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鱼塘主青衣杏林逐王水千丞贵妃起居注御井烹香美人赠我蒙汗药王朔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望春风 > 第8节

    春琴从集市上买来了种子,在池塘边新开出来的大片空地上,种上了菠菜、苏州青、水芹、芋头、芫荽、黄花菜。她甚至还种了一畦澳大利亚的奶油生菜。在新丰莉莉曾经嘱咐她不论如何都要栽上紫藤的木架边,春琴毫不犹豫地种了一溜丝瓜和扁豆。

    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自来水。没有煤气。没有冰箱。当然,也没有邻居。当手机的电池耗尽之后,我与同彬的联系也一度中断。

    我们用玻璃瓶改制的油灯来照明,用树叶、茅草和劈柴来生火做饭,用池塘里的水浇地灌园,用井水煮饭泡茶。春琴在屋后挖了一个地窖,用来储存吃不完的瓜果蔬菜。我们通过光影的移动和物候的嬗递,来判断时序的变化。

    其实,在我和春琴的童年时代,我们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我们的人生在绕了一个大弯之后,在快要走到它尽头的时候,终于回到了最初的出发之地。或者说,纷乱的时间开始了不可思议的回拨,我得以重返时间黑暗的心脏。不论是我,还是春琴,我们很快就发现,原先急速飞逝的时间,突然放慢了它的脚步。每一天都变得像一整年那么漫长。就像置身于台风的风眼之中,周遭喧嚣的世界仿佛与我们全然无关,一种绵长而迟滞的寂静,日复一日地把我们淹没。在春琴“骨头都长出苔藓”的抱怨声中,我则暗自庆幸——便通庵,或许真的是我那料事如神的父亲所留给我的神秘礼物。

    我和春琴渐渐地适应这里的生活之后,她脸色也逐渐地红润起来,身体开始了报复性地发胖。当她打喷嚏的时候,短袖衬衫的纽扣随时都有崩飞的危险。我曾多次催促她去街上再买一张床,可是春琴总是借故推托。她说,反正她一个人睡觉也害怕,不如就这样凑合下去算了。她睡东头,我睡西头。

    当金灿灿的丝瓜藤开了花,当紫色的扁豆花爬满了屋前的木廊架时,盛夏在蝉鸣和暴雨中悄然结束,硬朗的西风渐渐透出了一丝凉意。在无事可干的晌午和晚上,我们就躺在床上说话。

    有一天晚上,天黑得很早。我们俩躺在床上磨牙,春琴忽然对我说,只要一闭上眼睛,过去村子里发生的那些事,就会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将来有一天,等我们两个人都死了,这片地方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也许没人知道,这里原先有过一座千年的村庄,村子里活过许许多多的人,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若有所动。我告诉她,其实我一直有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试着把这些故事写下来。春琴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赞成,只是说:“你辛辛苦苦写了半天,我又不识字,给谁看?”我说,我可以把写下来的故事读给她听。这时,春琴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她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对我说:

    “我们两个人,孤男寡女,被扔在一个荒野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我和你,到底算个什么关系?”

    我当时已经有些困了,一丝甜蜜而安宁的睡意,正要把我拽入梦乡。我迷迷糊糊地对她支吾道:“你说什么关系,就什么关系,管他呢!”

    可春琴身上那股子蛮劲又上来了。她不由分说,跨在我身上,捏我的鼻子,揪我的耳朵。我拿她没办法,只好爬起来,拥着被子,和春琴并排靠在墙上,假装在思考她所提出的问题。

    是啊,我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春琴虽然只比我大五岁,按照辈分,我应当叫她婶子。可是,当春琴和我在一只脚盆中洗脚——因为怕水烫,她总是将脚搁在我的脚背上;当她坐在床沿上纳鞋底,看到我进屋,本能地移向床头,给我腾出坐的地方;当我在写故事,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给我端来一杯刚摘的新茶;当她把实在喝不下的半碗粥推给我,命令我少废话,把它喝得一点不剩的时候,恍惚中,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妻子。

    但我也知道,我们被什么东西隔开了。我们什么话都可以说,但德正除外。我们搬到新田几个月后,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一次也没有提到过德正。他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但他仍生活在我们中间。既不能置之不理,又无法把他绕过去。

    这年初冬的一天,似乎永远不会死的牛皋,终于死去了。

    老一辈的人都从各个地方赶来,为他送葬。柏生、定邦、定国、梅芳、永胜、宝亮、宝明、银娣、虎平,凡是活着的人,都来了。就连远在江都的王曼卿,得到消息后也早早地赶了过来。曼卿把头发染成了酒红色,新装了一口假牙,釉质又亮又白,我差一点没认出她来。这些幽灵般的人物,仿佛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个个蔫头耷脑的,就像是在同一个枝条上干瘪、枯萎的花朵。春琴本来想躲着不去,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临走前,她反复嘱咐我,到了牛皋的葬礼上,尽量不要跟她走在一起,也别跟她说话,最好要装出彼此不认识的样子,以免叫人说闲话。我只能答应照办。

    龙英高高兴兴地为年逾九旬的牛皋办丧事。她说,自从她嫁到我们村,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给牛皋端汤倒水熬药。这一辈子,过得真是冤。她在这么说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当她听说唐文宽已在半年前谢世,还拉着曼卿的手,反过来劝慰了她半天。

    中午吃豆腐饭的时候,我和春琴与梅芳坐在了一个桌子上。梅芳不时拿眼睛瞅我,又去看坐在一旁的春琴,嘴角上挂着她那一贯的冷笑。春琴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就借故向她打听新生在新加坡的事。梅芳漫应了两声,把嘴凑到春琴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春琴的脸就红了。

    下午,在回家的途中,我们经过野田里那片废墟时,看见村头的一个方方的池塘里,挤挤挨挨长着满塘的菱角。春琴趴在塘边,伸手捞起一缕湿淋淋的菱藤看了看——一串串牛头似的红菱已经老了,手一碰,扑扑簌簌直往河里掉。春琴让我把夹克衫脱下来,摘了一大堆菱角带了回去。

    晚上,我和春琴围坐在厨房的灶台边,在油灯下剥着菱角。春琴主动提起了牛皋的葬礼,其实不过是为了把话题引到梅芳身上,真正的目的,是要告诉我梅芳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出的那句话。当时,梅芳对她说:“你们既然已经住到了一起,就别管那么多。不如堂堂正正地办个结婚证,省得别人说长道短。这是好事,怕什么?”

    随后,春琴把一只剥好的菱肉递给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既然她自己挑起了这个话头,我就笑了笑,对她道:“只要你愿意,我们明天就可以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春琴没吱声。

    我接着说:“要是德正在九泉下知道这件事,知道由我来照顾你,我相信他也一定会赞成的。”

    春琴还是没吱声。

    我又说:“如果你认定了这个世上的一切都掌握在我父亲的手中,那么,他当年从半塘将你介绍给德正的时候,也一定预料到了今天的结果。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神通广大,爸爸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最后会走到一起。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我们就不必再犹豫了。”

    见春琴一个人在灶边出神,我情绪忽然有些失控,不知不觉中,声音一下子也提高了许多: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谨小慎微地生活了大半辈子,清清白白,无所亏欠,没得罪过任何人,也用不着看任何人的脸色。再说,你和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们其实不是人,是鬼。既然是鬼,这个世界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只要不妨碍别人,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不受人情世故的限制。”

    春琴拉了我一把,让我重新坐在椅子上,这才叹了口气,对我道:

    “不光是因为德正。我们不能结婚。你先坐下,定定心,听我慢慢跟你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对你爹那么恨,他死去多年还不肯原谅他?你有没有想过,很有可能——我说了你不要害怕,很有可能,我就是你的亲姐姐?”