夸张地复述医生的话,说她的视网膜边缘光滑完整,眼底造影焕然一新。而后与他拥抱庆祝,高兴得像个小孩。他那时候才确定,在得到这个结果之前,她有多担心。虽然她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那个短暂的窗口就这样过去了,她的病假就此结束,他也是该走了。
临行前的那个清晨,他坐在床边穿衣服,她翻身过来,说:“下次来洛杉矶出差,我请你吃饭。”
他甚至记得当时窗帘拉开了一点,透进微蓝的晨光,也记得自己回身看着她,忽而明了,这其实仍旧是她从前想要的那种状态,他有时间就过来,或者她有时间飞回去,只是在一起,暂时不谈未来。
她并没让步,一丝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